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袭
一
水银是很难弄到的。
城东北冶炼铺子里的赵工尔摇着头告诉我,未央宫里的皇帝老儿搜罗天下奇人术士,在内宫支起五座高炉,无风的明月夜,烟柱扶摇而起,直通到天上。他们巷子里的好多人都说亲眼见到过,有术士在子夜循烟柱于天地间自在往返,飘落回宫城上空,轻得像一片细绸布。那是他们用刚采撷的天地灵气,滤净了肉身里污浊的血肉和沉重的骨头。赵工尔说,之所以甘心被皇帝驱使,是皇帝能搜罗来他们修仙需要的珍稀之物,像黄金啦、云母啦、长石啦、最好的雄黄啦,其中最重要的一样,是朱砂。朱砂并不是稀罕物,但皇帝怕有人先于他炼成不死神丹,派了重兵把汉地所有产朱砂的地方都守了起来。长安城里,早就一砂难求。
没有朱砂,你让我拿粟米给你炼水银么?那只能熬出一锅黏粥,哈哈哈哈哈。
赵工尔摊着手,被东北风呛得咳了起来。
起初,我不太信他,但每次去找他,他说得一次比一次更加确定,比如三月末的这次,他站在门前刚钻出叶芽的桃树下告诉我,说看我跑得辛苦,又是老主顾,前些日子为我的事儿,特意跑了趟老家野狐岭,让他叔父带着马队跑一趟湘地,找到他家的世交荆姓窑头,拜托他无论如何要为他搜罗些砂料回来。赵工尔说着做了个掏钱币放在手里数的手势,拿脚蹍着堆在树下凋败的桃花瓣说,再难推的磨,有了这个,鬼都颠颠地跑来。只是,只是。
——我明白了。
我说,你放心吧,以后我就是每天喝西北风,都要省下买水银的钱。一个又瘦又高、下巴上有颗痣的年轻人,挑了两筐木炭,吆喝着沿路边尚扎煞着一拢拢细干枝条的石榴树边走过来,走到我们跟前,瞟了我一眼,突然噤住声,放下挑子冲赵工尔说,来了大买卖?赵工尔拉下脸,将脚下的落英踢向他,来了你娘的蛋,快滚回窑里去。
我不明白一向温和的赵工尔为什么生起气来,在返回的路上,我想破了脑袋也没想清楚。不过,就这样吧。我也不是像我自己说的那样,需要喝西北风省下买水银的钱。人有时候,总说些言不由衷的话。我在太阳地里走着,渐渐暖和起来的东南风拂过我的头脸,让我想起年轻时遇见的某个同样年轻的男子。
在等水银的时光里,我彻底收拾整理了住所,找人把漏雨的屋顶换了新檩条、铺了秸秆苫子和木瓦片,将墙角和梁间的蛛网灰尘打扫得一干二净,刮净了墙皮上的烟灰,磨光了门窗框上的黑苔刷了桐油,将铺盖和衣物浆洗后在春风里晒出麻丝的清香,细心清理了榻上、桌上、地上的灰尘,连缝儿里都挑得干净利落,还换上了新窗纱,檐下的红灯笼重新包了红蜡纸,窗下和门口的石榴,丛丛新叶间钻出嫩小的花芽儿。崔宪从洛阳带回了一只雕刻着牡丹花的核桃木梳妆匣,我将大部分金银细软盛装了,让他用一只尖铲在我床榻边的墙面上挖了个暗龛,填进去后又用泥封了起来,在外面刷上糨糊,贴上印着兰花的细麻布作床围,我还有些珍珠、宝石首饰装进了一进门对着的花架上的瓷瓶里,铢币多半放在阁楼上的三只大罐子里,另外少部分放在我床榻下以供日常开支,我甚至到长安最好的木匠铺买了一只红漆脚凳,厨间又添了两只荷花陶碗,要不是一到日落就泛起的恶心和深夜里腹部的剧痛,白天我几乎忘了自己已病入膏肓。不知道底细的邻居们,还以为我在为儿子王乱收拾婚房。
想起王乱,我心里不是滋味,这个傻儿子,从去年入冬就跑丢了。有人见他在城南一座山丘下刨土,有人说见他跟着塞外的马帮出了城,还有人说在王霁府邸前见到他在瞎吆喝——我最怕的就是这个,以前,我常常嘱咐他,如果到城西北昆仑巷,看到门口有两只石虎的人家千万要远远地躲开,也不知他记在心里了没有。
深夜里,我疼得在床榻上翻滚,我想就这样死了吧、死了吧,我实在受不住了。但一想到还没有足够的水银,我就再一次咬紧牙关,蜷缩着瞪大眼盯着窗缝,直到看见钻出细细的一道曙光,我擦擦额头上的汗珠,庆祝自己又撑进了新的一天。
最近,连做梦我都在找水银。我是多么渴望那些闪着冷硬的银光的东西呵。
进了六月,我再一次到他铺子里去的时候,他远远地照了我的面,跑到后院捧出一只拳头大的瓦罐,唉声叹气地说,千里迢迢地跑一回,就出了这么多。说完摇摇头,既丧气又恼怒的样子,他说,这年头,世交连泡牛屎都不如,他这是想把我家底全盘去。
我怀着一千三百钱,尽数掏了出来,放到炉台上,赵工尔拿手朝我这边推了又推,说,莫如此,莫如此,我这是看你不容易,出心巴力地想帮一把,为挣钱我要跑湘地么,我那叔父,老得不剩两颗牙齿了,我豁不起这不忠不孝的忤逆。这一次,地上是开败的石榴花,那些在枝头时看似轰轰烈烈的小钟样的花筒,在赵工尔脚下发出啪啪的破裂声。
他说得我老脸热烘烘的,怨自己藏着奸私。我让他一定要收下,说这些还不够,麻烦他再想想办法,下回,下回,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下回,我付金子。赵工尔瞳孔骤然一闪,刹那黯淡下去,划拉了炉台上的钱塞往我怀里,说,金子,金子,你到城南城西的铺子里打听一下,换个李工尔王工尔、崔工尔孙工尔,这样的买卖,给多少金子,也是有命挣没命花。
我实在厚不下脸皮,不舍地把怀中的瓦罐放到炉台上,说,我还是回去找黄四娘多取些来。说着我又看了眼那只黑褐花纹的瓦罐,心想我得快去快回,别让别人花高价抢了去。不过我刚回过头,赵工尔就跺着脚唉了一声,说,拿去吧拿去吧,我真是糊涂了,和你这样善心人,较这样的劲,什么金子银子,不是折自己的寿么。
说着把瓦罐塞我怀里,我讪讪地又把适才被他塞回给我的铢币放到炉台上。赵工尔并不看那些钱币,而是指着桃树枝头泛着浅黄的果实说,等桃子熟透,我嘱咐娘子,给你送些去,我们家的桃子又大又甜,很好吃。
我的胃翻了一下,我怕别人说到食物,虽然,为了等水银,我不得不天天吞些下肚。
谢天谢地,我终于得到了一小罐水银。
但是,太少了,至少,我至少还需要这样的两倍。
我揣着瓦罐边往家走边想,赵工尔,看来是再也不会去找朱砂了,我要找谁再买两罐呢?我很发愁,没有水银,我就不能放心地死去,可是,我能感觉得到,我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了。赵家的冶炼铺子到我存身的居礼巷,不过四五里,我走了大半个下晌。我的两条腿早就开始浮肿,脚肿得只能穿黄四娘过世丈夫的鞋子。我的脸比未病时胖了几圈儿,拿指肚轻轻一点,就现出一个小坑,这让我想起在我七八岁时过世前的祖母。
二
很多年,我没有想起祖母了。
她的脸,在我突发的忆念中模糊了,以至于我无法详尽地用心再轻抚一遍她的额头、眼睛、脸颊和嘴角。想到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和被遗忘,我心里一阵阵难过,再也没有比这更让人绝望的事情了。
我的祖母是大宛马贩子的女儿,大头大脸,大手大脚,肩背厚实。在我记忆中,她除了睡觉的时间,就是一刻不停歇地忙碌,在清晨为大小的孩子一个个穿起衣裳,白天把一碗碗全家二十几个人的饭和奶茶端到毛毡上,饭后用一只大藤筛捡了用过的碗碟去河边刷洗,然后坐在一块旧羊毛毡上捻毛绳、擀毡子,一遍遍跑到外面吆喝在水边抠泥巴、捉鱼、蹚水的孩子小心小心,别掉下去淹死,一遍遍把草榻上的毛毯和我祖父、我父母、叔父、姑姑的衣物靴子拿进拿出,不时翻搅一个个瓦缸里的腌肉、奶酒、腌芜菁,晴天时把胡麻种子摊在细麻布上晾晒,天天有一大堆要洗干净的衣裳等她填进一只大木盆中拖到河边。她干这些事时,宽阔的背上总是捆着一个或两个婴孩,那是比我更小的叔叔姑姑或者我家的我叔叔家的弟弟妹妹。祖母常教导我母亲、婶婶和两个姑姑,说,一个好女人,眼不能闭着,手脚不能闲着,肚子不能闲着。确实,祖母说这些话时,眼瞧着母亲和姑姑和婶婶们,顺带扫一眼我们几个年幼的女孩……
我甚至都没有见到她像家里其他人那样坐着吃饭的时候。
那时候我想,全天下的祖母大概都是这种样子。
直到我祖父父亲和叔叔们被匈奴人杀死。
匈奴人在哪里、为什么、怎样杀死我的亲人,我至今无从知晓。只依稀记得一个正午,太阳很毒,我坐着篷帐门边的草堆上,草原上蒸腾的水汽让人恹恹欲睡,河的那一边,远处阻挡住地平线的山峦上,出现了许多小黑点。小黑点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当我确定那是一纵疾驰的马队时,它们突然折往西南方,掩进一片恍恍惚惚的树林。那时候,祖母正坐在地上,叉开两条腿夹住一块糙木板,用一只木槌敲打燕麦粒子,单调的呱嗒呱嗒声音像块石头坠着人的眼皮。我不记得那时候母亲和婶婶们在干什么,她们好像是在祖母扔掉手中的木槌站起来吼叫了一声后从地底下钻出来一样围拢在祖母身边,很快又跨上马和祖母奔向西南方。
她们是被一个并不常见面的邻居喊走的。傍晚,我看见一大群人骑着马来了,有祖母母亲和婶婶们,还有一些亲友邻居,另外几匹马上,祖父父亲和三个叔叔像皮口袋那样搭着,手脚一晃一晃的,我还以为他们睡着了。还有羊群,在马队后面,浩浩荡荡。
祖母母亲和亲友们连夜用木头和毛毡在河边的草地上搭了一个丧棚,丧棚周围燃烧的篝火映红了河边空地,我们一靠近就被赶了回来,两位姑姑负责看住我们,不许我们出去。我趴在榻上,从帐篷缝里远远地看河边大人们蚁群般乱糟糟地忙碌。他们一会儿到河里打水冲洗丧床上的尸体,一会儿好像拿着长短的刀具在尸体上划来划去,一个矮个子男人,不停地捧着一些细土还是草木灰往尸体里填,我不知道他填的是祖父父亲还是哪个叔叔,撒落的尘屑在火光中如一群乱舞的流萤。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被叫去送葬。我看到临时搭起的台子上,摆放着一二三四五具从头到脚用细麻布裹好的尸体,血水从裹尸布中渗透出来,引来一群又一群金色的苍蝇。没有人跟我们说哪个是祖父、哪个是父亲、哪个是哪个叔叔。只是摇着头,说他们死得不是时候,说天太热了,无法干制好他们的身子。我们跟在大人后面,到东南向的山丘去,那里,已经挖好了五只并排着的大大的墓穴,他们有人跳进坑里,举起手接住上边的人送到墓坑边的棺椁,然后极慢地肃穆地放置在坑中间。
等亲友们离开后,我才有工夫再想想这些事,我想,原来,墓坑的大部分,是给活人在里面活动挖出来的。原来,死亡不是死人的事,而是一件活着的人为死人们做的事。
所以,我想我应该把身后事想个周到,尽量不要给黄四娘、崔宪,给女儿们和儿子添麻烦。
我要死得体面而庄严,尽管我生前并没有得到这些。
最起码,我不要和我的亲人那样死得仓促,葬得潦草。毕竟,我将死在繁华永不落第的长安,而他们死在粗犷荒寂的草原。我想,就让我代我早已逝去的亲人们在长安城里做成一只永不腐朽的茧子吧,我将高悬在城南边的高山上,替我的亲人们遍览这世间无两的盛景。
这样想时,我惧怕的死亡就变成了一件可期之事。
相比我的祖母、母亲,来了长安的我,是何等的幸运。想到这儿,我感慨得要洒下泪来,步伐间都渐长了气力,几欲要和我祖母那样跺得地面咚咚作响了,当然,我指的是祖父在世的日子。
祖父他们走后,我们家的成年人全剩下女人,祖母不再不知疲倦地絮叨着她那些细碎绵密的主张做家务,而是开始拖着突然瘪塌下来的躯体,带着我母亲和两个婶婶出门牧羊。我们这些年幼的孩子,开始由两个刚成年的姑姑照料。没多久,一个婶婶突然间不见了。后来,我们知道,她跟着大宛的马贩子走了。祖母忘了自己是马贩子的女儿,恨恨地骂道,该死的马贩子。又没过多久,另两个婶婶也不见了,后来,我们知道,她们跟着不久前来的龟兹国萨满走了。我祖母又骂,该死的神棍。我害怕有一天母亲也会不见,所以,那段时间,她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直到一个傍晚,我们在一座山丘下,看到不远处的母亲被一群穿着盔甲的兵士扑倒,摁在草地上——祖母把我抓到一丛黑酸枣棵子里,钳住我的手脚,用刚刚剪下的羊毛塞满了我的嘴,直到看到兵士一个又一个走远。我和祖母走到母亲身边,看到她两只手紧紧摁住腹部,在青草上蜷成一团,祖母跪在地上搂住她,我从没见过她们如此亲密,母亲在地上翻滚了几下,渐渐伸直身子,比两个婶婶,离我们更远了。
祖母背着母亲,赶着羊群往回走,祖母这次没有骂该死的士兵,而是对我说,不要记着这些兵士身上盔甲的样子。还说,我们楼兰,人太少了,太少了,太弱了,太弱了,谁都打不过。
当时我什么都不明白,只一簇又一簇地从嘴里往外掏羊毛,怎么掏都掏不干净,边掏边止不住地弯腰呕吐。
