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克斯特的南瓜苗

2021-03-26 08:24:07
青年作家 2021年8期
关键词:巴克斯龙舌兰南瓜

川 妮

吃南瓜抠出来的几十颗南瓜子,随手埋进花盆里,它是第一个发芽的。冒出来的芽肥肥壮壮,生长的速度令人惊讶,从一颗种子,破土而出变成两瓣嫩芽,短短一个月,攀到纱窗上的苗尖已经高过了我的眼睛。那些比它后发芽的,几乎无法在它肥大叶子的遮蔽下生长,被我移植到别的花盆里,也是一副病病歪歪、自暴自弃的样子,长出七八片叶子,有三五片发了黄,细瘦的藤几天就干枯了。

这棵率先发芽的南瓜苗长出了一种葳蕤之势,牢牢地吸引了我的眼球,引得我每天都要到阳台看它。我疑心它有极高的智慧,窥破了人类心理的秘密。凡所见,想要进入更深层次的认知系统,被关注,进而获得情感甚至记忆,必得先让视觉惊艳。花鸟鱼虫,玩物器具,世间男女,哪一个不是第一眼看得上才会有进一步行动?捕捉美的能力大概是一种随基因携带的本能。只不过,动物界靠美色吸引配偶的多是雄性,到了人类的男权秩序里,逆转为女人的颜值成为第一通行证。张爱玲早就说过,哪有几个女人是因为灵魂的美而被爱的?过不了眼睛这一关,任你才高八斗、心善如天使,都是徒劳。越来越多小鲜肉的出现,是否预示女人的审美需求成为了主流模式?某种稳定的秩序正在发生改变?靠脸的时代,至少是感性的。到了刷脸的时代,脸不再是颜值的载体,而是一组有差异的验证数据。

开始还担心它不能在纱窗上立足,几次改变它的生长方向,强行把爬向窗户的苗尖牵引到地面,想让它绕着阳台的地面生长,它就是不从,固执地往窗户上长,从藤上长出的长须轻松穿过了纱窗的细洞,从另外的洞里钻出来,再从邻近的洞里穿过去,反复钻来绕去,在纱窗上打出了漂亮的结,把肥大的叶子和粗壮的藤结结实实地固定在纱窗上。这一套灵巧精细的动作,我竟不知它是如何完成的。灵巧和精细,我一直视为畏途。小时候跟女伴一起玩穿花游戏,我是最笨那个。长大了学习钩花,怎么也转不动钩针,小小的钩针拿在手里,仿佛千斤重。只好彻底断了练就一双巧手的念头,转而在智性的领域沉迷,以期获得某种补偿。总不能让自己一无是处吧?

有时候盯着它肥厚阔大的叶片、粗壮结实的藤条、奋力攀援的苗尖,我满心疑惑,来自同一个南瓜的种子,一样的土壤环境,为什么它能长得如此茁壮?难不成在她的藤条或者根叶的某一处,藏着一个类似于人类灵魂的东西?人类平庸或者卓越的密码,就在每一颗殊异的灵魂里。凡卓越之人,必能从灵魂的密码中获得核动力一般强劲的力量,而平庸者,解密灵魂得到的,可能是从舒适中获得快乐的天性。这棵南瓜苗一定藏了一颗不甘平庸的卓异灵魂,它是如此强烈地渴望生长,如此强烈地要创造奇迹。

关于植物,我还是了解太少。我们习惯了从植物那里获取各种需要的东西,从呼吸的氧气、营养的食物到审美的景观。在我们的生命链条上,植物不管处于低端的食物供应环节,还是处于高端的审美环节,都是被我们使用的对象。就像奴隶,不管是做粗活伺候主人的,还是学了歌舞音乐娱乐主人的,都是奴隶。我们理所当然地做着凌驾于植物之上的主人。人和植物的关系中,人是绝对的主宰,植物是完美顺从的典范。我们本着精致利己的原则,只需从植物那里获取有用的部分,一旦无用,或者竟然还妨碍到我们,植物就会遭遇厄运,被砍伐、割掉或者铲除。割草机差不多每个月都要轰隆隆地在小区忙碌一天,割掉长得过高的草。小区有树固然好,一旦过于茂盛,挡住了住户的阳光,一定会被毫不犹豫地砍伐。城市景观植物的更换,一般由管理者的喜好主宰。那条每天送孩子上学都要经过的马路两边,原来种着银杏,高大的银杏树,精美的扇形叶片春夏碧绿,秋天金黄,初冬时节,大风刮过,一地落叶成为绝唱,光秃秃的树干立在寒风里,也是一副高冷迷人的姿态。作为景观树,银杏几乎无可挑剔。但是,去年春天,路上的银杏通通换成了国槐。新换的城市领导者,不知道基于何种理由,不喜欢银杏。那些被刨出来的银杏,因为根部受伤,刚长出的叶子发了蔫,枝杈被砍断了,横七竖八丢弃在路边,像一群遭到遗弃的伤兵。过了几天,银杏全都不见了,不知道移植到别处还能不能存活?报纸上曾经报道过贵阳街头从森林里直接移栽的大型珍稀树木,大多没有活下来。

