湛 蓝
一
光秃的疏枝上挂着一两片枯叶,风卷着枯叶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后,树叶飘进河里。十七趴在桥栏杆上,目光追着叶子在空中划下的弧线,最后终结在河水粼粼的波纹上。她想起小时候跟在男孩子身后,看他们用瓦片在池塘里打水漂,一池塘的水被打碎,波纹一圈一圈扩散,唇角不禁漾起浅浅的笑。波纹消失后,十七没有抬头,长长的眼睫毛往上一翘,望见灰色的云层很厚,就像搁在高层建筑顶上一般。十七出来一个小时了,沿着河畔走过两座桥,这周围,除了河水的涟动,她实在没发现另外什么动静。
十七把口罩往上提了提,用拇指和食指在鼻梁上压了压,觉得妥当了,往桥头走去。
街道很干净,这座城市虽然是有名的卫生城市,可这也太干净了。地上没有一片树叶,没有小孩子玩闹,没有流浪狗。十七蓦然想起,连流浪人也很久没看见了。她摇了摇头,往归云阁走去。
“小十七!”
这突兀、十几年来一直响在午夜梦回的声音,让十七停下脚步,如梦初醒般循着声音侧过头去。这世上,已经很多年没人唤过她“小十七”。不远处,一个男人靠在车引擎盖上。深蓝色大衣领子竖着,两边短发型,鬓边修理得干干净净,即便是这样极寒的深冬,依然利落干净。一步,两步……他朝十七走过来,尽管戴着口罩,他的眉目还是让十七长长的睫毛剧烈地抖动起来。
十七愣在那里,忘记了思索。
男人走近,欲表明自己的身份:“小十七,是我。”他准备摘下口罩。
十七见状,忙摆手阻止,同时决绝地发出一个字:“别!”然后转身就走。
“小十七,你已经认出我来了!”他快步上前,抓住十七的手臂,“你听我说!”
十七看了一眼归云阁大门,穿蓝色制服的保安笔直地站在那里,红色的横幅上写着白字:疫情凶猛,安全居家!低声说:“请放开我!非常时期,你不希望引起什么响动吧!”
男人的目光对上十七潋滟的眼瞳,眸色又深了一些。十七避开,用眼神指了指自己手臂上的手,又回头看了看归云阁的保安和横幅。
男人叫冷逸辰。冷逸辰眼里的疼惜深了一些,他明白,十七在用眼神提醒他不必纠缠,她连多一句话都不肯与自己说,可以想见她这些年独自承受的苦楚。“小十七,我凌晨回的锦都,以后不走了。我明天再回来看你,没事别出门。”说完,他松开了手。
十七如释重负,头也没回就往小区门口走去。
冷逸辰的眼神炽烈,像一团燃烧的火焰,想要点燃十七的背影。然而,直到那背影消失在转角处,她也没回头。一抹深深的愧色浮上冷逸辰的眼眸。
二
十七转过背去,盈盈泪水无声地穿过口罩上沿的褶皱在脸颊流淌。泪目中,往事缱绻。
十几年前,初春的早晨,空气冷冽。十七早早去南门的车站,搭乘大巴去峨山脚下的中技校找儿时的伙伴。坐上车的时候,还有些兴奋。可大巴车在老旧的巷子里拐来拐去捡客,迟迟不出城,十七的情绪在大巴车的摇摆中变得恹恹的。
车好不容易出城。上了高速,视野开阔起来,道路两旁的风景快速往后退去,十七精神为之振奋。她从背包里拿出铅笔和画板,侧脸看风景,然后对着画板勾勒出深浅不一的线条,寥寥数笔后,她放平铅笔在纸上涂抹出淡淡的光影。或写或抹,不断变换握笔姿势,她白皙修长的手背上,筋骨和淡蓝的静脉也不停变换构图,轻灵美好。白色的羽绒服,一条火红的围巾,这样强烈的碰撞,让人惊心。两种颜色都很衬肤色,未经粉饰的脸庞如瓷般玲珑细腻,青丝垂落,甚是动人。一幅栩栩如生的速写,一气呵成。最后在下端右侧落款:十七 1999.3.峨山途中。
冷逸辰看见“十七”两个字的时候,心里一震。他温和的目光在十七的视线和手上梭巡,她过分专注于自己手上的事,浑然不觉。见画成,他由衷地发出一声赞叹:“好美的两幅画!”
十七回头,撞见一双深而温和的眸。
“你的素描画面清简,取舍适度。着重表达的地方,处理得很深入,能透过线条看见清晰的山脊以及山脉的走势,光影给人无穷的想象,去探求被阳、海拔高度等概念,一条线又蕴含着许多可能的变化,尾部线条弱化,细节处理有耐人寻味的绵延不绝。看得出,你有绘画功底,作品有你个人的气息,保持你的风格,这是属于你自身独特的艺术语言。”
听完陌生人的点评,十七的眸子变得更亮了。她报以感激的笑:“谢谢!您看得比我想的更深入,也很专业。”
“冷逸辰!”他伸出手自我介绍,“小十七,认识你很高兴。”
十七大大方方伸出手,他的手大而温暖。十七忍不住好奇地问:“您是美院的老师吗?”