我很想为母亲做一些事,尽管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可能是祖父死去那夜河边的情境感染了我,让我隐约察觉到了死去的人该拥有的某些权利。我望着祖母,祖母望着我,我动了动嘴唇,祖母也动了动嘴唇,直到我无声地涕泪交加,祖母才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把母亲往帐篷边拖了拖,用一块毛毯盖起来,把羊赶进栏栅拴好栅门,直了直塌下去的腰背,喊着大姑姑一起跨上马,动身去找邻居和亲友。
最年幼的妹妹爬到母亲身边,扯着毛毯的一只角,我们都知道她想吃奶,但是,没有人上前帮助她,只静静地看着她因掀不开毛毯焦躁地大哭着往母亲身上爬,爬到上面嘶嚎着尿湿了好大一片后趴着睡着了。我们也饿,留守的小姑姑把祖母出门时挂在帐杆上篮子里的干饼和酪块分给我们,吞咽着口水看我们吃得渣都不剩,但是,我还是没有感觉肚子里有东西。可能大家和我的感觉一样,后来,小姑姑卷起袖管,把罐子里的腌芜菁捞出来分给我们就凉水喝下去,喝着喝着,一个个打起饱嗝。
夜里下了雨,妹妹又一次的啼哭把我们惊醒了,小姑姑把我拽起来,一人揪住毛毡的一角,把母亲连同小妹妹一起拖进帐篷,我闻到腥臭味儿干呕起来,小姑姑则把小妹妹从母亲身上抱了下来,听她一直哭到天亮。
我们喝了三天水,饿得头昏眼花,却想不起围栅里一头又一头奶子胀鼓鼓拖到地面的母羊,祖母骑着马孤零零地返回来挤了奶灌饱了我们的肚子,小姑姑竟然第一个哭了起来,我不知道是因为祖母的训斥,还是因为吃饱肚皮的感动。
我们浑身渐渐暖和了,才发现祖母到外面的三天,竟没找来一个帮忙的亲友,还把我大姑姑丢了。可怎么办?一个人都没看到,一个都没看到。祖母坐在地上,看着盖住母亲的毛毯喃喃地说。
后来我才知道,接连失去了祖父父亲三个叔叔和一个母亲的我们,是这片草原上最幸运的人家。那时我跟着小姑姑,按祖母临终的嘱咐各背着一卷毛毯往东走。祖母临终前对我们说,记住,什么都没有了,你们还有自己的身子,身子就是姑娘们的本钱,你们要用好你们的本钱,活下去。我不知道祖母在说什么,我看看自己的脚尖、腿、瘪下去的肚腹和双手,不知道我这身子除了吃饭和偶尔帮祖母姑姑干点零活儿还有什么用处。小姑姑低着头,早就哭出声来。祖母闭着眼朝我们摆摆手,说,别哭了,我死后,有你们哭的时候,快放羊去吧。
我想起怎么草草地在河边刨了浅浅的坑把母亲葬掉,想起祖母发现自己病重后拖着两条涨紫的腿骑到马上,用了几天几夜,把年幼的叔叔和弟弟妹妹们送了出去,想起我和小姑姑在好不容易把祖母拖进河里,让她顺流而去,想起祖母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跟我们说,不要去找离散的亲人,是死是活,都不要相认……想起这些,我伤心得要死,蹲在路边哭了起来,一口气没上来,昏了过去。
三
是黄四娘找到雇人把我背回了家。
我醒来时已经是夜里,黄四娘早在熬着米粥等我醒来,看我四下踅摸,从床榻下把盛满水银的瓦罐拿出来在我脸前晃了下,说,安心躺着,丢不了你的宝贝,说着放回瓦罐,握握我的手说,剩不下几天了,吃点吧。说着盛出一碗米粥,端在面前吹着。我想说句感激的话,但有东西堵在胸口,让我说不出来。黄四娘抬头看了我一眼,说,省省吧,妹妹哟,我们都是一样的苦命人,你对我、我对你的,不疼着爱着,谁还会管我们的死活哟。
黄四娘问我水银的价钱,得到回答后倒抽了一口凉气。我问是不是上当了,她想了想,又摇摇头,说,这东西就是不好找寻了。看我松了口气,她笑了笑,把碗递到我嘴边,说,喝吧,放心养着,明儿,我去给你找水银,我打小生在这儿呢,哪路神仙不认识?这事儿,你该早同我商量。我让她自己到阁楼上取铢钱,她说,不忙,等买来再说,空着手,我都能给你赊了来。
我喝了一碗,黄四娘又给我盛满,我说你也喝,她哈哈笑了几声说我没醒时她就喝饱了,还说不但喝了汤,还吃了一大块熟肉。说完又笑了一阵,好像喝一碗米粥是件特别好笑的事。
我说我对你讲过我小姑姑吗?黄四娘摇了摇头,说,你糊涂了吗,你这小姑姑把我耳朵里磨得都起茧了,过了会儿又说,嗯,她是个非常特别的人。
祖母在她死去的三天前指导着我小姑姑将宰杀好的三只公羊腌了起来,把其余的羊群驱散在了草原上。说没有她,这些羊只会提早要了我们的命。祖母看看我,再看看小姑姑,说,你们这样的年纪,是送不出去了,送出去,也是——你们往东去,一直向东去,楼兰太小了,谁都能欺负,不易处,要拿身子保命——
祖母说往东,我们就一直往东。遇到河就渡河,遇到山就翻山,遇到茫茫的大戈壁,我们就望着天边走啊走。这时候我们才明白,腌羊肉,是祖母给我们预备的口粮——很快就吃完了。当我们意识到前路无期,特别是在遇上三只野狼借着风沙侥幸逃脱后,害怕极了。
一个傍晚,我们站在一座小山上,看到了山脚下漫散在草地上的马队,小姑姑看了片刻,拿出刀削去我的头发。
我们走下山去,马队有男有女,一大堆鼓胀的麻袋堆在草地上,马匹卸了驮架,由人牵着啃草饮水。看到我们,好多人从草地上站了起来,等我们走得更近一些,他们又躺回去了,一个矮胖子冲我们招了招手后带我们到了一个头上缠满黄布的人跟前,黄布问我们是什么人,到哪里,我不敢说话,小姑姑轻轻摇头,假装听不懂。黄布动着牙齿,让齿间的一根草梗不断地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而后在麻袋堆上屈起腿,从皮靴筒中抽出一把短刀拿在手里旋转着,我怕得发抖,紧靠住小姑姑,小姑姑也在害怕,她一只手向后,知道她要拔刀我更害怕了,我旁边的矮胖子早看在眼里了,矮胖子朝黄布抬了抬下巴,黄布扯动了下嘴角,饶有兴味地看着小姑姑拔出刀。
看来,这是想试试身手哇!
黄布看看四周,在哗然大笑中也笑了起来。小姑姑退后一步。看来,我们在劫难逃了。
这时候,黄布身后的麻袋上站起一个女人。女人着翠绿色衣裙,边走边摆弄搭在肩上的一条灰色披巾,走到黄布身旁,垂下眼帘,拿尖长的手指抚摸黄布的下巴后朝我们走过来。小姑姑一直盯着她,直到她围着我们转了一圈,转到小姑姑面前不屑地拿手捏起小姑姑的下巴,小姑姑啊地尖叫一声,把刀捅在女人前胸。黄布怔了下,跃下麻袋堆,跳过来抓住小姑姑的头发,把短刀抵在她脖子上。矮胖的男人一把抓住我,周围休憩和放马的人呼哨着跑过来把我们围在中间。女人低头看着自己的血慢慢渗出来,双手攥住刀把,不相信似的看了看黄布,慢慢倒下去。
小姑姑举起双手,闭上眼把头靠在黄布胸前,说,我能让你更快乐。
黄布怔了一下,然后扔了刀,两只手略略向上伸了下,说,那好。
和祖母预想的一样,我们在这个贩卖毛皮的马队里得到了食物和短暂的庇护。黄布,也就是这个马队的首领,叫索洛巴切,他带领着他的马队,常年穿梭于楼兰和汉国之间,贩卖毛皮、香料、蜜蜡和绿松石。知道了我们来自北方草原,索洛巴切说,北边草原?竟然还有活着走出来的人!这时候,我们才知道,匈奴的军队从入夏开始,三次扫荡了我们的草原,也是这时候我们也才知道,我们放牧的草原,叫塔尔曼河间草原,是楼兰最北边也是最小的一块草地。
我在戈壁上骑着马,回首我的家乡,感觉遥远得有些不真实,想起逝去的亲人,甚至怀疑他们是否活过,看着近处泛着太阳光的石头和远处白晃晃如水面的沙漠,如在梦中。但我心底时不时抽泣,甚至经常在指甲里嗅到母亲被雨水淋过后的腥臭。有时候,我和小姑姑单独待在一起时,很想回忆一下我们的亲人,但每次不等我开口,小姑姑就拿眼狠狠地把我的话剜进肚子里去了。我知道那是小姑姑怕我一开口说话,就露出破绽。一开始,小姑姑对索洛巴切说她怕我离她远了受欺负,请他允许夜晚让我睡在他们的帐篷里。“够狗盘的一块地方就好”,小姑姑比画着说。看索洛巴切有些犹豫,小姑姑说,他又聋又哑,可怜可怜他吧。黄布眯起眼说,我没事,你不在乎就好。
一开始,每天夜里,我紧紧捂住耳朵,无望地抵挡小姑姑被宰杀般的嚎叫。但我不敢到外面去,只有在小姑姑身边,我才是安全的,尽管这种安全我和小姑姑都不知道能维持多久。有月亮的时候,我蜷缩在门口,看到索洛巴切和小姑姑的黑影子,如两只互相撕咬的猎狗,叫喊着,气喘吁吁。
这样过了许多天,小姑姑夜里不再尖叫时,马队在料峭的风中翻过一座山丘,远远地,看到有绿色隐隐约约从远处地皮上透出来,小姑姑说,春天要来了。小姑姑说着,看着索洛巴切,后者也看着小姑姑,细长的眼睛里流出一丝笑意。
索洛巴切对小姑姑说,过了这片草原,再往东,走不了多少天,就是玉门关了,入了关,就不会这么苦你了。
当天夜里,索洛巴切对小姑姑描绘了长安的样子。我在旁边屏住气,知道了长安是汉国的都城,有高高的城墙,一层摞在另一层上面,层层不尽的楼阁,有一座挨着一座的房子,有一排又一排种得齐整的街边树木,有挂在廊檐下串串的灯笼,有天下最雄伟的宫殿,有美丽的女子和英俊的男人,有人群挤得走不动的集市,有我们没听说过的各种美食——他说的这些,我无法想象。小姑姑连声惊叹,索洛巴切说,等着吧,不骗你,我们到长安的时候,就入夏了,到处是花,我们的货物,会在长安变成亮闪闪的金子。小姑姑又问什么是金子,索洛巴切说,金子就是钱哪。小姑姑又问什么是钱,索洛巴切又说,钱就是钱嘛,可以买更多更多的毛皮蜜蜡和玛瑙。小姑姑说我们现在就有很多很多,为什么非要往汉地跑一趟?
哎呀,你真把我问住了。
索洛巴切在黑暗中想了好一阵,喃喃地说,女人就是麻烦。
黎明前,我们被惊醒了。
在乌蒙蒙的天色中,两个男人持刀相向,斗得不可开交。男人们有人呵斥他们住手,也有人打起尖厉的呼哨。我们走近,发现马队中最漂亮的女人,被反剪着双手捆绑着卧在沙地上,流着泪,牙齿咯咯作响。
人群发现索洛巴切走近后,都闭了嘴。打斗的人反而斗得更激烈了,他们身上和地上的鲜血,在稀薄的天色里鲜艳动人,他们大力嘶喊着,像两条大蛇拧缠在一起,好长一阵粗气之后,僵了一会儿,而后头发扎着几条发辫的大汉推开对方的身体站了起来,群情激奋,一阵又一阵呼哨惊了晨雾中打盹的马匹,咴咴地奔向远方。
索洛巴切点了点头,获胜的大汉走向沙地上痛哭的女人,用短刀挑开她身上的绳子,撕掉她的衣服,尖叫着疯狂蹂躏她,小姑姑要捂上我的眼睛,被索洛巴切制止了。马队里的男人,猎狗般交替往女人身上扑,直到太阳升上远处的山峦,驱散晨雾,有人在奄奄一息的女人身边晃了晃短刀,笨拙地切掉了她的头颅,挖出的脏器散落一地,在剜割她的私处时,她还在微微抽动着脚趾。旁边的火堆很旺,不一会儿,女人的皮肉焦煳,油脂吱吱作响。人们等着圈马的人回来,分食了她的身体后紧接着上路了。
我为了不使自己发出声音,把舌头咬破了。
小姑姑和另外一个年轻女人,不停地呕吐。索洛巴切不耐烦地跳到马上,对弯着腰的小姑姑说,害怕了吧,对发情的母狗,只有这一个好办法。
让我想一下,那个岁月深处的马队一共有四十九还是五十九个人,可能是四十九个吧,女人我记得很清楚是十七个。还有两个婴儿,是马队男女沿路风流的产物,女人是抢来捡来的,所以,孩子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一般他们走到安全的地方,就送人或丢弃在集市。
又过了几天,我们走到一个镇子上,我第一次看到了那么多帐篷,一座挨着一座,那么多人,真像索洛巴切说的那样挤得走都走不动,我见到了五颜六色的布匹,飘散着香味的肉饼和烩菜,在铺着红绸布的摊子上,第一次见到了镶嵌在金银中的宝石,我做梦都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地方,索洛巴切指着我对小姑姑说,我看,这孩子不但又聋又哑,还傻,快看,快看,他那样子。小姑姑哈哈哈地和他一起嘲笑我了。
是,我是有点傻,小姑姑也是第一次到这样的地方,但她就没有这里瞅瞅那里看看,满眼满脸的惊讶,而是冷静地跟在索洛巴切后面,不动声色地看着身边的一切。
两天后,是个阴天。夜里,索洛巴切鼾声响起,小姑姑走出去,大声地撒尿,然后咳嗽着钻进帐篷窸窸窣窣一阵之后,我听到唔唔的闷声,小姑姑拉起我,钻出帐篷,离开马队宿地,顺着渐起的春风跑啊跑,跑到天光放亮,发现还是在一片草地上,回首来处,甚至还能隐约看到镇子帐篷上的彩旗,我们又拖起沉重的腰脚奔向远处一片灰蒙蒙的树林。好长时间,见不到有人朝这边来,小姑姑摘下缠裹在背上的布口袋,五只金元宝滚落到地上,骨碌骨碌。
我们成富人啦。
小姑姑说这五只金元宝,够我们活一辈子。我想欢呼一声,但张了张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小姑姑说,完了,你不会真变成哑巴吧,说着双手捏着我的下颌,使劲扳着说,再张大点,喊,喊出来,喊啦!