植物死了就死了,再珍稀的植物,不过是植物。古人的诗词,有很多伤春悲秋之句,花开花落,秋叶凋零,都要吟上一首。其实,写诗的古人跟植物的关系,不见得比我们更密切。古人的感伤和激愤,大多是借物抒怀,借自然的花草树木浇自己心中的块垒,根本不关植物什么事。植物异于人类的形态,在我们和植物之间构筑了一条安全的壁垒。处置植物,很少在我们心里引发什么情感波澜。

动物就不一样了,动物会流血、会叫唤、会反抗,甚至会流泪。这些近乎人类的行为,容易引发我们感同身受的体验,引起内心深层的情感动荡。拒绝穿皮草之后,近年又有越来越多的人变成了素食主义者。文明的发展,让人的感情越发纤细了,对残忍的耐受力远不如从前。

素食主义当然是文明发展到一定阶段才会出现的行为。无法想象素食主义会出现在生产力低下的洪荒野蛮时代,那个以生存为第一要务的时代,要生存就要杀戮,不光杀动物,还要杀不属于同一族群的同类。只有当生存变得不那么要紧了,人类的富足超过了生存的需求,才会有文明的起源。人类文明的发展,最先受益的自然是同类,吃人早已经是被唾弃的野蛮行径。诞生于1929年的《关于战俘待遇之日内瓦公约》,让战争中的杀戮止步于手持武器的双方,一旦有一方放下武器,杀戮就是野蛮犯罪行为。但是,战争从来没有真正停止。几千年的文明史,实质就是不同形态的文明争夺主导权的战争史。强势文明对弱势文明的征服,哪里离得开战争?所以,文明不可能洗涤一切残忍,不管是制度还是文化,都无法根绝人类的残忍行为。

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文明亦是。一旦退回到生存危机的绝境,野蛮的生长速度堪比光速,几千年的文明成果,几十年的人性修为,顷刻败光。

我对素食主义者是佩服的。动物之死在我心里引起的动荡一点也不亚于他们。菜市场那个活剥兔子的血腥场面,让我从此绝了成都人视为极端美味的各种兔丁兔头。但我始终做不到素食。在超市购买的牛羊猪肉和鸡鸭鱼肉,每天轮番被我搬上餐桌。牛羊猪和鸡鸭鱼被屠杀的惨状,肯定不亚于我亲眼见过的那只兔子。只是,现代工业的分工,屏蔽了屠宰环节,买肉和屠杀中间,隔了几个不透明的细节。发生在屠宰场的血腥场面,因为没有亲眼看见,我可以假装不知道。工业的便利给我隔绝出来一个安全阀门。站在安全阀门的这一边,我尽可以安享美食而无需对残忍的屠杀负担任何道义。