冷逸辰唇角一勾:“小十七,我是比你个头高,但没你想的那么高。”
十七“嚯”地站起来,“貌似我比你高一点点。嗯哼!”十七慧黠一笑,“对了,你刚才说两幅画?”
冷逸辰被眼前这女孩子逗笑了:“你坐在窗前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窗前看你!”他把卞之琳的《断章》改了一下,算是回答。
十七的脸“唰”地红了,便不再说话,侧过脸看向窗外。
“生气啦?小丫头。”
“请叫我十七,我有名字。”她更正。
“十七,这名字好听。对了,小十七,这名字谁给你取的?”冷逸辰快速岔开了尴尬。
“以前在南靖美院的群里认识的一个人,有一次跟他聊天,我说下周要回家去。他问我回家有什么事,我说老爷爷生日。他顺道问老爷爷多少岁?我便如实回71。没想到他反过来问我几岁,我就灵机一动,回17。结果……”
“他试着念了一遍‘小十七’,感觉极好,结果他说,以后就唤你小十七了!”冷逸辰替她道出了结果。
“冰雪!”十七竖起大拇指,他能猜出结果,她并不意外,她暗暗觉得此人非俗物。
这时,突然急刹车,眼看十七的头就要碰上前面的靠椅,冷逸辰闪电般伸出手,提前挡在椅背上,十七的额头杵在他温软的手掌上。这一颠簸,十七觉得一阵难受,胸闷感又来了,胃也开始翻腾。
冷逸辰见十七脸色苍白,心疼地问:“你晕车?”
十七用手指了指网兜,冷逸辰瞬间明白过来,迅速拿出一个青柠檬,用腰间的军用匕首切开,把匕首压在左手的柠檬下,右手拇指和食指捏着柠檬皮靠近十七的呼吸挤压,清新的青柠汁像雾气一样喷散在空气里,十七做了几个深呼吸,那种窒息的压迫感渐渐缓解。她抬起头说:“谢谢,多亏了你!”语气显得虚弱。
冷逸辰的眉头微锁:“你怎么不早说,可以跟其他人换开窗的位置啊!这车尾汽油味浓,车也颠。”
“这等小事,不好麻烦人。”
“以后你记住,美人无小事!”冷逸辰霸道地说,“柠檬,再切一片?”
十七点了点头:“嗯,再要一片。”
“你的目的地是哪儿?”
“峨山市中技校。”
说话间,车到站了。冷逸辰背上自己的背包,一手替十七拎包,一手扶着十七下车。出站后,一辆橄榄绿吉普停在路旁,两个身穿迷彩服的人上前欲打招呼,冷逸辰挥手阻止了,对两人说:“先去中技校!”然后把车门拉开,让十七坐进去!
十七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车一溜烟儿就上路了。
“你啥时候回锦都?”冷逸辰问。
“明天下午,晚上有课。”
“你念大一吧!”
“仗着身高优势,见着谁都小巫是吧。”十七噘起嘴不服气地说,“大三了!”
“绘画功底深。”冷逸辰竖起大拇指,“这是你的专业吗?”
“我学的汉语言文学,绘画是我的第二专业。”
聊着,车停在技校大门外,冷逸辰下车,拉开车门,左手放在车门上。十七下了车,他把包递给她时说:“小十七,开心玩。明天下午三点半,我来这里接你,顺你回锦都!”说完,没容十七反应,吉普车扬尘而去……
三
冷逸辰在风里站了一会儿,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摁了一下遥控器,“嘟”的一声后,是车门落锁的声音。
他远远看见街道的尽头有超市的招牌,于是朝超市走去。
他推着车在超市里逛,买了一袋橘子、一盒草莓、两盒大樱桃。在水果区看见黄柠檬,犹豫了片刻,走开了。他从货架上往推车里拿了两包奶粉、烧麦、元宵,又拿了一盒鲜牛奶。最后他去净菜区,买了些蔬菜,看见保鲜盒装的青柠檬,他的眼睛一亮。
那个春天的下午,他靠在车门上等十七,抬腕看了一下表,三点一刻。他冷峻的目光望向校门,方正有力的立体字“峨山中技校”嵌在白色的墙上。不远处,两个女孩子朝校门走来。冷逸辰勾起唇角暗暗赞叹“守时”。十七换了一件雾霾蓝长大衣,白色围巾对折后在脖子上绕了一圈,流苏刚好穿过中间的口,不累赘也不碍事。斜阳投射在她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她的脸像琥珀一样剔透。青丝在风中飞扬。那美,不带任何修饰。
见两个女孩子走出校门,冷逸辰过去替十七拎包。十七先愣了一下,没想到冷逸辰真的按时来接她。她大大方方向身边的短发女孩介绍:“这是冷逸辰,昨天是他们送我过来的,不然可得麻烦你阮大小姐来接我了!”然后向冷逸辰介绍,“这是我的发小,阿阮!”
两个人相互问好,阿阮视线投向冷逸辰,看似礼节性的,冷逸辰却感觉到她目光在自己的表情里寻找着什么蛛丝马迹。阿阮又看了看十七,十七心无邪人若自然。阿阮一无所获,对十七说:“到了给我打电话!”