啊——我张大嘴,弯下腰,调动全身的力气,喊了一头汗。
我结结巴巴地提议,我们快跑吧,他们发现丢了金子,会来追杀我们。
小姑姑慢条斯理地把金元宝放回口袋,扎到我胸前说,不会的,这些金子,索洛巴切自己藏着的,现在,他已经死了,谁也不会知道了,女人对他们没那么重要,放心吧。
我才知道,小姑姑把索洛巴切杀死了。这一刻,小姑姑在我眼里,成为一个真正的大人。但我心里发闷,像堵着一团杂草,我朝着天喊起来,直到嘶哑,也没有感到轻快一些。
我们漫无目的地走啊走,终于走到了有人的地方,有高高的城墙和房子,我猜是到了索洛巴切描绘过的长安,可姑姑摇着头说绝不是,我们逛了一圈儿之后,发现确实不是,因为绝大部分人,穿着和我们差不多的衣裳,身上散发着和我们一样的膻味儿,并不是索洛巴切说的带着淡淡的椒香。尽管我们俩都不知道什么是椒香。我们饿得两眼冒花,在一个卖烤饼的摊子前拨不动腿,但小姑姑说,我怀里任何一个元宝,都能买下这整条街的摊子。我说那我们就买下来吧,还等什么。小姑姑耐心给我说了不能买的理由,最后,我听明白了,我们俩的力量,要把这条街买下来,只能死得更快一些。我们没有办法,决定乞讨,我们坐在街边吃一块有霉斑的芜菁时,被人盯上了。小姑姑扔掉没啃完的芜菁,示意赶紧离开,我还想吃几口,被小姑姑一把打到地上。
我们又一次望见那个夯土筑的城门时,身后已经跟了十几个人,有男有女。守城的卫士把我们叫住,十几个跟在我们身后的人分成两拨,一拨在城门口,在我们身后,另一拨则先我们一步出了城,我和小姑姑进退两难,最后,还是卫士朝外挥了下手,我们得救似的出了城。
在我们身后的人,也出了城,没走多远,他们和前一伙人一样,跟在了我们身后。小姑姑咬着嘴唇,喘起粗气。行至一片灌木丛时,小姑姑咬着嘴唇,把我胸前的口袋解下来,扔到路上。
我和小姑姑向前跑了一阵,躲在一丛灌木中,目睹了这伙男男女女疾速展开的杀戮,这次打斗和我们以前和今后遇到的许多次一样,没有任何新意,很快一群人把一个又一个先后把口袋死死抱在怀里的人用石头砸碎脑袋,最后两个人缠斗在一起,很长时间一动不动,让我想起了马队中争夺女人的汉子。有个元宝滚出口袋,在余晖下闪耀着金光。
我和小姑姑从灌木丛中站起来,绕开尸体和金子,重新返回城里,这一次,我们不紧不慢,像饭后出城散了一小会儿步。
祖母像神一样,预言了我和小姑姑的人生之路。
小姑姑带着我在街上浪荡了几天,终于让人们注意到她身上,有他们需要的东西。换来的羊肉让我们大快朵颐。小姑姑将一小块羊腿肉送进嘴里,边嚼边说,这样的日子,比在马队好不了多少,可小姑姑突然吐出嘴里的肉,呕吐起来,弄得我也有些不舒服了。
已经过了一辈子这么长,对这些的回忆,早就不再让我感到难受了。我甚至已经忘记了那个向小姑姑付了高额嫖资的干瘦男人将我幼嫩的身体折腾时的剧痛。
当我抹着满脸泪水,挣扎着揪起衣裳从已经钻出黄绿色嫩芽的灌木丛中的草窝里站起来,春风鼓荡,旷野无边,我看到几步远的河水汩汩汤汤,看到北边镇子上炊烟袅袅,看到小姑姑拽着两头羊同干瘦的男人挥手作别。小姑姑回头看了我一眼,眼里全是笑。吊在山峦上的夕阳,把我和小姑姑还有那两头羊的影子一直拉到高洼不平的河边。我们的影子,弯弯曲曲,像两条根一样,紧抓在大地上。小姑姑将拴紧两头羊的绳索塞进我手里说,是你的,你为我们赚了两头羊。我搓了搓因泪水风干而发紧的脸,开心地笑了。小姑姑拿下巴指着城里说,他是个好人,他让我们耐心等待,说给我们找住的地方。
翌日,我和小姑姑牵着两只羊,到城里换成了食物和新衣裳。我们穿着像血一样鲜艳的新衣裳走在崭新的阳光下,我们在街上跑着笑着,恣意地在春风里伸展和旋转我们的身体。小姑姑说,什么金元宝,什么一群羊两群羊,什么骆驼绒的帐篷和大屋,我们自己,才是吃不完用不尽的宝藏。
那时,我们是多么快乐呀,生活仿佛朝我们合上了血盆大口,和颜悦色起来。瘦干的男人在城南河边的灌木丛中抓住我尚未鼓胀得丰满的双乳叫喊过几次之后,带我们到城西北角一间茅草屋里安了身,我们遵循着自己刚刚摸索出来的一些粗浅经验,白天,与寻找快乐的男人们在大街上达成默契。入夜后,他们借着月光或黑暗,溜进我们的草房子,我们用温热的身体承载他们的狂躁、焦虑、惶恐或者纯粹的激情。小姑姑用跟随着马队时对付索洛巴切的经验教我怎样用最少的力气和最短的时间让男人达成极致的快乐,没多久,我就琢磨透了。我深深浅浅的呻吟,含糊幽长的咏叹,细碎而下流的厮语,我细弱的身子像蛇一样缠绕和扭动,我的手指和舌尖让身上的男人一阵阵战栗——小姑姑不无艳羡地说,你天生就是块做婊子的料。
很多时候,我们不知道男人们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们总是在黎明到来之前隐没进城中大大小小的街巷,我和小姑姑习惯了在几近正午时醒来,梳洗一下,收拾得齐齐整整到街上用昨夜男人带来的各种东西,如一块布啦、一只陶罐啦、一张毛皮啦、一捆麻绳啦、一条羊腿啦、一些谷物啦、一只雕花的木盒子啦、一团细丝线啦、一块毛毡啦,有时候,会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一些干蜈蚣啦、几只动物的角啦、一串刻着弯弯曲曲花纹的珠子啦、一些红色的盐巴啦、几块龟甲啦——总之,无论什么东西,拿到大街的集市上,总能换来我们需要和目前并不太需要的一些物品,渐渐的,我们有了几只大罐子、几块厚实绵密的毛毯、一些陶碗以及许多衣裳、粮食和腌肉,我们把家尽量收拾得和我们在家时一样——是的,我想起草原上有亲人的那个家了,但我们只是想一小会儿,就尽快地把话题转到我们眼下的日子上。要不然,我们会思念起死去的祖父母、父母和叔叔们,思念失散的兄弟姐妹,思念不知道因为什么没有跟着祖母回家的大姑姑。我和小姑姑,都无法猜测祖母按照怎样的原则送走了那些年幼的孩子,但看我们走过的路,似乎又每一步都在祖母划就的横横竖竖上。
我就要死了,就要见到祖母了。我想我见到她时,她站在帐篷前,先端一碗羊奶给我,说走了那么远的路,快喝碗热奶力气就长出来啦。她身后是我们家紧靠在一起的几座帐篷,远处是蜿蜒的河流和深深浅浅的山丘,帐篷旁边的围栅里空空荡荡,木栏杆外面有黄的和红的野花,我不会问其他的亲人在干什么,因为我知道他们有的去放羊了,有的带着羊皮去了山那边找皮匠,还有的在帐篷里缝制衣物,还有的在河边空地上晾晒储存起来到冬天吃的木耳和蘑菇,我的兄弟姐妹都在河边的草地和树林里玩耍,我能听到他们或尖细或沙哑的声音——我突然想,我到那边见了他们,或者到了下一世,还认得出吗,会不会都变了样子,相遇不相识了。
我问黄四娘,我说你说的人死后要喝孟婆汤,是真的吗?真会把这一世遇到的人和事,全部忘光吗?黄四娘给了肯定的回答,并且让我不要伤心。她说,今世的亲友,往前数,一定有一世半世或者许多世的缘分,来世,还会遇见,只是,你可能不知道,谁是哪一个了。我盯着微微摇晃的灯苗,心里难过。我让她在我死后,在裹缠尸首的白麻布上用朱砂写上我的名字、我亲人的名字和故乡塔尔曼河间草原的名字,朱砂不会腐朽,我在来世,也许会凭着这些字迹想起我是谁。黄四娘将我喝光的空陶碗举在眼前慢慢转着,说,那也没用,别人不会写上字的,只你自己写上,有什么用。再说,等你投了胎,说不定,这些布,早就都成泥了。你看,她说着把陶碗举在我眼前说,这只碗,说不定,是哪个人的成了泥的骨肉烧成的呢,我们和它,也算有了深切的缘分,说不定,来世会做成夫妻,会做成好姐妹,可是,成了仇人也说不准啊。所以,缘分这回事儿,是好事儿,可有时候,可能也不那么好
——你快再睡会儿吧,你看,天都要亮起来了。黄四娘把碗放在几上,揉了揉眼说。
四
鸡已叫过多时,天就要亮了。
外面起了风,巷道里猫嚎得凶猛,老鼠的吱吱声绝望而尖细,半刻,又只剩了风声。我在拥进屋中黎明前的潮湿中想着一闪即逝的杀戮,想着猫一口咬断耗子的脖子,血腥气正在巷道里氤氲,想着耗子险逃,躲进洞里瑟瑟颤抖,想着见证这一切的天和地,一个在上,一个在下,托着街道和房屋,托着山和树,托着我奄奄一息的残躯。什么生啊死啊、水银啊温先生啊,多么荒唐的事。我过了今世,还要来世,一世世地承受人间的艰涩和苦痛,承受生的不安和正在死去的恐惧,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想起这些,我几乎想就此闭了眼,就此长长久久地安息。
但听到外面的雀子一叫,我又感觉浑身有了力气。我坐起来,靠在墙角喘匀了气,穿衣下了床抹把脸,开始打扫房间。
今日是个大日子,六年前,我付了温先生定金,约好今日带着我定好的东西来验货。
温先生大名温儒敏,是长安城里公认的医术高明的仁人君子,传说他冒着丢命的危险,几次拒绝了皇帝召令,坚持在民间行医,贵胄与百姓相请,他一样的和气与麻利。他的医馆,在城东南角,门楣上“仁厚堂”的匾牌是受惠的乡里给予他的厚意。
当我决定找一位可靠的大夫并打制一套自己专用的器具,第一时间想,这当然得是温先生,我三番五次地琢磨过,带着定金登门拜请。前八次,他都让徒弟把定金和我特意请崔宪在外面托人写好的名帖送回了前堂。我一再提高定金的数量,但第九次,崔宪才从小徒弟的口中得知温先生拒我,与钱无关,只是介意我的身份。
我立时瘫坐在蒲团上,捂起脸,平生第一次感觉无颜见这天地。
崔宪扶我起来往外走,安慰我说再寻好大夫,我甩开他的手,有气无力地吼他,这天底下,何处还有比温先生更好的大夫。崔宪摇摇头,先一步跨到门外,我扶住门框,回首这飘满了药香的医馆,一眼一眼地看那些贴着墙的年深日久的药柜,被无数渴求生命的手磨出亮光的柜板,立柱上挂着的干艾草,慨叹其实在我十来岁时,早已与温先生错了缘分。我正了衣襟,深深一揖,心底升起无尽悲凉。但再抬头时,却发现一个人,长衣冠发,正站在通向内庭门口的阴影里看着我。
当我听到小徒弟说这就是温先生时,我涌出两行热泪,只是因为他肯在门边看我一眼。听到他问我来的缘故,我一下子眩晕起来。
上天看我生得奇苦,要让温先生来渡我了吧。
那一日,我结结巴巴,道出具体的要求,我看得出,温先生没能很好地掩饰住内心的惊噩,尽管大半天工夫,他一句话没说。我愿意将我毕生的积蓄,酬温先生的劳烦,但这样的话,我是再也说不出来了。最后,我盯着馆中立柱越发浅淡的影子,听到温先生缓缓地叹了口气,说,众生实苦。
今日,将是我生前最后一次活着见温先生了。
我要请温先生把准确的日子告诉我,也是在今日,我必须把边边角角的事儿再确定一次。我只有亲耳听到温先生把他那些写在木犊上的清洁、剖割、冲洗、干燥、防虫防霉腐、扎裹、装扮,还有装殓次序,有先有后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给我,我才放心。我还要详细跟他说好我的颅腔里放入最大的那块玛瑙,口中放入蜜蜡,眼窝里放白玉石珠(我穷,没钱买哪怕最小的一颗珍珠),心脏的空洞处填上鸡血石,下腹膛缝进去药水浸泡过的苎麻团,将两片云母分别贴在我的脚心,用煮过晾干的棉絮塞住我的七窍八孔,外面用和了砒霜的树胶封住。当然,最重要的是我在咽气之前,喝下一罐水银;在我弥留之际,温先生在我的左胸开小孔,用一根苇管将另一罐水银注进去,它将随着血液流遍我的全身;最后一罐,注入胸腹部的孔隙处——还有呢?还有什么我没想到呢?