然而,被称作“巴克斯特效应”的实验,证明了植物是有感觉的。

那个叫克夫·巴克斯特的美国人,本来是美国中央情报局的测谎机实验者。1966年的一天,巴克斯特闲得无聊,就把测谎机的电极接在一株龙舌兰的叶片上。他给龙舌兰浇水时,意外地看到电流计图纸上录下了如同人在短暂的感情冲动时那样的图像。巴克斯特惊讶不已,他大概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他的好奇心,没有像我们那样被应试教育毁掉。他决定进一步加以研究,把植物和人体受到伤害的电磁波进行对比。巴克斯特点燃了龙舌兰的叶子,示踪图的图形跟人类面对恐惧时显示的图形差不多。植物也会感到恐惧不安?巴克斯特越发好奇了,他再一次划燃火柴,发现示踪图在这一瞬间有了明显变化。当他手持燃着的火柴朝着龙舌兰走时,图上的曲线增多。不可思议的是,在巴克斯特将火柴划燃多次,却不去烧龙舌兰之后,示踪图慢慢地停止了变化。龙舌兰好像懂得这是一种不会发生的威胁,渐渐地不再担惊害怕。难道龙舌兰会思考?巴克斯特在这个瞬间,一定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后来,巴克斯特又在不同的地方,使用不同的机器对不同的植物做了相同的实验。巴克斯特实验过二十几种植物,实验结果跟龙舌兰差不多。巴克斯特的实验结果证实了植物也有意识和感觉。这个发现被称为“巴克斯特效应”。

巴克斯特实验之后,植物的感觉和意识,不断被科学家的实验证实。苏联科学家维克多·普什金的一个实验,进一步证实植物具有感情。他先用催眠术控制一个人的感情,并在附近放上一盆植物,然后用一个脑电仪,把人的手与植物叶子连接起来。当所有准备工作就绪后,普什金开始说话,说一些愉快或不愉快的事,让受试者感到高兴或悲伤。这时植物和人不仅在脑电仪上产生了类似的图像反应,而且当受试者高兴时,植物便竖起叶子,舞动花瓣;当普什金描述冬天的寒冷,使受试者浑身发抖时,植物的叶片也瑟瑟发抖;如果受试者感情表现为悲伤,植物也出现相应的变化,叶片沮丧地垂下。有媒体报道,经过多次实验后,生物学家注意到植物的记忆力可以保留13天左右。

不得不承认,巴克斯特的实验,是一个颠覆性的实验。植物有感觉,植物会恐惧和疼痛。这个结论,对素食主义者的仁慈,是尖锐的拷问。既然植物跟动物一样有痛感,只对动物慈善的素食主义者,就陷入了伪善的尴尬境地。如何在享用植物的时候心安理得,成为素食主义者不得不面对的难题。

动物保护也好,素食主义也好,不过是现世安好的前提下,个体生命向善的努力。用个体之力对文明限度进行探索的努力,总是值得肯定的。

“巴克斯特效应”没有引发任何恐慌。在现有的秩序之下,处于生物链条顶端的人类,根本不会在乎植物有什么感受。植物即使有情感会思考又能怎样?它们永远处于不能发出自己声音的劣势,无法反抗地球的秩序。

植物的反抗,有它自己的方式。头一年冬天枯干死亡的野草,在第二年春天重新绿满田野。“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是植物笑傲大自然和人类的方式。面对割了一茬又长出一茬的韭菜,人类也许无动于衷。但是,在一棵活了几千年的大树面前,人类总是卑微地跪下去。大树不动声色倾听人类的祷告,这寻求护佑的喃喃之声,一代又一代,把人类的恐惧暴露在每一片树叶之下。万物的平衡,或许就是这样达成的。我强的时候,你认命。你强的时候,我下跪。

南瓜苗正在勃勃生长,看它的架势,不出一月,定会开花结果。我却要外出度假了,走之前,往花盆里浇了足足一壶水,堵了盆底的漏洞,花盆里的水满得荡了出来。正是炎夏季节,南瓜苗喜欢大量喝水,有太阳的日子,我隔天就要浇一次水。这次要走十多天,不知道这些水能够管几天。我把窗户开着,暗暗祈祷不要天天这么大的太阳,最好下几场雨。

锁上房门直奔机场,也就顾不得南瓜苗的死活了。

每天关注北京的天气,天天艳阳高照。北京已经变成了一个难得下雨的地方,朋友圈调侃北京的雨比油贵,雪花比钻石珍贵。十多天后回到家里,奔向阳台,已经没有悬念。南瓜苗阔大的叶子卷成了团,挂在枯黄的藤条上。南瓜苗那些细小的长丝,依然紧紧抓着纱窗,似乎比南瓜苗活着的时候抓得更紧,可以想见,南瓜苗慢慢干死的过程,一定伴随着挣扎。

拍了照片,发了一条朋友圈:可怜我的南瓜苗,十多天没人浇水,生生渴死了。有朋友留言,你是凶手哦。想到巴克斯特的实验,心里咯噔了一下,仿佛柔软的内脏滚过一个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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