坐进车里,冷逸辰问:“小十七,玩得开心吗?”
“美景佳人伴,春风仙子陪,不开心才怪。”十七笑了笑,“哦,还有良辰才子随。”“我算才子,虽然次了点,那就勉为其难吧!对了,都玩了哪些地方?”
“昨天下午上山,今天中午下山,匆忙间,走马观花。不过,舍身崖下的云海,浩渺无垠,波涛漫卷,变幻无穷,真让人叹为观止。”
“我昨天有公事在身,不然可以搭你的顺风车,蹭个免费导游。”冷逸辰听十七讲话的瞬间,切了两片青柠放在仪表台上,一股清新顿时弥散开来。十七不禁发出一声惊叹:“哇哦,你上哪儿买的?我跟阿阮专门去超市都没买到。”
“想知道啊?叫声叔叔!”冷逸辰似笑非笑地逗她。
“你当叔叔?真敢说,你是怕我把你当大尾巴狼吧!”
“真聪明!”冷逸辰笑了笑说,“不愧是小十七!“
“不对!”十七听冷逸辰一口一个小十七,总感觉熟悉,她突然想到什么,盯着冷逸辰说,“你一开始就认出我来了?”
“嗯哼,你终于想起来了!”冷逸辰呵呵一笑,随即又诚恳地说,“其实也不是一开始就认出你了,看到你在素描下落款十七,我心里一震,便试探性地问了你名字的由来,方确定你就是QQ 上的叶小绿!”
冷逸辰回忆起那天的情景,眸色越来越深,幸好戴着口罩,没人看见他莫名其妙的笑。
冷逸辰又去买虾,夹了几只起来看,虾第二对步足又粗又长,身体的透明度不是太高,显然都是河虾,弃了。他想起那次与十七在线上聊天,十七说自己是个怪物,吃海虾不过敏,吃河虾就过敏,一吃一个准。
冷逸辰从超市出来时,暮色渐渐包围过来。他竖着大衣领子走在风里,街道显得尤其萧瑟,广场上的灯笼在风中晃动,可见昔日的繁华。他放慢了脚步,心底涌起阵阵温暖,广场上一定有十七和孩子走过的脚印。
冷逸辰把菜放在保安室,保安让他登记,冷逸辰写下十七的房号和电话号码,附了一张便笺:小十七,思念若有声,唯恐你早已震耳欲聋!没事少出门,每天我按时送菜来!逸辰。
冷逸辰坐进车里,给十七发了一条短信:小十七,我回来了,在郊外别墅隔离。食物和水果放在保安室,你去窗口拿一下。
然后驱车离开。
四
十七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把手机扔进沙发角落里,连自己也莫名,不知道这气生给谁看。
抱着膝盖猫了一会儿,她又把手机捡起来,心里像有一匹脱缰的野马在奔腾,他到底什么意思,一去十几年杳无消息,如今又没有任何先兆地突然从地缝里蹦出来一样。想问个究竟,手机信息写了删、删了写,最后还是没发出去。
这时,电话铃声骤然响起,显示是物管。十七接起电话,那端传来保安的声音,小叶老师,保安室有您的包裹,放在窗口,这会儿没人,您记得来拿!
十七穿上大衣,戴了口罩出门。夜幕降临,院子里路灯昏黄的光打在树木上,身影时而长时而短,鞋跟叩击地面石,发出瓷实的“笃笃笃”声,周遭显得更加寂静。她抬头望了望建筑,每个窗口都亮着灯,满城灯火萤萤,街道这么空,回忆这么凶,思念这么浓……
十七把包裹提回家。蔬菜放架子上,水果、早餐放冰箱里,自己的口味他都还记得。她又生起气来,是什么让他这样自信她这么多年口味没改变?
十七发现了自己的凌乱。冷逸辰对自己了如指掌,而自己对他失踪后的一切一无所知。
她去书房,两手有些颤抖地慢慢拉出抽屉,先见铅灰色的衬衣领口上两颗并列的扣子,随着抽屉缓缓抽出,细致的脖颈、傲慢的下巴、轻抿的唇、挺括的鼻子和锐利深邃的眼眸、睿智的眉一一浮出来。十七的视线在眉眼上停顿了一会儿,脑际忽地闪现出下午在大门外见到的那眉眼。尔后,一张完整的素描随着抽屉的打开显露无遗,刻画得很有真实感。十七颤抖着手拿出一沓素描,手指轻轻抚过脸庞。一张一张摊开,每一张黑白灰着色深浅都有细微的不同,随着时间的推移,光影变淡,眸色加深。一共十三张,落款年份不同,日子都是八月十七。“十三年啦!“十七喃喃,“我都快描摹不准你的神韵了。”八月十七,是冷逸辰的生日,每年,她都为他画一幅肖像。
她放下画,心里堵得慌,她去客厅打电话:“阿阮,你们都还好吗?”
“这当下,好的标准已经大大降低了,一家人平安无事就算万事大吉,我们都好!叶子,你怎么了?”阿阮好似察觉到什么一般,“咦,我怎么感觉你好,又不好呢?”
十七说:“阿阮,他,还活着!”