细想这一切,耗费了我太多力气。黄四娘在我猛烈的咳嗽中翻了个身,把手搭在头上,对着墙壁嘟哝了一句:嗯,嗯,立秋也好。
老姊妹呵,你睡得真香,但我是等不到立秋了,我要在这个炎热潮湿的夏季去了,一想到将死在发霉的日子,我心里对温先生更多了些歉意,但这是命呢,就算他是长安城里最好的大夫,也是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啊。
这一件一件的,我说起来虽然也要费把子工夫,但比温先生做起来,又是不足道的事了。温先生又是那么认真的人,这多雨的天,唉,够他受的了。想到这里,我把扫帚立在墙角,替温先生喘了好大一会儿气。最后我想,好在他还有个徒弟,看着聪明伶俐,希望能帮他一把。
天色在我的扫洒中渐渐亮起来,麻雀在屋檐上啾啾地跳,巷子里响起卖枣糕的梆子声,一声声那么清脆,我知道,他的挑子上,冒着热气,我打开门,初露的朝色洒在石板地上,巷道墙脚的牵牛花爬上对面的窗户,长蔓在风中摇曳——活着多么好,我对这世间是多么不舍,但是,却又向往着赶紧死去,好变成一具完美的尸体。
是呀,我得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要不然,温先生的小徒弟也许会为我变成了个邋遢不堪的老妪而轻看我,在我身后也不再尽心了,他隋慢了,会影响温先生精细的手艺,那我可真是闭不上眼啦。
黄四娘发出男人般的鼾声。我尽量轻手轻脚,不惊扰她。我倒了水,洗干净抹布,仔细地擦拭桌榻、柜子、花瓶和各种小物件,早起的邻人路过门口,进来睄我一眼,打个招呼,我小声地回应着,把身子靠在门框上喘气,来日无多,来日无多,我看了眼熟睡中的黄四娘,恨不能一把把她揪起来,赶紧让她出去为我找水银,我自己看来是再走不了远一点的路了。
近午,黄四娘到巷子口望了五六回后,温先生骑着一匹灰骡子来了。
崔宪揪住缰绳,把骡子稳在门前,温先生踩着黄四娘早就放在门口的矮凳下了骡子。崔宪和小徒弟把骡子屁股上搭的两只木箱子搬进屋。我倚住门框,舍不得将目光在箱子上拿开。温先生站在门口,问候了我后,捻着胡须,眯了眼望着巷子口,望巷道和墙,望屋顶,望了好半天,才转身踱着方步进屋。我拿了蒲团放在箱子边上坐了,迫不及待地要欣赏下不日我就要用到的物件。
温先生洗净手,拿白纱布细细揩净。跪坐在蒲团上,耷拉着的眼皮朝小徒弟一撩。小徒弟,这几年小徒弟也长成大小伙子了呢,去关了门,接着在箱子旁蹲下来,用一块羊皮垫着手,掀开箱盖。
——这大概是我此生见识过的最精美的物件了。
左边的一箱,是乌铁刀具和钩具。长长短短,宽宽窄窄,直直弯弯的刀啊,一把挨着一把,刀背朝上,齐刷刷地插在黄绸布衬里的刀孔中,闪着又黑又冷的光,我本能地伸出的手,想抚摸一下,被小徒弟挡住了。温先生朝我歉意地欠了欠身,看我明白后,他幽长地吸了口气,小徒弟说这是温先生按照我的要求花了三个多月的时间设计出来的,找了长安城最好的铁匠花了整整三年才打制出来,用三倍厚的炉、最亮的火炭,每年三九天里,用刚化出来的冰水淬三次火,每一把,都用最细的磨刀石细细打磨过。呶,小徒弟说着,温先生伸出双手,几乎是颤抖着取出离我最近的一把又薄又细的刀,一道淡蓝色光闪过,榻边的墙上立时出现一道光晕,小徒弟沉声说,这是开胸的,你看,再也不可能有比这更薄更锋利的刀了,咝一下划开——崔宪抖了一下,扭头看着我——温先生把直刀放回,又取出一把开环形的刀展示给我,我看刀,也看墙上淡蓝色的环形光晕,小徒弟朝我再次点头说,这是剜心的,这个弧度,从打开的胸膛前伸进去,这样,转大半圈儿,就切断心脏周围的一切血管和筋肉,保证最快,伤口最小,无比顺滑,随后用苎麻丝团压紧,不让水银回流——这一把是取肺的——说起来是好几件事,但刀快,就一眨眼的工夫,不等水银从开口渗出,就缝好了。旁边盘腿坐着的黄四娘,突然打了个冷战。我却周身舒畅,感觉这些物件,已经在我胸膛里滑溜溜地走了一圈,取走了里面涌堵的物什,放入干燥防腐的苎麻和水银,伤口用滑石粉抹平,就像没打开过一样。这样想着,我心生欣喜,喘气也顺了许多。
展示完刀具,温先生又将并排的钩子一一展示给我,极细而带着三个弯的,是清理颅腔的,能保证把最后一滴脑浆刮出来时还是温热的;直把带着半圆形弯钩的,是专用来取双目的,在眼眶里游一圈儿,放入玉石,眼白处用生石灰粉充嵌,小徒弟在旁边说,你放心吧,这眼亮得和你十八岁时一样。温先生不满地看了他一眼,小徒弟不安地低下头,再说话小声了许多。还有取苦胆的、取胃的、取肠子的、取舌头的——我全身上下的赘物都被割除了,几乎如一只小鸟一样轻快和自由,我看到了死后的我,像初降婴儿般安适,圣洁得像塔尔曼草原上初春第一股泉水。
温先生打开右边的箱子,把里面几卷木简拿出来,小徒弟站起来打开门。
于是,我看着门外墙上的牵牛花蔓,听到了世上最华美的文章。
——弥留时,以长针入百会,周身类木,以五毒吊其气,不使绝断,角刀入鼻窍,成孔道,疾入连钩——心既出,细苎丝掩创处,斜钩入侧,固其肺,尖刀断肺根,速钩出——防脏肠连绵,耽时泄气,既净,石灰粉拌苎丝充之,水银补漏——石粉涂盖,既止,体无伤色,温软如绸,去百会长针,尽余气,药油遍涂,细麻裹缠——七七四十九日,观之,恬然如茧,待吉刻,化蝶而舞——
小徒弟合上箱盖,放上一只手垫,我将手腕亮出放上,温先生食指和中指摁住我的脉搏,片刻,点点头。
三日后,我来。
温先生说。
屋里,霎时静了,我两只耳朵里满是自己的心跳,不知是因害怕还是喜悦。我似有许多话想说,又不知该说什么,我忍住盈眶的泪眼望向房梁,那儿不知何时新长出一片蛛网,一只长腿黑蜘蛛盘在中间,气定神闲。墙上,有我刚刚扫过的帚印,门口的光束中,尘埃如蚊蚋,团团飞舞,门外行人或步履匆匆或蹒跚踯躅,有个七八岁的女孩,手牵着四五岁的弟弟走过,一人头上顶着一只大荷叶——
我终于想起已过了午,慌忙让崔宪到巷口边的酒馆取饭菜,崔宪还未起身,温先生说,餐食不必了,只是,茶要喝一口呵。
我才听到,墙角的火炉上,水在咕嘟嘟空沸腾,一大早洗好的茶壶、备好的茶叶,被我忘记了。
温先生竟然向我讨一碗茶,这是多大的荣耀。
五
温先生带着三只箱子回去了。三伏天,太潮,放在我这里,难以保管妥当。我更不想为此影响了温先生精湛的技艺。多出来的一只,是我们提前付了他三日后的所有费用,是我攒了一辈子的,除我身后事外的所有积蓄。
崔宪送温先生回来的路上,买了两条鲫鱼,卷起袖子净了手,就着火炉烹制起来,我虽然闻着腥味儿就想吐,但还是感动了。是的,崔宪,从我这里,是得到了好些温暖和快慰,但是,那是很久以前,我年轻的时候了。这些年,我人老珠黄,渐渐的,七病八灾,我以为,崔宪会和跟我厮缠过的其他男人一样,早晚必然要如空气般消失。长安人都说,婊子无情,来了许多年后,我才琢磨出里头的滋味儿。一开始,我不明白,在长安,做人处世,竟有这么多数也数不清的规矩,我是到死都不会搞明白这些的。但是,长安人的眼神儿,让我很快就清楚,我是个败坏而淫荡的女人,这是我在草原上从来没有意识到的事。长安的男人,是不会轻易对一个淫荡的女人付出什么真心的,乐呵一下可以,当了真,就会让人看不起。久而久之,我也收了要跟哪个人生出情谊的心思,而原本我对每一个眷顾过我的人,是抱着或深或浅的情谊的。好吧好吧,你要你的花柳乐趣,风流倜傥;我要我的一日三餐,温饱日子,两厢情愿,互不纠缠,相逢温言软语,一扭头互不认识。
然而崔宪,是个例外。
我其实早已忘了他是什么时候走进我家门的了。也忘了好些个和他在一起的漫漫长夜和短暂的浅夜。一开始,我从不问他和我交往之外的情况,很多年,我都不知道他家在哪里,都有什么亲人,操何样生计。黄四娘常说,这是规矩,长安城,容不下不守规矩的人。后来,是他在醉酒后,说起他的爹娘,说起他家的地和棺材铺子的生意,说起他的三房妻妾和八个子女,说他的盲父亲脾气火爆,常常在饭时砸了饭碗,说他最小的女儿三个月,屁股蛋儿上有块柳叶儿形青色胎记,还说他小时候的冬季掉进冰窟窿差点丢了小命,说他最小的妾室是因娘家的田地太洼,一连几年遭了涝灾,无奈才把女儿给了他,换了来年的粮食种子——那一晚,崔宪好像对我说尽了他的前世今生,最后我终于支不住眼皮,第一回先于男人睡着了。后来,他自己不说,我仍不问他和我以外的事,我牢牢记住黄四娘的话,不要坏了规矩。但在我心里,早把他当成了,怎么说呢,说情人吧,他每回离开前,都会在几上留下或多或少的钱币,说是和其他男人那样胡混吧,他最长十天半月,也会来看我一回,大多时候,带着像样的礼物。渐渐的,我事无巨细,也和他商量,每回,早晚的,都能得到他周到可行的主意。穿戴打扮上,他洁净朴素,讲话做事有板有眼,我时常想,如我为良人,也许能得他为夫,只可惜——我看着小心守着炉火一头大汗的崔宪,感觉上天对我仍存着怜惜。
我取块线帕,擦擦崔宪头上的汗,黄四娘哼了一声,让我赶紧给她些钱。这个天天吆喝着规矩规矩的人,出去为我找水银了。崔宪把一块木柴扔进炉膛,恨恨地说,臭糟糟的婆娘。天底下,我最相爱的男人和最要好的姐妹从第一眼看到对方起就互相憎恶和仇视,是一对天生的仇敌。这对仇敌,因我却时常碰在一起,互相压着心里的仇憎,你说,我这该有多大的脸面和福气。
只是,我要走了。
榻边几只木箱里,最大的盛满细麻布,四年前就备齐了。还有一个盛着陪伴着我的各种玉石、金银首饰、苎麻细丝团和仅有的一罐水银,另一只里,放着十几年前就绣制完成的大小薄厚四套寿衣,我把这些视为长安对我的馈赠,因为在我的家乡,死去的人,是不穿活人用的这些襟袖齐全的衣裳的。我入棺时穿那套黄绸缎长袍,另外三套,往后三年,黄四娘在我的祭日,都会给我烧一套。黄四娘还说,要给我烧好多纸钱,让我在那边过得阔绰,无忧无虑。这些,都是我的家乡不曾有过的规制,我比我早就逝去的亲人富足得太多。无论现世,还是将来。
更何况,崔宪还送了我一口香樟木棺材,他说,楠木太贵重,他送不起,香樟木,不够好,可是香啊,躺在这样的棺材里,从头到脚都美得很啊。他还说往后每次去给我烧纸,进了山,不用看路,闻着味儿就走到了。现在,这口棺材就停放在里屋,上面罩着红绸布。崔宪说,红绸布,能冲喜。可是呢,大多数时候,我都想早一步美美地躺进去啊。
我坐在榻上,强忍着恶心,拼上命,连着喝了三大碗鱼汤,喝得头上出了和崔宪一样的大汗。这次是崔宪给我擦汗了,我说,甭擦了,趁活着,流点汗,挺好的,死了就捞不着流了,你打开榻脚的壁龛,把里面的东西拿给我。
崔宪拿给我一只银头钗,我说不是这个,他又拿给我一把檀木梳子,我说也不是这个,不要拿你送我的,拿我自己的。于是,崔宪在他送我的香荷包、玉石茶盏、铜粉盒和一些七零八碎女人用的东西下拣出一只小木匣。
崔宪说,这该不是我送你的了吧。
是的,这不是他送的,而是我要送给他的,这是我的房契。
听我说完,崔宪愣了,很快,他连连摆手摇头,说这万万使不得,你有儿有女,何况,儿子还是——我懂他的意思,他是想说,何况我儿子还是个傻子,根本不具备谋生的能力,再把这房子给了他,我儿子只能四处浪荡,生死由天了——这些,我都想过无数次了,我生养了王乱,虽是个傻儿,但对他,比对我的眼珠还爱惜千倍万倍,但及十几岁,模模糊糊地懂了些事,受街上一些人的恶意挑拨,相信了自己是王侯的种血,就一心要奔了去。一开始,我把他锁在家里,任由他满屋拉撒,尖叫怒骂,这不是长法儿,但我想他毕竟是傻子,时间一长,也就把这事儿忘了。更何况,他真莽撞地寻了去,小命就难保了。
显然是我过于乐观了,屋子里的臭气和黑暗好像更坚定了他的决心,他一天比一天更加清晰地喊着王霁的名字,一口一个爹地嘶喊,整条巷子,都听得清楚。我倒不是嫌丢脸面,我早就知道,像我这样的人,在长安这种地方,根本没有什么脸面可言。我怕这样下去,早晚一天传到王霁耳朵里,我们娘俩的命,就算到头了。我没办法,只好把他放出来,他带着满身的屎尿臭气,一溜烟儿跑去城西北,等我追到那两只石虎跟前,没看到王乱的影子,才松一口气。一连几天,我提心吊胆,担心一有他的消息,奔了去,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我失去了太多亲人,我吓破了胆。
后来,还是崔宪救了我。他在城南的荒地里遇见王乱,把他摁到河水里洗净了带回来。我求他想个办法,救小儿一命。崔宪想了半天,对王乱说,他是典客王霁的门客,受王霁之托,让他记住,对谁都莫要说起他的身份,直到他干出一番大事,他自会前来,带他入宗祠,明身份,还给他娶个俊媳妇。
在我听来这些可笑的无稽之辞,我的傻儿子竟然点头如鸡捣米。当即就求崔宪教他识字。当然,他识不了字,并且当天晚上,又跑了出去,我出去找到过他几次,每次带他回来都将崔宪骗他的话嘱托一遍,每次,他都一边扒着饭,一边信誓旦旦说,忘不了,不敢忘。只是,他越跑越远,我很难找他回家了。自病后,再无力满城跑着去寻他了。
这样的儿子,留给他房子,又有什么用。就像我祖母说的,只能是死得更快一些罢了。
我将我祖母的道理说给崔宪,崔宪叹了口气,说无论怎么样,他接受了我的房子,他成什么人了。我说那这样吧,你收下房子,哪天看见王乱,你给他碗饭吃,算是还了我的情谊。这对他、对我,算是上天眷顾了。
我又说,你难道非要一个就要死的人,跪下来求你吗?