“他还活着?”阿阮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忽又降下来,“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今天,我在小区外遇到他了。尽管他戴着口罩,那温和的声音和冷峻的眉眼,典型的火焰与冰雪共舞,变不了。一时间,我无法消化这个从天而降的事实,负气拂袖而去。”
“太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阿阮喃喃。
多年前的冬天,冷逸辰带着十七和刚满周岁的婴儿,自驾从萨努尔出发,去世界级潜泳天堂巴厘岛东北海岸的图兰奔。图兰奔自从1963 年火山爆发以后,布满了各种鹅卵石和黑沙,由于水流平缓,水质清澈且水温较高,适宜众多海洋生物栖居。尤其是珊瑚花园,潜泳者能欣赏到美丽的海洋生物,是海底的一种奇观。冷逸辰从11 岁开始学潜泳,一个属于大海的人,有生之年,自然得去一次图兰奔。
到达图兰奔,冷逸辰并未立即下海潜泳。那里没有银行,甚至没有一家称得上完美的咖啡馆和酒吧,远离一切现代元素,小镇的风貌,让人内心变得无比宁静。他们依偎着,晒太阳,走走停停,宛若置身方外。第三天早上,冷逸辰要下海了,把十七和婴儿留在旅馆,临走时不舍地亲吻了十七和婴儿的额头。
然而,他下海后没再上来。
十七在布满鹅卵石的海滩上跌跌撞撞,脚掌磨起了血泡,磕破了膝盖。一天,两天,三天……五天,把小镇翻了个遍,也没找到冷逸辰的任何线索。
异国他乡,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孤儿寡母的无助,让十七已万念俱灰。她觉得世界都关闭了,惟怀里的婴孩,天真无邪地笑着,还对着心力交瘁的母亲,不时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十七知道,那是婴孩在跟她说话。孩子与她发生连接,触动了她心底的柔软。她的眼里顿时涌出淋漓的泪滴,僵硬、失去笑容的脸,那一瞬间恢复了知觉,唇角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再动了一下。心里有个声音告诫她:我得回去,得把我们的孩子带大。
女人并不强大,然为母则刚。十七饱餐了一顿后,收拾行李准备回去。收拾冷逸辰的东西时,在包里看见逸辰的护照、身份证、结婚戒指,除了青丝手链,其他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全都在里面。那年从峨山回到锦都,冷逸辰向十七索要了一缕头发。当时不知他要干嘛,直到几天后见他手腕上戴着一串青丝编的手链方才明白。手链一绺一绺,拧得整齐、紧致、光滑,力道均匀。他说,我花了整整一个晚上才编好,每次抚摸手链,就像抚摸你的头发,往后,手链和人永不分离。十七的手指轻轻拂过护照上他的眉目、鼻子、唇,泪雨滂沱。她把婚戒紧紧握在手心,几近嵌进肉里。
离开图兰奔前,她哀伤的目光再一次深情地抚摸小镇,默默与他告别:逸辰,你是属于大海的,你终于到达了你的天堂!三个人一起来的,回程却只有自己和襁褓中的孩子,想及此,她不禁潸然泪下。她朝着大海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回到车上,脚踏油门,驱车离去……
回来后,十七向单位请了一个月假,哪儿也没去,她抱着孩子在家里等。一个月过去了,单位催促她回去上班,孩子又没人看。父母那里屡屡打电话询问冷逸辰怎么这么久没去个电话。冷逸辰投资的户外登山俱乐部合伙人也在找他。十七本已负重的心,再不堪重负。只得把冷逸辰没一起回来的事实告知父母与合伙人。半年,一年,两年过去了,依然杳无消息。时间给了人直面巨大悲痛的缓冲,似乎,大家心照不宣地默认了一个事实。冷逸辰的父母是高校的教授,虽然痛失爱子悲伤不已,但他们更体恤十七的不易,让她给冷逸辰立一个衣冠冢,十七说:“爸,妈,我不是有意忤逆你们的心意。只是,在我心里他鲜活着,这是属于我和逸辰的感应。没见着他之前,我们什么也不用做!”声音不高,有种不容再提的坚决。
从深陷的回忆中走出来,十七脸上还有没褪去的悲戚,但整个人却平静了下来。灾难当前,每个人最高的要求也不过是为了能够活着。在这种境遇里,能见着一个好好的他,又何尝不是一件幸事。最终,时间会带来解脱。
十七去厨房做饭,她想,水芹鲜嫩,包一顿饺子吧。
五
冷逸辰回到别墅,何琛出来接过他的大衣说:“队长,你回来了,马上开饭!”
饭菜很快端上桌子,冷逸辰面前一盘油焖大虾个头很大,他夹了一只,对着灯光看了看,问:“叶浩,哪儿买的?”
“青石溪!”
吃完饭,冷逸辰对叶浩说:“明早我跟你一起去青石溪。”
冷逸辰上楼冲了个澡后,靠在床头看了看手机,没有他期待的消息。他想,十七是该生气的。他躺在床上,摩挲着手腕上的青丝手链,沉入往昔。
多年前,冷逸辰从萨努尔去图兰奔,为了减少与人碰面的几率,没搭乘公共交通。到了镇上,花了两天时间观察小镇的情况,确定十七和孩子不会有危险。下海之前,把护照、身份证和结婚戒指等所有能证明身份的物件从身上卸下。
海底水藻如丝,阳光投射下来,珊瑚艳丽。他与组织的人在深海交会,辗转到了西南边陲一个小镇,从此消失在公众视野。有些人,选择了一种职业,他就必须有所牺牲,承受所有的误解和委屈。若不幸牺牲了,能被记住的只是个代号,竖起一道恪尽职守的标杆。如今有幸活着回来,忘记那个代号,做回普通的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疤痕是时间的回忆。
那次行动,冷逸辰得到消息提前设伏,他们满脸迷彩,只露出两只黝黑的瞳孔在危机四伏的丛林蹲守。毒蛇绕在树干上,眼神冷凉,不断吐着信子,让人看着心里直发麻,谁也不知那畜生要袭击谁。冷逸辰用眼神示意何琛干掉它。何琛点了点头,目光如织,手快速一挥,短小精悍的匕首直入树上生物的七寸,杀伤力惊人。蚊虫大行其道,在裸露的地方爬来爬去,奇痒难忍。到了夜里,不知是谁把天捅了个窟窿,暴雨瓢泼般倾倒下来,让人睁不开眼。真可谓与天斗、与地斗、与敌人斗,动辄生死。
半夜,目标建筑突然有了动静。冷逸辰举起望远镜,见建筑里气氛凝重,人马众多,夜枭果然亲自出动了。
一场硬仗,冷逸辰他们逼近建筑,打掉了对方喷射的火力,压制住对方的猛烈抵抗。夜枭受伤,欲逃跑。多年的老对头现身,冷逸辰岂能让他轻易逃掉。在夜幕掩护中,龙魂小分队潜近建筑,他纵身跃下,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建筑在爆炸中塌陷。夜枭逃跑前的断尾行动,不能把东西留给对手。冷逸辰因手腕的青丝手链不小心挂在建筑断裂的钢筋上,延迟了落地的时间,才得以幸免……
与夜枭十几年的较量,不负十几年的隐姓埋名,终于打掉了那个团伙。每次在生与死的边缘,他都有一个强烈的愿望:活着回来。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青丝手链上,变得柔和、寻常。计划中应该有一顿阖家团聚的年夜饭,没想到遇到这特殊时期,他不得不在咫尺之外与十七再隔离些日子。这许多年里,他只能通过直属领导获悉十七和孩子的情况。
十几年,如白驹过隙。对冷逸辰和十七来说,是艰苦而漫长的。一个女人独自抚育一个孩子,面对世俗和孩子成长过程中的所有问题。十七从小热爱讲台,立志做一名教师。为了陪伴孩子成长,艰难抉择后,她辞去教师的工作,成为一名自由职业者。她每周去少年宫上两堂美术课,给一本美学杂志的专栏撰稿,并经营一个苗圃。他想着孩子和十七,意识变得模糊起来。
清晨, 冷逸辰醒来,阳光透过窗帘洒在床上,已有初春的迹象。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睡得这样踏实,即便是受伤躺在医院的日子,也是梦魇不断。
他抬腕看了看表,一跃而起,去青石溪买大虾,亲手做饭。
临近中午,他坐进车里,在电话上键入几个字:小十七,我在给你送餐的路上。
手机屏幕闪亮时,十七正坐在沙发上勾花盆罩,灰蓝色的毛线绕在她的食指上,手轻灵地来回绕动,腿上镂空的织物精巧可心。她拿起电话看了一眼,各种滋味齐齐涌上心头。这些年,她认死理儿,是“他还在”这个信念支撑起她残存的希望。孩子深夜发烧,抱着孩子去医院,途中,风吹落一片叶的声音,都会让十七心惊肉跳,可她还是稳住身板往前走。凡此种种,她不是不委屈,长长的睫毛又剧烈地抖动起来,眼里波光潋滟。他终归是她心上的安慰,瞬间又多出几许释然。
冷逸辰一直把电话握在手里,没有动静。他自嘲的笑牵动了一下唇角的幅度。何琛人机敏,后视镜里瞥见冷逸辰心事重重,车开得快而平稳,二十分钟后,便到了归云阁。冷逸辰又发了一条信息:小十七,我到了!