崔宪终于把房契掖进衣袖。
六
天一下子就黑了。
崔宪掌起油灯没多会儿,黄四娘回来了,我一眼瞧见她怀里抱的那两只瓦罐,不相信是真的。
我说这一小会儿,你难道入了宫,抢了皇帝老儿。
一小会儿——
黄四娘张大嘴,好长工夫只瞪眼不说话,后来把罐子放到地上,翻起手肘擦着额头的汗说,你不问问我吃饭了没,要饿死我了。说着揭开锅盖,在崔宪鄙夷的眼神里盛了一大碗米粥,从草笸箩中抓了只饼子掰碎泡进汤,呼啦啦一气倒进肚里。
还一小会儿,我还当——
黄四娘的话被崔宪扬了扬手打断了,崔宪试试探探地说,你,都睡了两天了——
睡了两天,我盯着崔宪躲闪的眼神,有些明白了。但一看那两只瓦罐,我浑身是劲儿了,都有力气趴在榻上伸出手去打开盖子了。
两罐明晃晃的光,把我的心都耀碎了。我小心地盖上盖子,打开柜子,让崔宪把它们和我买的那一罐放在一起。黄四娘抹着嘴说,放心了吧。也许是适才的激动,耗费了我太多气力,我翻身躺下,感觉从头到脚都累,连嘴唇都要瘫了。我想问问黄四娘为我垫了多少钱,这该是一笔大钱,她没能力为我垫付,我猜,她可能真是赊出来的吧,她从年轻就好干这样的事,不过这一回,卖家该是给了她多大的信任和面子啊。但我太累了,我的眼皮像块石头一样压在我的眼珠上,我闭上眼说,我要睡了。
我真睡了,长长久久地睡了。朦胧中,我听到我在断断续续地出气,我微张的嘴中,发出沙沙之声。下腹部生疼,我想喊黄四娘和崔宪扶我坐起来,却喊不出声,想伸出手去揉揉,怎么也抬不起手。他们一个在将洗锅碗的泔水泼到门边的阴沟里,一个在整理冠带正欲离去。我感觉我的身体无比沉重,一大股热流从我胸膛涌到下腹,我咬着幸存的牙齿,屏住呼吸,把腹部的东西拼命往外排挤。
啊,是个女孩儿。
我又听到我小姑姑欢快的声音。
我睁开眼,看到草秆的屋顶,红泥土的墙,一大块满布着手持石斧的小人儿的挂毯上落着很多苍蝇。我正卧在使我从一个少女变作娼妇的小土城中的小房子里,我头边是一只盛着热水的瓦罐,我小姑姑正从里面捞出一些布片,拧干水,擦拭一个血糊糊的婴孩。
是的,我认出来了,她是我的大女儿,斯诺罗卡娜,后来,我们叫她卡娜。
她正尖声啼哭,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但等小姑姑把她擦拭干净,放到我怀里,她就停止了哭声,张开小嘴,贴在我的胸前到处探试,已经生了一个男孩的小姑姑说,她是在找奶吸。
我腋下,生生地疼起来,我知道,那是我的血液正在欢乐地往我的乳房里聚集,迫不及待地变成奶水,我学着小姑姑刚生产时的样子,侧过身,托起一只乳房,将肿胀的乳头塞进她的小口中,旋即,一股强大的力量像要将我身体深处的一些东西往外吸,我听到咕咚一声响,奶水流进了她的肚子,她贪婪地吮吸,张开的小手朝自己的脸抓了一把,随即抱起眼前的乳房,大口大口吞咽着,我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击中了,边擦着婴儿脸上的奶滴边欢实地哭了起来。小姑姑说,哭吧,哭吧,我们有多久没有流过幸福的泪水了呀?
小东西没来得及吐出乳头,就睡着了。我喝了些肉汤,闭上眼,回想哪个男人,才有可能是我可爱的女儿的父亲呢?
这个问题,其实在我发现自己怀孕之后,就想了无数遍了,没有想出答案并未使我沮丧,因为我想,等孩子生出来,看看他(她)长得像谁,就知道了。现在生出来了,我还是不能确定,第一眼时,我想起前一年深秋黄昏细雨中走进我们屋的男人。男人从远方来,路过这个小城,倚在墙角睡了一觉后发现马丢了。他甚至礼貌地敲了门,得到允许后进来,把右手放在左胸前施了礼,问我们有没有见到他的马。是黑色的,很肥壮。他说。
小姑姑先笑出声来,她拿手掩着嘴,咯咯咯地笑够了,说,黑的没见到,白嫩嫩的——小姑姑看着我说——白嫩的倒有一匹。男人看上去有点慌乱,扯了下自己的红头巾,焦急地转身朝外看了一眼,小姑姑说,急什么,它自己会回来的。男人听完低头拽了下衣角,我就牵了他的手到我的榻上。
我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人,我发现了自己抑制不住地与他温存的渴望。一次完结之后,我感觉他在我耳边的呼吸是那么遥远,好像永远也不可能再触摸到他浅褐色的脸庞和温暖和胸腹,这种感觉让我惶恐,只有在他把我紧紧抱在胸前才让我安心一些,确定自己没有飘走、消散或坠落,但转眼间他进入我的身体,我又感觉,我与他永远也不可能再分开了,就像我们一出生就长在一起。可很快,我又发现我们又离得那么远,仿佛从来不曾碰触过他有力的腿和手臂。我落入了他的粗暴和柔腻的洪流,不再想挣扎,不再想喘气,想这样一直沉下去……黎明时他听到他的马在街上咴鸣,忙乱地穿了衣裳跑出去。我昏昏沉沉地在近午醒来,浑身酸软,嗓子里要喷出火苗。小姑姑拿五根手指在我脸前晃了又晃说,哇呀,眼珠儿动了!哎呀,乐呵得连正事儿都忘了呀。我才想起,这个男人,竟然连根丝线都没有给我们留下。我很累,喝了口水接着睡着了。
傍晚,出乎我们意料,这个男人又回来了,马上驮着一座小山包。他把马拴在我们门前的树上,从马背上卸下木板油毡和零碎东西,说要帮我们修补房顶。小姑姑很诧异,继而感动了,小姑姑后来说,这几天来了这么多男人,就他记着我们的房顶漏雨。
接下来的几天,这个男人爬上爬下,叮叮当当地忙碌着,最后告诉我们,屋顶修好了。最后一餐饭时,他对我们说,他是个建筑师,这次出门,是要到汉国的长安去学习建筑技艺。又一个男人对我说起长安了。这个男人,目光笃定,干净斯文,忙碌的时候微微皱着眉头,神情有些忧郁,每次我把饭和奶茶递到他手上,他都会用言语和眼神感谢我。我真想跟他走,去长安好,去别处也好。我跟小姑姑说,如果他向我开口,我想也不想就跟他走。小姑姑抱一罐水小心放到地上,看了看我,没说话。
最终,男人没有开口请我跟他走。
我送他,一直送到城外的桦树林,看着他跃上马背,拽着马原地打了个圈,朝我挥挥手,说如果有一天我也到长安去,说不定会再见面。说完,打马而去,马蹄踏起的尘土被风呼啦吹散。我看着他进了树林,边往回走边无声地流泪。
我在欲盛开的季节,却发现自己已经不可能拥有春天了。
小姑姑安慰我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向,你和他的,不同,所以,走不到同一条路上。
我不知道我的方向,我想问问小姑姑,但没有问,我想,只要和他不是同一个方向,别的,都是让我伤心的方向,有什么可问的。
当天晚上,我看着炉灶烧水,看着水花渐渐翻滚,隔着腾腾的热气看着小姑姑在炉灶另一边抱着他的儿子哼着低沉的调子,边哼边不时叫一声孩子的名字时,我突然想起,我不知道男人的名字,他没告诉我,也没问我的名字——我们欢爱了那么多次,却互不相识。想到这里,我的眼泪一次又一次盈满眼眶,我生生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最终没有忍住。我看着泪滴嚓嚓嚓落到面前的柴草上,恨自己当时为什么不勇敢些,问问他可不可以让我陪他一起去。
我说我真想买匹马追他去。
小姑姑停下拍打孩子的手说,这也倒是个办法,可是,是不是有点晚了?
我终于放声大哭。
但当天夜里,我才知道失去这个男人,不是最糟的。最要命的是,我不再愿意同别的男人干那件事了。卖迷迭香粉的男人是我的老相识,原来,在众多男人中,还是挺喜欢他的,但这一次,我再也喜欢不起来了,我厌恶他身上让人作呕的香味儿,听到他像猪一样喘起粗气,我胃里一阵阵翻腾,在他奔向快乐的巅峰,用手抓住我的乳房时,被我粗暴地打开了,最后,他瘫软下来想像往常那样在我身边睡一会儿,我说,你滚开,离我远点。一开始,他以为我只不过是换了种方式与他调情,愈加迷狂,但终在我最后一句话里清醒了,于是在怒火中穿了衣裳和靴子,恶毒而又鄙夷地从齿缝中挤出两个字:烂货。
接下来的几天让我更加确定,我讨厌他以外的一切男人。我不死心,还把那个让我成为女人并给了我们住处的瘦男人找来试了一次。我看到他时,他正站在街边与人交谈。我放下手里挑选好的两只蛇皮果喊了他一声,他见是我,朝身边的人点点头走过来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我很想你了。他看看四周,低声说,今天晚上。我说,就现在。他说,你要干什么?我想我不用对他撒谎,说,我好像干不了那事了。他有点诧异,继而笑起来,说,这个,不在你们女人。
但很快就证明,这个,也有些在我们女人了。一开始,他对怎么也进入不了我的身体有些纳闷,后来,在艰涩的行进中,我努力地调动情绪,但无论怎样尽心,都不似从前了。我睁着眼,看着他额头上的皱纹和左颊上的一颗肉瘤感到那么难以忍受,这个我心怀感恩的男人此刻是让我多么作呕啊。他有些不情愿地抽出来,穿戴整理好衣衫,看着我的眼睛说,你这是有了心上人了。
我扑到他怀里,欢快地哭起来。
我站在门外,看瘦男人走远,我拿不定主意还去不去买蛇皮果,几只小雀在半空里旋绕几圈,落在我们家房檐上,啾啾地叫着,跳啊跳啊。小姑姑抱着她的儿子从南边的一丛黄蒺藜边走过来,走近了看了看我的脸色,回头点着她儿子的小鼻子说,小东西啊小东西,你吃不了几天奶了。
——小姑姑很长时间没和男人在一起了。一生下小孩,她就说,如果再怀孕,就没有奶了,过早喝牛羊奶,小孩儿会喝出病来的。
但是,我如果一直这样下去的话,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又会饿肚皮了。
我想起小姑姑对我的爱护,心里亏欠。我说,放心吧,我不会让这小东西没奶吃的。小姑姑怜惜地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说,求天神地神山神河神都保佑我吧,千万别让我看上哪个男人呀。
我看着起起落落的那几只雀子,心想,人的痛苦,有时候真不是因为短缺什么,而是因为拥有了什么。
我知道我不会再见到他了。
我想,要么,我去死,要么,要学会过没有他的日子。
是日子本身帮我选择了后一种,因为,我一直没有去死。我想了个办法,和男人们在一起的时候,我紧闭上眼睛,拼命想是在和他恩爱。但是,我心里是多么难过呀,几次呜呜地哭了起来,有个有心的男人停下用手擦去了我的眼泪,问我怎么啦,我为了回报他的好意,说,你让我太快乐了。
有一天早饭时,我看着碗中骨头汤上飘的油星,一阵阵干呕,有了经验的小姑姑当即断定我怀上了孩子。我自己却感觉,我可能是病了,要死了。并且,我为自己在死前再也见不到他难过得心里一阵阵绞痛。
持续的呕吐和鼓凸的小腹,让我终于相信,我真的怀孕了,我就要成为一个母亲了,和小姑姑一样。我说,一定是他的。小姑姑说,嗯,一定是。我们说着谁也不相信的话,熬着日子。一天过午,我想着他,倚在门边晒太阳,卖毛皮的邻人牵着骆驼路过,驼背上搭着捆成卷的毛皮,左肩上架着一只灰隼,我微笑着和他打招呼,他扬手在半空里甩响了鞭子,喊道,斯诺罗卡娜就要来啦!
谁是斯诺罗卡娜?我朝毛皮商贩喊了一声,小腹底突然一阵猛烈抽搐,我大叫坏啦、坏啦。小姑姑应声跑到门边,看着胎水已湿透我的衣裙和身下的毯子,说,哎呀,你这是要生啦。我说生了?怎么办?小姑姑说只要你咬紧牙关,别怕死,拼上命往下用力,很快就会生出来。
但我刚憋好气,攥紧拳头想努力,小姑姑又说,先别急先别急,让我先煮一锅热水吧。于是,我又松懈下来,忍着痛缩起肚子等小姑姑一边奶着小孩一边点火煮水。
我腰也疼,头也疼,腹底有重物往下沉,剧痛,我说太疼了,我不要等你煮水了。小姑姑再说什么我没听见,我耳朵里轰轰响,坐起来后退倚住墙,双手卡住腰,闭上眼,把周身的力气运在肚皮上,我感到了下身像被什么东西撕开,尖锐的疼痛让我浑身抽缩起来,下身一阵热流,眼看着,我的腹部憋塌下去——
水开了!
小姑姑欢快地说,哎呀,生出来了呀,啊,是个女孩儿,我的天哪,这么多血!
七
我浑身的重量,像随着气息消失了,我想此刻,我若忽闪一下双臂,准就能飞起来。
但我不想飞了,我累了,只想好好休息。我微张着嘴,一丝一丝地吐气。一只浅绿色夜蛾飞到我手上,摩擦着翅膀转了个圈儿,弄得我有点痒痒。黄四娘把洗净的碗放在几面上,嘭的一声,震得我差点又把眼睛睁开,她总是这样,粗手笨脚的。崔宪在门口犹豫,向门外望一眼,又转头看着黄四娘,终于迈出门去。
我这才发现,崔宪已经这么老了。他脚步踉跄,佝偻的腰背在浅灰色薄衫里晃晃荡荡,头上的白发,在月下映着一堆缭乱细末的光。街边草木中蛐虫争鸣,有信使打马飞驰,惊得崔宪躲向街边,在亮汪汪的大街上像只被浪尖颠簸着的木船。
崔宪扶上一棵槐树喘了会儿气,向身后踅摸一眼,转身踏进一条小巷,巷子窄而深,两边高低参差的墙头把巷道逼成一截艰险的山谷,走无可走时,崔宪推开右手边的一扇黑漆木门,吱呀的门轴一听就和崔宪一样上了年岁,有灯如豆,几张旧门板搭成的案几挤挤挨挨,灯影下,头戴黑布帽的老者在收拾案几上的碗筷,顺手把泥壶中的残酒一仰脖倒进嘴里。崔宪与老者各自嗯了一声算打了招呼后走向最里面的角落,把竖在墙根的一卷被褥放倒伸开,躺上去,倚住墙,驾起腿,把双手垫在脑后。
不剩几时了吧?
老者嗡嗡地说。
崔宪不说话,眼盯着房顶。
嗯哼——老者放下手中的营生走过来坐在崔宪对面。
崔宪脸朝了墙,不说话。
老者嗯了一声,喃喃地说,悔了吧,唉,我早就说,什么脸面不脸面的——
崔宪坐起来,从袖筒中掏出我的房契,老者抓过来,凑近灯盏看了好一会儿,张大嘴想说什么,终闭了嘴把房契塞给崔宪,一扭头继续把碗筷放进一只筛子里。
角落里传出啜泣声。
等我明白是崔宪在哭后,吓了我一大跳。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能飘在这个又破又脏的小酒馆屋顶上,并且我又想起,刚才我为了把崔宪看得更清楚,贴在了崔宪头顶的墙上。
我已经死了。
突然明白后我心痛欲绝。比这更让我伤心的,是我看到崔宪这般处境。一驾驾往事的马车,在我眼前、在小酒馆中辚辚而过,我贴在房顶上,俯视着我漫长而多舛的一生,在车轮的闪光中,似乎明白了一切。
我后悔跟着崔宪来了酒馆,虽然我想不明白,我是怎样一路过来的。死去的世界,失去了时间上的连续性,像一截截断流的河床。这一段和那一段之间,永恒地隔绝了。我望着崔宪微微颤抖的头颅,一下子明白了生活的真相。
——生活的真相,就是不必追寻真相。
就像我生下第二个女儿后,渐渐明白探究谁是她们的父亲是件极其无意义的事一样。
对于真相的追问,只不过是一种病,一种自私和自大。一棵树不问它的父亲是谁,一块石头也不问。虽然,根据上身的日子,小姑姑推算应该是那个匈奴部队的将军,因为那段时间,他带兵屠城,把我们小城中大部分成年男子都杀死了,包括那个卖香料的和给我们房子住的干瘦男人(后来我们认识了他的五位夫人,一个比一个美丽动人)。坚固漂亮的房子中都住满了兵士,我们凭着将军对我短暂疯狂的迷恋,也拥有了十几间带着大院子的房屋。直到我的腹部如鼓,这个胡茬满脸、把砍头剖腹作儿戏的将军搓着手,害怕弄坏了我肚皮之下的婴儿,找来了新的女人,一挥手把我们赶到旁边的小院子里,可是,比原来的已经大了许多许多,我们很满足。匈奴人的杀戮让我们失去了那么多亲人,现在,倒是因为他们,我们的生活处境比先前好了很多。
如果这世上有道理的话,那最大的那一个,就是活下去。
匈奴人,像冬季草原上浓重的黑云,用鲜血把这个小城泼溅一遍,在第二年春天,随着渐起的春风,不见了踪影。他们的离开,是因一场哗变,几个酒后临时起意的卫士砍掉了将军的头后被其他卫士捅死,随军的萨满早就认定这座叫央兹乌察喀的小城是不祥之地。他们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带走从别处掠来的牲口和财物,被幸存的居民一眨眼抢得精光。十几具尸体横在院子中,我抱着肚子想去看将军最后一眼,被一伙搬着马鞍和毛毡的人挤出门外,一刹那绝了念头。
那是我记忆深处小城中唯一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其实草原上少阴雨,即使在夏季,也不像长安三天两头阴雨连绵,但不知为什么,记忆中那座小城总是乌蒙蒙的。这个仅有的阳光耀得人睁不开眼的日子,被匈奴人内讧的鲜血映得透着殷红。那天我缩回自己院子后闩紧大门和房门,与小姑姑趴在窗边听外面的响动,疯抢财物和牲畜的人们打斗起来,谩骂吼叫,中间夹杂着棍棒撞击和牛羊惨声,后来有人纵火,我们跑到院子里,看隔着一条街的将军驻处上空冒着浓烟,整个下午,我们看着烟渐渐消散,断定大火不会漫过街道烧到我们这边了,才松了一口气,而后又讨论这个院子是不是还能住下去,接下来,我们一直惴惴不安,怕房屋原来的主人也许会突然回来,把我们赶走,甚至会杀死我们。这样的恐惧持续了四五个月,直到驻兵的院子里那些烧得焦臭的尸体被野畜分食干净,门前重新有了行人,不见有人上门驱赶,我们才有心力收拾了一下,重新打开门过日子。
那年的第二场雪后,我把二女儿生在了洁净温暖的房子里,为了纪念,给她取名阿玛尔哲,意思是美丽的院子。我们宴请了新的邻居们,用奶茶、黑浆果和肉汤确定了我们在小城里的老居民身份。
那天,小姑姑送走客人,开心地在院子里的冷风中转了几个圈说,真好啊,我们的家,我们的城。
我想,如果不是王霁,我们会一直在小城中生活下去,看着两个女儿长大,找到好女婿,生儿育女,我将白发苍苍倚着拐杖坐在街边打盹时死去。我的后人们,会把我葬在城北的山脚下,那里,春天开着一片又一片黄紫相间的蝴蝶花,夏天,蛇蔓萝串串白花穗在风里雨里摇曳,牧羊人偶尔会在山脚下过夜,对着星空,拉起迷溜溜的弦子。
我飘在屋顶上,都听到弦子声了。
崔宪在睡梦中饮泣。老者就着灯火,啜一碗浊酒。他把酒喝进嘴里,鼓起腮,含在口中老大一会子,然后慢慢咽下去,埋在黑影里的脸,看不出啥表情,只额头上的几滴汗珠,在灯下一闪一闪的。
更声起,外面过去了夜行人。一只蝠子,扑进半开的门扇,在房梁上挂了一下,直直朝我撞来,我躲闪不及,呀的一声跌落下去——
—哎呀,可醒啦!
黄四娘拍着我的脸说,我还以为——
我努力睁眼,黄四娘的脸像浮在半空的水里,一圈圈地漾。
喝口水么——是不是有话要说——哎呀——你说呀——你可别吓我——天哪,天哪!
蝠子。
我说。
我的眼一合上,就又趴到小巷深处的屋顶上了。几条街巷,好远的路呢,在死去的人这里,眼都眨不完一个的工夫。
——唔——崔宪突然坐起来,看看四周,听听窗外,老者托着腮坐在灯下,入定了般,听到崔宪的动静,一丝丝地拉开眼皮,回转身。
谁在说话?
崔宪问。
老者又一丝丝地合拢了眼皮,慢慢回转身,托住腮,入定了般。
崔宪疑惑地又打量一遍屋里,抬头看看屋顶,终于看到了他头顶上方挂住檩条的蝠子。崔宪歪着头,盯着屋顶看了好久。
不好——
崔宪站起来,跃过几张矮几,在门口与扑进来的黄四娘撞个满怀。
是不是——
崔宪扶住黄四娘的肩膀把她稳在门边。
嗯,黄四娘点了点头。
两个人,疾步朝巷子口而去。
边走边打着官司:
什么时候知道我住这里?
一直知道。
没和她说起过吧?
没说。
为啥不说?
为啥要说?
知道你厌恶我。
嗯,其实,也没那么厌恶。
为啥?
你也不比别的男人更差。
这是什么话?小心有水洼。
实话。我又不瞎。
好,你先回去,我去找温先生。
崔宪停在路口。
哼,不找也罢。
黄四娘停住脚别着头。
什么话?
实话。
什么实话?
不信你去找。
是啊,不要去了,没用的,我上前抓住黄四娘的胳膊,我的手指,竟然从她胳膊上穿过去了。但她只顾扭头朝前走,并不理我。我又一次意识到,我死了。死了的人,什么都抓不住。好在崔宪已经往南走了,我心里抱歉起来,你看,天还没亮,要打搅温先生了。
我拿不准主意是跟着崔宪还是跟着黄四娘,但最后,感觉还是跟崔宪去最好。虽然温先生看不见我,我能当面朝他施个礼,致个歉,心里也舒坦一些。其实,是崔宪走得太疾,带起的风更多一些,把我带得和他一路了。
五更了吧,夜幕渐稀了,白天的溽热已被晨风吹薄,街两边黑的屋灰的墙,讲究的人家门前有石鼓和花草,破落户栅栏上挂着旧缰绳,早起挑水的人清着嗓子,如嗤啦啦的锯,一心要把残夜划开,有猫从这一边的墙上跃下来,又腾地跳到对面墙上,冷不丁吓人一跳。
崔宪越走越疾,边走边把长衫前摆抓起掖进腰里,露出打着补丁的中裤,到了长鱼道口,他停住脚,一口紧似一口地喘气,皱起眉头东西看了一眼,我知道他突然忘了路,好在,最后他踌躇再三,向西转了,在一口石沿高突的水井边再向南,望见仁厚堂的门匾。
门外两侧,有栽种在一溜儿旧木桩挖槽里的花草,已过花时,叶子在槽边披着,崔宪窝腰扶住门板喘着气,扣那葫芦状的门环。
很久,无人应,再扣时,出来一个没好气的家仆,年纪十三四岁呢,哈欠连连,崔宪作着揖,说快请温先生。童仆哼哼叽叽地说,昨夜,哎呀,还昨夜呢,是前日夜里,温先生出诊,摔破了头,人事不省的,抬着到南边山里找他师傅去了。
天哪,怎么会?崔宪摸摸额头说,啥时候回来?
回来?这时候童仆清醒了许多,人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回得来回不来,都说不好!
崔宪往里探了下头,问,那先生家里人呢,那他的徒弟呢?
都跟着去了。童仆不耐烦地向后瞧了一眼说,后头空了,就留了我一个人儿。
崔宪搓起手,南边的山里,是什么山,在山的哪一边,你说清楚些,有要命的事要找他。
我刚来没几天,啥也不知道。
门哐地扣严了。
崔宪又扣了回门环,没再见童仆出来。
崔宪朝着门里摊手跺脚,团团转了一气又一气。直到晨光忽闪忽闪地浮荡上来,才无可奈何地往回走。我怕晒化,钻进崔宪的袖筒,等到了家,闷得头昏脑涨。
我家门楣上,裹上了一块白麻布,我的床榻,已经被黄四娘移到屋中央,我身上,已经穿上第一层寿衣。
进了屋,我从崔宪袖筒里钻出来,坐在我胸口上,看他们准备我的后事。
黄四娘正在擦拭盐水罐,擦完在里面撒了半把盐粒,放在我头旁边。墙角灶里,晃着细细的火苗儿,锅壁上,贴着一圈儿面饼,我知道,那是给我带的打狗饼子。按黄四娘的说法,接下来,我要面对的是凶犬、猛鹫、刀山火海、翻腾的油锅,听她说时,我是多么害怕呀,可是此刻,我不怕了。
黄四娘将面饼翻了个个儿,对崔宪说,挖坟的人,一会儿就回来了,抬棺的人,一会儿就要来了。
崔宪点了点头。黄四娘又重复了一遍。崔宪又点了点头。
黄四娘转身盯着崔宪说,都得要钱。
崔宪愣了。
黄四娘见崔宪不说话,关上门,朝着阁楼上努了努嘴,崔宪会了意,爬上去,把我藏在一堆杂物中的最后一些铢币取下来。
黄四娘说,你啥都知道。崔宪点了点头说,她不背我。黄四娘哼了一声。
八
我筹备了半生的葬礼,不到半天工夫就完成了。
香樟木棺材被四个壮汉晃晃悠悠抬到城南河边的荒草地里,往早挖好的坟坑里一放,推上土,起了个浅浅的坟包,黄四娘准备的几样贡菜置在坟前新土上。我去得突然,找不到王乱,当然,我的两个女儿自然也没法去报丧。我躲在坟边一篷苍耳丛阴影里,突然想我的两个女儿了,我后悔生前没有去看看她们。一起了这样的心思,我就盼着天快黑下来。
崔宪蹲在坟前,长吁短叹,说我准备了这么多年的身后事。就这么黄了。黄四娘祭奠完成,将酒洒一圈儿,把贡品、酒盅收拾妥当。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我早就知道,会是这般。不过呢,黄四娘又说,就算遂了她的心愿,又能怎么样呢,人死如灯灭,什么魂啊魄的,还不都是唬人的。
崔宪瞪大眼说,你为什么不早告诉她?
黄四娘站起来,围着坟转圈儿踩实新土,不说话。崔宪闷闷地说,对,你说她也不听。但这温先生——黄四娘哼了一声,说,什么先生后生,我看就是个畜生。
崔宪又瞪起眼,但想了想没让话出口。
很奇怪,我心里竟然一点儿也不难受,好像他们说的不是我,而是素不相识的人的故事。我听得越来越累,最后竟然扎进泥土缝里,睡着了。
等我醒来,星辉满天。
河水哗啦啦流得欢实,我能听到河水中鱼儿们在小声说着,躲着花鲢,躲花鲢。甲壳虫们磨着翅膀,与远方的伙伴们交流明天的天气,我旁边草丛中的这只在说,午后刮风,午后刮风,远方的一只在呼应,也难说,也难说。几只飞蛾在草间盘旋着,声音细细地唱着一支有关冬天的传说,冻掉鼻子冻掉牙齿冻掉耳朵冻掉大腿,为什么非要活到冬天,多么辛苦——
这个世界,竟然这般快乐。这是我活着时,从不知道也从未想过的。
我用手理理头发和衣裳,也不知道理到了没有,开始往城里走,但其实是飘。好在这个季节,刮南风,不一会儿,我就到了大女儿的宅邸,我生前从未到过她家,但当看到门口几棵银杏树蜡质的叶子在月下泛着零碎的光时,就知道是她的家了。
我在银叶树上逗留了一会儿,从墙上飘进院子,穿影壁,进了西跨院,过一拢丁香树,在一只竹椅上落了落脚,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耳朵上边梳着两只圆髻,挑一只灯笼,在掌着灯的寝房门外逛悠,浑然不觉灯笼里的蜡烛歪了,我真担心她一不小心就烧烂灯笼罩子。我贴到寝室窗台上,喘了口气,找了个缝儿钻进去。
屋里,大女儿和二女儿盘腿坐在床榻上,斯诺罗卡娜,啊,我终于叫她小时候的名字了,她在灯下,缝着一件小娃娃的兜肚儿,脸比离开家时更圆了,眉眼间流露的是少妇特有的温媚,让我想起我刚生下她时快乐的日子。二女儿阿玛尔哲在理一团乱的丝线,屏着气儿抽出一根,用尖尖的手指肚儿从腿弯里几色的线穗子上捡起同色的,缠上去。两个女儿,手中的活儿都轻盈娴熟。看来,王霁说得对,她们在他家里,经他夫人的调教,早和我这个风尘生母,不是一个世道上的人了。
这姐妹俩,谁也不出声儿,各自干着手中的活儿。我从窗台上飘下来,在榻沿儿上踮了下脚,落在阿玛尔哲膝头,被阿玛尔哲松开手落下的浅藕色线穗儿砸憋了。我拼上命扭动身子,好不容易才挣脱出来,在针线笸箩旁边的细花褥子上翻了个跟头,跳起来贴上斯诺罗卡娜的脸庞,我太想亲亲她的脸了,她从小脸就肉嘟嘟的,每一个从她身边走过的人,都会伸出手,捏捏她的小脸蛋儿。
哎呀!
我的嘴,刚要贴上她额头,被她惊悸地打开了。
怎么了?
阿玛尔哲刚从线团中抽出一根靛蓝的丝线,停住手问。
斯诺罗卡娜看了一圈儿,懊恼地说,我也不知道,好像有个东西要扑进我的眼睛里,吓死我了。
她说着,将手中未做完的衣片小心放下,打了哈欠,哎呀,缝不完了,哲儿你明日带回去,自己绣完这边的花叶儿吧。说着,下榻穿了鞋往门口边走边说,我再去瞭一眼,明天带的东西齐备了没有?