十七站在阳台,看见电话的屏幕又闪亮了一下,看了一眼,十来个字,温暖染遍全身。她把电话压在胸前:哼,我偏不着急!她水一样的眸子,瞧见窗外树梢摇曳,腹语:这么大的风,怪冷的啊。十七像说服了自己一样,去镜子前照了照,把口罩压严实后方才出门。
他提着藤编食篮站在冬春交际的街头,风从手指间穿过,想起十七的手指冷天总是凉的。他快速键入几个字:小十七,外面风大,记得戴手套。发送成功后,他仰望天空,见轻盈的云朵随风快速漂移,像追风的人赶着回家。他的视线从高高的楼宇往下移动,越过保安那一道深蓝的墙,落在昨天十七背影消失的地方,宛若当年在校门口等她的情形,惴惴中夹杂丝丝甜蜜。
十七的电话轻微地震动,她拇指对准按钮轻轻压下,屏锁解开,点了一下绿色标识,眼圈蓦地一热,喉头哽咽。她转过拐角的墙,目光看向门口,刚好碰上另一双眼,四目相撞,她的委屈没来由地涌起,倏地把视线移开。那小小的波动,落进冷逸辰的眼里,心被扯痛。
十七走到门口,向保安出示出入证后,门禁自动打开。冷逸辰看见她白皙的手裸露在风里,眉头紧了紧。他朝前走了两步,迎上去,轻唤了一声:“小十七……”
十七长长的眼睫如蝶翼般颤动,眼眶的泪水盈盈欲坠。她双手放在前面,不停地交换着耍指甲。他把篮子递给她:“小十七,还这么瘦,这些年你受苦了。记住,下次出门戴手套。”还是那么霸道,十七伸手接住篮子,他温暖的手在篮子的提梁上握住白皙的薄凉。十七垂眸,瞥见冷逸辰清骨微现的手腕上的青丝手链,涌起本能的亲切。下一秒,她执拗地抽手,仰起下巴,直瞪着他,眼里的愠怒和倔强分毫未变。他的手紧了一下,力道加大,十七感觉温暖沿着皮肤驱逐着微凉。尔后,他松开,眸色加深,爱怜地拍了拍十七的头,“进去吧,再多十几天,我就回家。”
弥漫的男性气息,十七觉得如此熟悉,在外游荡十几年后又回来了。他一句“你受苦了”,她无处可诉的委屈像冲破闸门的洪水,铺天盖地倾泻出来,化作冰冷。十七沉溺、迷失又抗拒,她不动声色地提了篮子转身离去,自始至终没发声。
冷逸辰看着十七的背影,孤独、单薄,带着天然质地的乌黑长发若一件披风披在肩头。他的心被雕刻着,眉头紧锁。十七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他冷峻的眼神里露出少有的感性。
之后的半个月,冷逸辰每天临近中午的时候就送餐到归云阁,每天不同样。
六
正月十四,十七起得比较早。洗漱后,她坐在镜子前打理头发。长发随意披在肩上,灯光下就如随风飘荡的太阳光线。她左手把柔顺的长发拂到胸前,微微把住,右手的绿檀木梳轻柔地从头顶一下又一下疏通,绿檀隐隐的香息在轻微的摩擦中散发出来。十七觉得这把绿檀木梳今天梳起来特别顺手。
那年,十七毕业典礼结束,冷逸辰递了一个精致的盒子给她:“小十七,送你的,祝贺你顺利毕业了!打开看看!”十七打开,里面有一个双面锦绣的布袋,松紧的锁扣是两颗顶级南红珠子,十七轻轻拉开锁扣,似有若无的檀香幽幽入息。里面一把绿檀木梳子,正面雕刻有两个字:十七。梳子木质光滑、盈润、轻抚,如同绸缎般的触感。人有情,木有灵,古有“结发同心,以梳为礼”的说法,十七深知其分量。冷逸辰抚摸着十七的头说:“以后每天用这把梳子梳头发。”
十七仔细梳理长发,这些年,似乎都没这么起劲梳头。无意中发现一截白色的发尾,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丝嘲笑,“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她放下梳子,把那根银色的头发从众多的发丝里分离出来。逮住黑色的部分,白色的部分在中指上缠绕了一圈,两只手合力,扯断了那根白了的头发。断裂的地方有微微的蜷曲,感觉毛刺刺的。她用剪刀把蜷曲的地方修剪了一下,抚了又抚,直到看不出异样。
十七打开电视,新闻里播放因为疫情,今年元宵节晚会不设置观众席。明天就是元宵节了。她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换气,春日阳光清透洒下,花园里的海棠已披上红妆,花儿倒是有灵性,“不信不归来,海棠花又开。”
十七回到卧室,整理衣物,腾出一个空衣柜。她把女儿的衣物送进女儿房间去。床头柜上复古木质相框里,是女儿约素的照片。冷逸辰读研的时候,研究的是三国文化,他尤其喜欢洛神赋,幸得一女儿,“肩若削成,腰如约素”,故取名约素。约素在窗前侧光而坐,穿白色布衣,长发披在肩头,双手自然交握在桌上,手指修长雪白,手背筋骨分明,更显清瘦。十七坐在女儿的床上,拿过相框,手指温柔抚过约素精致的眉目,悲喜交集:“素儿,妈妈终于可以给你一个交代了。上苍见怜,让妈妈的话没有成为安抚你的谎言。”这些年,约素每次问及她:“妈妈,我的爸爸去哪儿了?”十七告诉约素:“爸爸去很远的地方工作了!”约素嘟着嘴说:“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呀,我想爸爸。”“等约素长大,爸爸就回来了!”
十七笃信冷逸辰还在,这个意念有多坚强,只有她自己清楚。如今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隔着时空,她仿佛看见约素欲成眠,像安抚小时候入睡的约素一样说:“素儿,醒来时,就会有爱拥抱你。”
冷逸辰一早推开门,初春的太阳光暖洋洋地普照万物,院子里的海棠含苞欲放,“秾丽最宜新著雨,娇饶全在欲开时”。一别数年,他解甲归来,难免突生感慨。“幽梦锦城西,海棠如旧时”,然而这不是梦,是现实。
冷逸辰给十七发了一条信息:小十七,CQWJKXC!