阿玛尔哲拉住她,趴在她耳朵上说,不用去看,就是个意思,只要礼数到了,就成了。别看我们爹爹到现在也没发话,但要尽不到礼数,怕是要另眼看我们了——更不能周到了,夫人会生心思。
斯诺罗卡娜怔了片刻,接着彻悟地点点头,低声说,嗯,还是妹妹想得周到,就按你说的,起个早,悄悄去,悄悄回,麻溜溜儿的。说着打开门招呼丫头回屋。
我吊在灯笼底下,晃晃悠悠跟着往前走,过了跨院垂花门后,被一枝桂花挡了下,跌到地上。其实,我也不想往前走,我想不出要去干啥,遂趴在地上歇了会儿,沿着地面七拐八拐地出了门。逆风而行,很快就看见城东南的河面汪亮汪亮地泛着月亮了。
我是跟着几只乌鸦回到坟墓的。
坟包大开,白天抬棺的两个汉子,正在骂骂咧咧地打算往回填土。坟边的草上,放着崔宪送我的香樟木棺材,旁边的草地上,散落着黄四娘黎明前为我穿上的绣花寿衣。他们诅咒着我和为我善后的人,后者的吝啬,让他们费了大半晚工夫,只得到一副棺材、一套寿衣。
这能干什么呢,卖也不卖不到钱的。说话的汉子满脸胡茬里发出哼的一声,真是晦气。
死心眼儿,这棺材,晒两天,就没味道了,打磨打磨一上漆,跟新的一样。这衣裳,扔到河水里洗掉味道,拿回家,让屋里的改成两套娃娃衣裳,两壶酒钱是够了。另一个说,哎,你看我们这傻掉头皮的,还填什么填!
两个人停了手,拿鞋底蹭掉镢头上的黏土,掀开棺材盖儿抓起草梢儿上的衣裳扔进去,拿两条绳子两头一缠,穿进杠子抬着离开了。剩下我光溜溜的尸身在夜风里泛着腥臭。我的大腿根部已经被扯掉了一块皮,喜腥的爬虫儿欢快地聚了过来。
我一点儿不着急。
像看着毫不相干的人的尸体。
是的,不但是尸体,这个世界都和我无关了。我离开肉身,无比轻盈澄明,愈加熟恁地随心来去,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里过去的现在的、将要发生的事,我一目了然。
比如我转个身,看到河边一排柳树下,长出了一大片空地,接着长出一条长街、一座城,慢慢拉近的,是我们的小院子,一个衣不遮体、头发乱草般的男人从街角转过来,一瘸一拐地前进,不时回望身后,神色慌张地推开我们家院门挤进去,反手把门闩上。
那时,我们正在用晚饭,我一只手抓着饭团往嘴里送,另一只胳膊和手托着阿玛尔哲喂奶,斯诺罗卡娜和小姑姑的儿子争一只绣花布骆驼,这些年,我一直记得争的是一只布老虎,原来,一直都记错了。
是小姑姑听到了门响站起来到地毯边穿上鞋走了出去。
我们只听到小姑姑在院子里问话,却听不到有人回答。我纳了闷,放下阿玛尔哲提起灯出去,走到门口,看到小姑姑小声请求一个满头满身血污的男人赶紧出去,以免吓坏了孩子们。男人蜷缩在门垛后面,抬着头,双手合十,我们都明白是在请求。小姑姑打开门,请他出去,男人有些着急,扑到门边把门倚住,用我那时还听不懂的语言重复着一句话。当年的我在这句话里,只听懂了“长安”两个字。
我说,留下他吧,说不准,是个战败了的英雄。
英雄哪有战败的。小姑姑说。
男人可能看出了我的通融,从地上转向我,双手合十,不断点着头。小姑姑则冷着脸,望向刚刚挂上东天的半个月亮。我犯了难,既不想帮小姑姑打开门赶他出去,也没有胆量私自说留下他。也许,我的小女儿阿玛尔哲感受到了我心里的震颤——很多年,我都坚信那是命运的召唤——哭了起来,小姑姑妥协了。后来,她给出的理由是,我们毕竟是女人,如果太坚决,激起男人的怒气,说不定会伤害我们。
男人扫光了我们毯子上摆出来的所有吃食。
小姑姑早带着孩子们到了她的房间,我也感觉既然是我留下了他,那照顾或者说监视他,就必然该由我负责。
我看到当年那个年轻美丽的女子,带着受伤的男人到她们院子后边的房间擦洗干净身体。然后端来油灯和药粉,用布条帮男人包扎大腿和背部的伤口,最后男人用毯子把自己裹住,女子则到院子里,按他的意思烧掉了他穿来的衣裳。
我是从长安来的,是汉国的使臣。
女子看着火光渐弱,扔掉手中的拨火棍到男人呆的房间与他说晚安时,男人突然用女子的语言说。
正想打开门离开的女子诧异地瞪大眼睛,问男子刚才为什么不说她们听得懂的话。男子倚住墙,两条腿从毯子里伸直,说,因为你的姐姐并不想收留我,后面有追我的人,我必须尽可能拖延时间,这关乎我的生死存亡。
男人的话,让女子想起了那个声称要到长安学习技艺的建筑师,他们身上、话语中,有她、她身边的人从来不能够拥有的东西。我想,要说她一直没有忘记建筑师,也不错。
长安来的,使臣。
女子嘟哝了一句,重新关上门,从墙角的杂物堆中拉出一块羊皮铺在男人面前坐了下来。男人吹灭灯,说,这样安全一些——你是不是有很多事要问我?
我立在一棵青青菜叶刺上,伤心地想,这个傻女子,在这个男人面前,就是一块水晶。在门口时男人就一眼把她看透了。
女子在他们的黑暗中点点头,我想知道长安有多大、有多少条街、有多少店铺、都住着什么样的人——我想,我想,到长安找一个人。
女子越说越急切,连呼吸都快了很多。男人闭着眼,把头靠在墙上说,啊,你可把我问住了,长安太大了,这些,还真不好说,不过,找人么——男人顿了顿说,我说不定能帮得上忙。
于是,女子也闭上眼,把她记得的建筑师的一切,说与男人,连他衣襟上一道缠丝花纹都没落下。
是负心人么?
男人问。
女子痛苦地摇了摇头,如果有灯光或在月下,男人就会看到她眼里泪光闪烁,哦,不,女子说,如果是的话,我该是多么幸运啊!
我答应,一定带你到长安去,男人点着头说,我如果能活下来的话。
女子站起来,两只手捂到胸前,你一定会活下来的。
当天夜里,我与小姑姑吵了起来。这是我们生命中第一次争吵,小姑姑听说我要跟着这个男人到长安去,且拒不听她劝阻,气得在地上转了几个圈,最后在毯子上坐下来,望着身旁一只陶罐说,也许,我们姑侄的缘分尽了呢,只是汉国的皇帝,会派一个诚实的人来这么险恶的地方吗?
我看到那个傻女子朝着自己的小姑姑梗起脖子,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不需要他的诚实,只需要他记得回长安的路!
九
我想要去长安的心太虔诚了,连神都在梦里帮我。
此刻,多年前深夜里那个噩梦,幽蓝色的梦境,隔着轻纱,流淌在月光下。我看到那个女子尖叫一声坐起来,摁着自己胸口,风刮着窗幔,啪啪作响,女子在寒冷的夜中想了一会儿,穿上衣裳,悄悄地沿着墙根摸进后院柴房。
石板地面冰凉,女子在墙角拖出一块旧毡毯,在男人身边躺下来。男人睡得很沉,呼呼的鼾声像极了草原上的大风鼓荡一只老牛皮口袋。一只黄鼠狼,在墙角刚钻出头,又缩了回去。女子听着风声,想着到了长安,见到建筑师,他还能认出她来吗?女子心里长叹一声,就算认出她,也未必还会愿意再续前缘吧,不会的,一定不会,会的话,她送他的时候,他会留下话的。不过,也许呢,也许他离开后,再想起她,为错失了她悔恨了呢,哦,不,她哪有那么好——可是,哪怕再看他一眼呢,一眼就行,涌出眼眶的热泪很快在脸颊上变得冰凉。女子拿手指刮出脸上的泪水,想着建筑师恬淡的笑和修长的手指,迷迷糊糊睡着了。
黄四娘说我的小姑姑是个特别的女子。
要我说,在我们塔尔曼草原上的风雨中长大的姑娘,个顶个狂放豪迈,对情人像盛夏的太阳一样热辣,对仇人像恶狼一样凶狠。倒是我,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毛病,做事思前想后,如河边碎沙砾间的绊子草扯扯拉拉,像一头永远翻不过山坡的绵羊走走退退。
我不是塔尔曼的好女儿。
小姑姑才是。
看吧,小姑姑穿着短衣裳,打着赤脚,紧握一把匕首出门了。她知道她的侄女有多么喜欢那个声称要去长安学习建筑技艺的年轻人,同样知道这是一场连四月里的微风都能刮得一干二净的幻梦。这个落魄的异族男人,显然是一眼看穿了她侄女的心思,她不允许他利用她的单纯善良,有他在,她的侄女,就如迷途的羔羊,时刻准备着迎向他闪着寒光的屠刀。
赤脚的小姑姑狸猫般钻进杂物房,匍匐向前几步,朝鼾声发出之处连刺三刀——
有两刀,刺在我的右肩上,另一刀,刺进我的肋间。
——我几乎是在梦里跃起——等男人完全清醒,明白发生了什么,小姑姑早已跑到前边房间,带着她的儿子和女儿出了院门。
小姑姑自此住进她的香料店铺,在我离开小城前再也不肯回来,即使王霁登门道歉,称赞了她的勇敢,并保证不会伤害她。小姑姑告诉王霁,她不回来,不是因为对他的恐惧,而是因为伤心。她请王霁带话给我,让我答应她养好身体再起身。还说如果长安不留人,让我及早带着两个女儿回来——但是如果我肯把女儿留给她抚养,那是她的荣幸。
那时候,我已经知道他叫王霁,做使者离开长安前,是汉国行人署的译官。
译官王霁,说我受伤的那一晚,是他多年来唯一一次安眠,并说这源于我给予他的温暖。到现在,我仍然不知道他话里的真假,但是,那一刻,我是多么感动,为发现自己在这世上,竟然有这样重要的价值。
这样,两个受了重伤的人,互相照护着过起不像日子的日子。好在,我的大女儿斯诺罗卡娜已经懂事,能跑到街上的店铺为我们买一些食物,并在我的指导下做些零星的家务了。
没过多久,我对小姑姑离开的忧惧被王霁描绘得过于美好的未来图景覆盖了,并使我相信我去长安的迫切并不是因为建筑师,而是长安这座都城本身。王霁说,我保证,一旦到了长安,你连那个建筑师长什么模样都会忘得一干二净。还说,一个人怎么能跟一座城市相比呢,一座城市可以造就无数建筑师、无数高官贵胄、无数风流男女,一个小小的手艺人,算得了什么呢?还说,你想想,如果那个建筑师去的不是长安,是别的地方,你还想去找他吗?
我仔细想了想,承认他说得有些道理。
我想起了索洛巴切,想起了他对小姑姑描绘的长安,那时,还是个孩童的我,感觉长安是云彩里的城堡,是我想也不敢想的地方。眼下,我只需把身体养好,经得起一路颠簸,就能起身踏上去长安的旅途了。
不得不说,来自长安的王霁,像能钻进人心里。我把这样的话说给他,他沉思了一会儿说,你聪慧,不久后,你到了那里,是要比长安人更通透一些吧。我喜欢他这样的腔调,尽管我知道自己不可能成为他说的那种通透的人。
我对长安的向往让伤口愈合得很快,枝叶间的蝉未来得及鸣叫,我就感觉有了力气。但王霁说再等等,还不能走。他没有对我解释不能走的原因,只是在伤好后昼伏夜出,凌晨回来坐在桌前念念有词,用一支狼毛笔在羊皮或粗麻布上写写画画。这一切,都是我理解不了的事,我很好奇,但我知道不该问他。
直到有一天,他把那些画满了符号和弯弯曲曲线条的羊皮和麻布卷成几卷,装进牛皮口袋放在榻边的壁龛里对我说,好啦,只要——他指了指外面——只要风口没那么紧了,我们就上路。
第二天,他出门后,我想去看看那些羊皮上的东西,却找不到那只牛皮口袋。
于是,我知道他并不信任我,也开始害怕他不辞而别。
必须想个什么办法,让他保证能带我一起去长安。
仲夏的一天,傍晚下起了大雨,我知道他夜里出不去了,就做了几碗好菜,让卡娜去打了些酒。我们对着窗外的大雨喝醉了。他迷离地看着外面,说这个时候,在他的老家,会约三五知己,吟诗论势,好不快意。说着长叹一口气。我趁机说,那不如现在就动身去长安吧。
他又一次看穿了我的心思,跪坐起来,直视着我的眼睛,很认真地说,你放心,我会带着你们一起走的,不是因我的高尚,言出必行,不是的,是因为,我需要你们,我们要伪装成一家人,才不会引起匈奴人的注意——你和我,是相互需要,但我更需要你,你可以不去长安,但我却不能一辈子待在这里。也可以说,是命运把我们绑在了一起。
我说,你是个诚实的人。
他听后,慢慢摇了摇头,说,诚实,多好的两个字,可惜和我没有关系。
那天,他说了好多有关亲人的事,他的夫人、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还有他的父母,还有一房妾室。原来,我从未跟他发生什么情愫,这个雨天,看他说起家人时眯着眼,伤感的样子,我心里竟然生出好些爱意。和对建筑师的那种不同,不是那种激烈的、焦灼的渴望,是一种缓慢浮上心头的温和感伤的东西,我就是想对他好,可能是想让这个异乡人在这个雨天,眼神里少一些哀伤吧。
我们像一对生活了好多年的老夫妻,迟缓又不失温柔地做了那件事。事后,他搂着我的腰,让我紧贴在他身体上,说,傻女子总是事先报恩的。
我说,不是,是我有求于你。他说,是我连累了你,但接下来,我们就相依为命了。
这一夜,我怀上了王乱,在我们秋天起程往长安去时,我的肚腹,已经高高凸起,像扣着一只陶锅。王霁担心我经受不住远路的颠沛流离,想等我生产之后再上路。是我用坚定的语气打消了他的顾虑,我说在我的家乡塔尔曼草原,足月的妇女都能骑着快马在山峦上奔驰。
我去街上香料铺和小姑姑告别,小姑姑没有见我,只让他的儿子送出一包干肉和金币,已经长得比我还高的伊力布说话的口吻和小姑姑一模一样,他拥抱了我,眨着清亮的大眼睛说,姐姐,我们只有这么多了。
我想起了祖母为我们腌制的羊肉,想起了和小姑姑那些艰险的岁月,洒下好多热泪。我对伊力布说,你快长大,长成个威武的男子汉,保护你母亲和妹妹。他朝我很用力地点了点头,表情严肃,像个真正的大人似的说,姐姐如果改了主意留下来,我也会保护好你们。
伊力布的话,让我心里呼啦一热。很快,我擦擦眼泪,向店铺里挥手,把他们从我生命中抹去了。
十
远远地看见长安时,是盛夏的黄昏。
雨后天晴,我们的马迎着落日,踏开灌木荆棘,枝叶间的雨水啪啦啦甩在我们的脸上手上脚上,我们都有些疲惫了,急切地想找块平整的草地下马休整,我哈欠一个连着一个,眼泪都流出来了。一路的艰辛自不必说,在荒漠和草原上走这么远的路还在喘着气,已属英勇,长安在我心中早已变成了一个传说。当我们狼狈地避开匈奴人,在一片矮松林间的节节草地上生下王乱,我甚至想,在草原上这样流浪,倒也不是最糟的生活。有几次,卡娜和阿玛尔哲发起烧,几天连干净的水都找不到,恐慌中我对王霁说,要不我们返回吧,回那个小城,我的小姑姑一定在等着我们回去。这些时候,王霁表现出了一个男人应有的担当和沉着,他张开怀抱,把我们搂在怀里,说都是他做得不好,让我们受委屈了。当然,我们都知道,他做得已经很好了。一路靠渔猎供养我们吃食,不可思议地与来往于楼兰和汉地的商贾马队周旋,在三四种语言间游刃有余,并且几乎总能从中得到好处。有很多次,我感觉我已经深爱着他了,但一想到等待他回家的妻子儿女,我的心又一点一点凉下来。我的这些心思当然瞒不过他,有个夜里,在一个水洼边,我们吃过了烤熟的野兔肉,洗了澡,洗干净了衣裳,在星空下柔软的草地上聊起到长安后的生活。王霁说会安顿好我们。他的原话是:到了长安,就是好日子,放心吧,我会安顿好你们的。
是阿玛尔哲首先发现了长安,她坐在卡娜怀里,一把扔了缰绳,指着远处地平线上迤逦的建筑物晕廓,喊叫起来:
——看,看哪,长安,长安,一座大城!
王霁,却一言不发,勒住了马。
绚烂的晚霞在西天涌动,像河流冲刷过的流沙,像大风扭旋着的野火,金黄的余晖从云层间透出来,为铺展在天边的那座大城镶上明亮的光晕。我的心突突地跳得厉害,连自己都听得出声音里的颤抖。我说,长安,啊,我们真的到长安了吗?
王霁端坐在马上,抿起嘴唇,眯起眼,过了好长时间,轻声说,我好像不认识她了。我抑制不住地兴奋,我说,怎么会不认识?多么美,我感觉刚刚从那里出来。走吧,快走啊!
我打马向前,卡娜也打马跟上。很快,我听不到后面有人,转头回看,发现卡娜早已返回去了,与王霁并马站在枝丛里。
我有些失落。
回想起来,在这时,我就应该意识到卡娜或者说孩子们,通过一路的相处,或者说一路上王霁对她们的教导和影响,她们信赖王霁,已经胜过信赖我了。但当时,长安近在眼前的兴奋覆盖了一切,我想也不想打马回去,大声吆喝他们快点走,王霁却从马上下来了,卡娜也跳下马,把阿玛尔哲接下来,站在王霁身边。
王霁从马背上抽下两块黑毡,卷成筒放在草丛间,嘱咐我们坐在原地等他。他说,放心吧,这里附近都是村庄,没有猛兽,夜半之前,我就能回来。
我突然害怕起来,怕王霁一去不复返,就这样把我们留在城外。阿玛尔哲比王霁更快看出了我的忧虑,看了看我,转头对王霁说,去吧,我们不会乱跑的,就在这里等你回来。
我提醒他把身后马背上的东西卸下来,这样就轻快些,但王霁看了看我,没有说话,打马奔远了。
我对阿玛尔哲说,我的孩子,你刚才的口气,像一个大人,像一个比我更大的大人。
阿玛尔哲昂了昂头,长长的睫毛下的瞳仁里映着落日的光辉,说,我不是大人,我只是个比较通事理的孩子,就算是大人,不明白事理,也不会得到别人尊敬的。她说完,很有深意地瞄了我一眼。
阿玛尔哲的话让我既欣慰又感叹,一路的风霜,让她拥有了和年龄不相称的成熟,这还是那个依在我怀中又哭又笑的黄毛丫头吗?我一下子想起了比她大一些的我和小姑姑的流浪岁月,心里难过了好半天。在接下来我们娘仨无话后,我看着绑在胸前布袋里的王乱鼻孔一张一合,心里说不出哪里有些不舒服。
我坐在毡卷上,在盛夏雨后的浅夜,感觉冷得打战,尽管两个女儿一左一右依偎在我身边。我极目越来越低垂下来的夜幕,想把刚刚看到的西南边的山包看得更清楚,它们让我想起了家乡的草原,但我的家乡,却没有更远处那样巍峨而神秘的大城,我想,不管王霁今夜回不回来,不管以后他管不管我们,我们一定会进入那座大城,在那里扎下根,一生一世生活在那个人们隔着大街互相施礼的大城。在这里生,在这里死,葬在这里。我想起河边的那五具裹着白麻布的尸体,想起祖母和母亲狼狈的生和死,想起躲在香料铺里不肯送我远行的小姑姑,我想,总有一天,我会见到他们,会亲口告诉他们,我在长安,活了一辈子——王乱一泡热尿浇在我怀里时,我发现自己正死死地咬紧了牙齿。
两个女儿,靠着我睡熟了,我不想惊醒她们,忍着一怀湿哒哒的尿水,尽量坐直、挺立在满天繁星之下。旷野上安静极了,白天落在枝叶上的雨水正在啪嗒啪嗒往下落,一些不知名的虫蝼唧唧咕咕,远处有猛禽在猎捕什么小动物,扑扑拉拉地好一阵抓缠。
我突然想起王霁对我说过,他愿意带我们来长安,是因为要装作一家人,掩人耳目。早已入了玉门关,我们早就没有用了——一种悬空的惶乱让我心狂跳起来,我叫醒两个女儿,说不能再等了,现在还是往长安去吧。卡娜嘴里唔唔地不知道说了什么,阿玛尔哲先是说肚子疼要大便,蹲在旁边的草丛里好半天不出来,我催了多遍,她窸窸窣窣地磨蹭过来,小声说,你还记得一句话吗?郗匡渎职腰斩于市——
我怔了。
又一次在毡卷上坐定后,我无比惭愧,是的,和王霁当时说的一样,我早已不再常常想起那个建筑师,而是满心焦灼地想早一刻进入那座大城,把王霁多次说起的守卫城门的将领中曾经有他一个叫郗匡的知交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王霁尚在长安时,郗匡在守卫城门期间,收了贿赂,私放三个自称是油脂贩子的胡人进了城,三个胡人进城后在宫门外刺杀入宫城朝拜的龟兹王子不成,被逐入宫城旁边的一条街巷,眼见退无可退,纵火烧了两条巷子,死百余人。
“郗匡渎职腰斩于市。”
这是王霁的原话,阿玛尔哲记得一字不差。
没有王霁,我们即使看见了长安,也只能在城外的野地里徘徊。
我捧着脑袋,拼命想我们对于王霁还有什么用处。想来想去,只有王乱,王乱是他的儿子,他不应该扔下不管吧。这时,我想到我的三个孩子中,我只确切地知道王乱的父亲是谁。尽管这个父亲,不知道怎么看待他这个儿子。
黑夜从四周一寸一寸涌上来,把我们淹没了。
十一
晨色在东方山峦上洇开,一听到远处村子里鸡在叫,我就钻进墓穴里被翻开的新土里,曲曲弯弯地顺着一道缝隙躲到我的身下。须臾,又不得已返回到土缝里——团团裹裹的我从来没见过的虫子,正在蚕食和翻掘我的身子,嗤嗤嗤嚓嚓嚓,有群黑乎乎的甲壳虫,边拿两根钳齿撕咬我的皮肉边唱着:无砖无瓦无夯土,无石无木无麻布,一口咬下一块肉,又香又软油滋滋——一只肥胖的蛆虫攒足了力气,一头扎向我的脚心,被闪了一个跟头,旁边几条正想往我小腹中钻的黑花蛇嗤之以鼻,扭起头佯装呕了几声,说,乡巴佬。
吵得我头疼,我蜷缩成一团,正打算好好歇歇时,听到我的两个女儿走近了。
两个女儿,坐着竹轿,竹竿和竹椅在行进中吱呀吱呀的响声,很清脆。渐起的晨风摇落着枝叶上的露水,啪啪嗒嗒地落到更低的草叶上,落进松软的泥土里,早起的鸟儿们已经在啾啾地唱,我知道此刻长安城上空夜雾正在消散,太阳正在爬上东边的山尖,要将第一道金光搭上宫城和城中鳞次栉比的楼馆店铺,街巷和住家,搭上早起赶路的每一个人的头顶的肩臂,我再也不能感受到清晨阳光的和煦和明快了,只能躲在黑暗的巢穴里,我尚在人世的女儿们,尚在人世的人们,好好感受这种上苍无比深厚的恩宠吧。
啊——
惊叫的是卡娜,我听出来了。
紧接着一阵乱糟糟的吵嚷——来的人都发现我的墓被掘开了。听声音,不下十来个人吧。两个女儿,确实都过上了好日子。
快去看看。
阿玛尔哲一贯地沉着冷静。
我听到有脚步声靠近,紧接着,又走远了。
被盗了——嗯——嗯——都翻出来了——
天哪!
卡娜说,这可怎么办?
别愣着,赶紧回,回去再商议。
阿玛尔哲低声做了主。
当姐姐的没有说话,竹轿又吱呀吱呀地响了起来,渐渐走远了,说话声也听不见了。
几只乌鸦不知道从哪儿飞过来,不用看,我就知道它们落在我身上,开始嘎嘎叫着啄食我身上的腐肉,有些躲闪不及的小虫子,发出绝望的尖叫。太阳晒得泥土开始潮热,头都要晒得发昏时,我听到了够儿够儿的隼叫声,乌鸦扑啦啦飞走了。近正午时,我的坟坑中一阵又一阵咚咚咚、嗤啦嗤啦嗤啦,那是隼们带着钩的喙将我的皮肉剥啄干净,碰在我的骨头上发出的声音。等两个中年汉子带着镐头将我重新埋起,骂骂咧咧地筑起坟包,我都睡过好几觉了。就像王霁来接我们时一样。
是马蹄声把我们惊醒了,未等我站起,卡娜和阿玛尔哲已经坐到马背上,王霁和随他一起到来的男人把毛毡卷和零碎的物品重新装到马背上,我们蹚过两条小河,走过大片大片黑黢黢的农田,进入了一个村子。
王霁把我们暂时安顿到村子里,一个人驮着两大篓画满符号的羊皮卷先走了。
后来我知道,他那是先一步进长安,到宫城中的皇帝面前复命。后来听王霁说,皇帝对他尽受万千磨折而不辱使命、不丧国威特别震惊,对那些画着山川洼地和要塞的地形图非常满意,对他带回来的植物种子(其实是路上与商队周旋时得到的食物)大加赞赏,对他效忠皇帝和汉国的赤诚十分感动,封为典客,位列九卿。
听他说这些话时,是在他新府邸跨院的水井边上,我以奴婢的身份摇着辘轳打一桶水,而王霁特来告诉我,他与夫人商议过,留卡娜和阿玛尔哲在家里养护,让我和王乱即刻出府。
放心,已在别处置好宅院。
王霁说着拿手折断了一根竹枝。
他的理由是,我和王乱在他家里,不合规制。但在我想连两个女儿一起带走时,他又请我再思虑。他说,女儿娇贵,留在府里教护更好。
说实话,早就受不了连迈个步都要讲规矩的日子啦,我抱着王乱来到新住处,说是宅院,其实只是一处临着巷道的逼仄小房子,收拾得倒干净齐整,比无家可归好得多吧。
我安顿下来,到他府上要领回女儿时,就连门都进不去了。我拍着门扇哭,守更的家仆在门槛上磕着鞋里的沙子说,识眼色就快走,大人是最容不下有人在门里门外丧丧气气了。门里出来两个年轻的半大小子,用手里的棍棒杵得门口的石板地锵锵作响,我只好又回来了。
多年以后,黄四娘费了好大工夫才让我明白,那么好看的女儿,会为典客大人结两家好亲家,这在长安可是至关重要的事,但儿子么,是要分他家产的,甭说是他夫人,就是他自己也是想起来就肝疼的事。
他有三个儿子,对典客这么大的官来说,足够多啦,黄四娘说,再说啦,你这么个异族女人,在外面过个安生日子,总比不明不白死在典客府里强,长安城的水井,哪一口里,没几个屈死鬼哟。
过午,下了一场雨,把土坷垃缝儿浇得严实,把我在睡梦中闷醒了。黄四娘曾经说过,鬼魂睡得再死,也听得到头遍鸡叫。我没听到鸡叫,想必还没到晚上吧。我在潮热中等着,听着周遭喀喀嗤嗤的虫子们在钻掘泥土,当第一股清新的空气流淌进来,附近村庄里的公鸡们哦哦地叫起来了。
我顺着小虫们钻凿的孔道来到地面上,看到雨后的荒野异常热闹,獾鼬欢快地奔跑,仓鼠将白天藏进洞里的豆荚拖到几棵苍耳棵下享用,萤蛾在半空飞舞,蚂蚱从一片叶子跳到另一片叶子上。更多的人钻出地面,远远地打着招呼,我向他们作揖致意时,一个穿着皂色长袍的人说,咦,怎么有个——鞑子?最后的两个字他说得很低,但我还是听见了,当他挑着一面猩红色小旗从我面前走过时,瞄了我一眼说,嗯?一个新人。
我想这里住的,都是长安人吧,不像我们草原上,两个从没见过的人碰了面,吆喝几声就算认识了,不过,不急,日子长得很呢。
我往一处土坡下的人群那里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到那里去。我过了一片黍子地,在一丛篷草前驻足看一只狐狸在伺机猎捕一只兔子时,听到身后有人喊我的名字,我回过头,看到崔宪站在几株槐树下。
你怎么来了?
我说。
可别说了,崔宪说,我听说当铺的吴掌柜要买房子,我就揣着房契去问他,他看了好大一会儿房契,我问他怎么了,他识字儿么,我说不识,他想了想,说让我下午再去,他要跟家里人商量商量——
你为什么要卖?我打断他的话。
我是想,他这么穷,连个存身的地方都没有,为什么还要卖房子。
我——我是想——我念着黄四娘照护你辛苦,想卖了房子把钱分她一半。崔宪说。
哦——那怎么到这里来了?我很不明白。
我也不知道啊,崔宪说,过了午我去当铺问他到底要不要买时,突然从后门冲出几个大汉,说我盗窃了典客府的房契,不等我辩解,一通乱棍,打得我到这里来了,我的尸身,还在当铺后院的井里泡着呢。
我点了点头,朝崔宪挥手作别。
崔宪紧跟了我两步,问我这么着急去哪儿。
一句话脱口而出——
我听到自己说,我去那边问问,看有没有人见过一个从草原上来的建筑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