十七收到信息,恍然大悟。每年生日,都会收到首饰店送来的礼盒,卡片上写着这一串字母。去店里问过,说是一个没透露姓名的人在几年前订好的,每年这一天送礼品给她!十七轻声念道:此情无计可消除……
才下眉头,又一条信息上心头:小十七,凌晨四点钟,海棠花未眠。
十七欣然回复:楼高不卷帘,亦知海棠依旧。
冷逸辰的眸色加深,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眼底春风柔和:明天解除隔离,我就回家!
谁批准的?
他想象着十七的表情,像极了《射雕英雄传》八三版里那个古灵精怪的俏黄蓉,回过去:领导!
看见那两个字,十七隔着空间距离也感知到他蓬勃的情绪,温柔地问了一句:手好了么?
冷逸辰笑了。半个月,十七出来拿食物,只字未吐,雕刻发簪伤了的手倒入了她的眼。回道:你给呼呼就好了。
十七没再发声,冷逸辰又发了一条信息:晚点照常送餐过去。
七
冷逸辰整理物品。他从床头柜拿出一只绿檀盒子,像欣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一样久久端详着那支发簪。
深冬的夜晚,冷逸辰见十七穿着白色的睡袍从浴室出来,铅华洗尽,凝脂般的面庞一抹桃花晕染,头发半干,慵懒地弯曲着垂落肩头,抚弄春风,满室旖旎。她浑然不觉:“逸辰,帮我吹一下头发!”
闻言,他如梦初醒,插上电源,开了微风,左手轻抚十七的头发,右手扬着吹风机,上下摇动,发尖在微微的暖风中飘舞,柔软地飘荡在冷逸辰的心田。吹干的头发蓬松,他放下吹风机,手指穿过浓密的秀发,从她的脖颈处把头发握在手里,笃定地说:“我相信,世界某个不知名的角落一定存在一家小店,有一支发簪与你相宜。”
“那个小店啊,在恒河边上,你划着小船上岸,像清风故人,不期而遇。”十七扬着眉问冷逸辰,“够文艺吧!”
冷逸辰看着手上的发簪,露出满意的笑:冥冥中似有约定,我踏遍山水,就为你啊!那年,冷逸辰与何琛去印度执行任务,偶然遇到一个印度老人,从老人的店里买下一段上好的绿檀木,一直珍藏着。直到回锦都前,他才酝酿好发簪的造型和图案,绘了图纸。绘图纸时,峨山途中遇见十七画素描的情景在他脑海浮现,为图纸注入了灵性之笔。
隔离时,他一刀一刀精雕细琢,细微到簪杆的每一道圆弧、每一个倒角和每一条曲线。静夜里,听闻清亮的金石之音与朴拙的木质之声相生相克,像聆听两个人的心跳。每一刀下去都很谨慎,心中万千丘壑,精准度跟他的瞄准镜一样,不能有分毫偏差。一刀下去,木头在做减法,簪子物理质量在减少,倾注的感情、时间和指间的温度在递增。
半个月,把十几年的感情凝固在发簪上,雕刻成一道一道精雅的岁月风景。
他久久端详着发簪,眼里有一幅唯美的画:“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
午间,车停到归云阁。他给十七打电话,电话响过两声就显示接听,他说:“小十七,我到了!”
那边沉默着,他能通过电话的信号听到十七的气息。间隔了一会儿,他说:“别哭。知你心里还委屈着,换了我是你,也委屈。”他心有千言万语,余生,我们再不分开,一路走到天荒地老、宇宙洪荒。可他说出来时,收敛得滴水不漏,“出来时,记得戴手套。先挂了!”
十七开始咬着唇瓣儿,一声不吭。听到他体谅的话,眼圈一热,忍不住落泪。那感觉,就如小时候在外面受了委屈,倔强地撑着,却在亲人出现的瞬间崩溃。虽然不知道他这十几年去了哪儿,但这半个月的观察,他眼神清澈如故,身上凛然的气场,可见他心底坦荡!其实,她心里已经原谅他了,也不知为何,见到他时,那拧劲儿就又上来了!
十七出去。拐过墙,四目相接,十七低眉避开。两个人不面对面,念及举国上下宅居家中保命,诚觉世事皆可原谅。可真正面对,那股子拧劲像豢养的野兽,冷不防冲出笼子。她不由得冷着脸,一步一步走近。他抓住她的手,唇隔着口罩在她额头上轻轻贴了贴。她的额头凉凉的,他喉间梗着一股艰涩的疼,咽不下也吐不出,喑哑开口:“傻丫头,又哭鼻子了!”
十七没出声,两颗眼泪,终究没忍住,砸了下来,她的额头更深地埋进他脖颈间去。两个人,以紧紧拥抱的姿势,在凛冽的风里,岿然不动。
八
元宵节的清晨,下着雨。冷逸辰送走曾患难与共的战友,开车回家。城市在雨中静默着,大红灯笼在风中摇曳,那喜庆的红色,像一朵朵孤芳自赏的牡丹,他的心是雀跃的。
半小时后,他站在家门外,用手抚过防盗门上贴着新的“福”字,给这个宅年烘托出一些喜气。他响了一下十七的电话,然后听见屋子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防盗门锁两次转动后,门开了。十七穿白色的睡袍,青丝垂散在肩头,四目相对,唯有思念!
“这么早!”她终于了开口。侧了侧身,把他让进屋。他低声回:“战友回家了,我也归心似箭。天冷,你再去床上窝会儿,我洗了手就去煮元宵。”
十七没了睡意,站在落地窗前,雨嘀嗒嘀嗒落在雨篷上,碎裂成无数晶莹的珠子,像一群猴孩子,跌倒了,打个滚,爬起来又扭在一起。此时,厨房里有个伟岸的男子在做早餐,聆听油烟机轻微的轰轰,锅里咕嘟咕嘟的汤沸,室内烟火,窗外雨声,房子里充满另一种氛围,她的心里是尘埃落定的安宁。
两个人一起吃元宵,他伸手把她鬓角的碎发背到耳后。她说:“都有白发了!”语气间的婉转,宛若一个孩子举着手上的划伤向父母索抚慰。
九
收拾好厨房,冷逸辰把十七拉到梳妆台前坐下,打开箱子,拿出一个绿檀木盒:“打开看看是否合意?“
十七小心翼翼打开,一支绿檀木簪躺在里面。她葱白一样的手指拿起精巧的木簪。朴质的木簪头一朵莲静立梢头,羊脂玉做的莲花吊坠,出尘飘雅。十七眸光晶亮。
他说:“试试。”
她放下发簪,将长发绾成一个髻。两手摁住,手指如葱白。他拿起发簪,轻柔穿过发髻,木骨缠绵,惯向云中卧。
十七在镜子里看见他手上的伤,拉过手问:“伤口还疼不疼?”
“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你给呼呼,就一点事也没了!”他不失时机逗她。
不曾想她把手指放到唇边,细腻的唇轻轻熨烫过他手上的伤口。他只觉得身体触电一样发紧,这小女人不知道这样会让男人难以自持吗?
男人离得很近,几乎将她整个人都圈在怀里。她一抬头就看见他露在外面的锁骨,鼻尖嗅到浅浅的烟草味和男人的气息,她的视线突地迷离。淡淡的玫瑰色从她细长白皙的脖子一路晕染攀爬,最后连眉梢也氤氲了一抹嫣红。没等她反应过来,男人长臂一揽,直接将女人贴紧了自己急剧起伏的胸脯。男人的气息像一张密密实实的网将她紧紧罩住,她贪恋地靠着他温实的胸口,吸着属于她的气息,自己的呼吸也紊乱了。男人单手托住女人的后脑勺,不由分说吻下去,她挣扎了几下,他吻得越发深入,他的手强势,占有性地烙在她的皮肤上……
雨像吉卜赛人的踢踏舞,“踢嗒踢嗒”踢打着雨棚。
她细腻的手指抚过他身上的伤,像触摸自己被焦灼灼伤的疤痕一样。他什么也不说,她从第一次遇见他,便知晓他身负特殊使命,对依偎的这个男人深入骨子的笃信正源于此。
她柔声问:“十三年的证据,疼吗?”
他说:“傻十七,都是血肉之躯,哪能不痛。不过,已经痛过了。这个世界,总需要有人用血肉和智慧去捍卫、锻铸国家的界碑。”他确信十七听得懂自己的话。
“人对待疼痛的反应,决定了一个人的意志。”
他手指轻轻捏着她柔软而饱满的耳垂说:“小十七快成为生活哲学家了。”
“人说,一个人变得成熟,不是简单的年轮递增,而是对生活有了更多的感悟。这也是老了的迹象。”
“对了,你说有白头发,我看看。”冷逸辰手指穿过十七的黑发,“这里光线不太好,咱们去窗前。”
冷逸辰手臂枕着十七的脖颈下,一手托住她的腿,她的脸埋进他的怀里,抱到窗台边。
十七的头枕着他的腿,青丝如瀑倾泻而下。他便十分耐心地一缕一缕拨开十七的头发,替她找白头发。偶有一根白的,比正常的头发粗,不规则而且有些蜷曲。蓦然回首,几许沧桑。他的心发紧,像被猫抓了一把。他将一缕发尾杵近鼻息,发尖的香,像一束花,枯萎了也不舍丢。他说:“小十七,还真有白发了。”
“给我拔了嘛!”
“剪掉,拔着痛,又伤毛囊。”
“剪了长出来也是白的,我头发又黑又密,拔几根不算啥。”
他俯首,轻柔地拨开她海藻一样浓密的长发。发现一根白色的,他尽量把手上的力使在发根上,以减少拉扯的疼痛,减少损伤。十七的发丝,像一根细细的钢丝穿过他的心脏,每一次拉扯,都牵扯着心脏,疼痛冰蚀入骨。每拔掉一根,他便用指腹温柔地揉摁头皮。拔了几根后,他说:“不拔了,剪掉,剪掉长出来如又变白,就再剪掉。”
“那全白了呢?”
“你就是我白发的王后。余生,为你细梳青丝,轻描眉,行尽闺房之事……”
两个人的声音在彼此的耳鬓间,轻若蚊蝇。
世人都沉醉,这窗前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