摊 破

2021-03-26 08:24:07
青年作家 2021年8期
关键词:修正生活

赵 瑜

没有临《张迁碑》之前,我已习毛笔多日。抄了近三百遍《心经》,对于重复的那些字该如何变化,已有心得。说是有心得,却是画字,乱来,图的是倾诉感,我并没有经过先小篆后楷书的临帖训练。我的那些用毛笔写的字,突兀,急促,多少还有点笨拙。当然,败笔也很多,那是修养的缺失。尽管如此,仍得了不少人的喜欢。

习毛笔数月后,我开始在博客上展览,也有相好的友人说,家里墙上有裂痕,需要我画一幅字,补墙。我激动十分,就着夜色,写了几遍,终于选了一幅还算满意的,寄了去。

友人裱好后挂在客厅,专门拍了照片。说,进门便看到这幅字。算是头版头条发表了。我谦虚了一小会儿,转眼便将图片截了,成为我吹嘘的例证。

又几年,恰好有机会做客友人家里,他开心地领我看几年前的字。入门第一幅,杨慎的《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的“滚”字别扭极了,不能说难看,只能说僵硬、死板。那字是死的,毛笔走动的时候,没有能力来驾驭,才会有这样的结构。再接着看,“东”字也极被动,有种躲藏着不愿意出来见人的卑劣感。所有这些,当时送给友的时候,我并不觉得,是时间将这些字扭曲了吗?自然不是,是我自己有了进步。

审美的进步有时很难说,当我自己羞涩地说出这幅字的难看处,友人却不以为然,甚至觉得那两个败笔的字有儿童的拙朴,在其他人的书法里难得一见。尽管友人并不懂书法,甚至他的观点是荒诞的,但我却以此解脱,对于挂在他墙上的这幅字,不再有负罪感。

送出的字,每过不久,我便有想去修正或换回的念头。我有时会想,我想要修正的,是那个字的笔画吗。仿佛并不是,我想要修正的,是我自己的认知。我对字体的认识也交织着我对于社会的认知。每隔一段时间,我便会看到不同的社会新闻,这些新闻打断或修补了我之前对于是非和对错的固定思维,我被这些异于自己生活的他者的世界拓宽,我甚至在这样的变化中有过怀疑和彷徨。但终于,我更新了自己。我的变化,来源于我被时间打上了世事的补丁。我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的变化,注定了,我会对之前所写下的字有了新的认知。

送出的书法,是我个人时光的一部分,一个特殊的定格。若是恰好被友人装裱了挂在家里,那么,这些字便成为别人谈论的对象或主题。谈论什么呢,大抵也可猜测到,是写字的我的特长处、聪明处,以及让友人笑话的自卑处。我相信每一个人在别人的记忆里一定有缺陷,尤其是经历过时光的碾压。个人的缺陷,不论是性格还是处事的方式,都像极了我书写时的那些笔画,被定格在友人的墙上,或者他们的记忆里。

我有过这样的经历。一次和中学的同学聚会,他们的记忆中,我是一个特别热爱闻自己胳肢窝的人。他们一边模仿着我的动作,一边说笑。他们毫无恶意,笑我的单纯与可爱。他们讨论的语境是,我呢,在班里一个女生面前,说着话的时候,将手伸自己的胳肢窝里,用力地搓了一下,然后放在鼻子处。那时的我大约刚从操场上回来,满脸的汗水,整个动作犹如一个人在家里时,自然,那女生捂着嘴笑,而我却毫不知情。还在那里大声地喊着别人的名字,仿佛被女生嘲笑,也是一次骄傲的机会。

我愣在了这些描述里,尴尬的时间很短,很快便觉得青春的美好,即使是如此不堪,如此粗糙,却仍然渗出些幼稚与单纯来。我的这个片断,在我的记忆里被我的日常生活淹没,如同我习字时废弃掉的宣纸中的一张。

只是,让人悲伤的是,有些东西注定不能修正。我在旧同学的笑声里找到了答案,他们愿意我过去的某一段历史不再变化,他们依赖这些不变的记忆,来判断我的现在甚至未来。我相信我也是这样的日常逻辑。我无法回到过去,将自己的狭窄扩展。但是,我却可以在认识到过去的某种错谬时及时地改变走向。

当我在友人的家里发现“滚滚长江”中“滚”字的笔画僵硬而呆滞时,我开始反复练习这个字。入笔时的停顿,而后笔锋如何下行,以及提笔。我终于将这个字的结构修正到现在的审美范畴。我知道,过一些日子,我依旧会嫌弃我写下的这些字。挂在别人墙上的字,如果我愿意修正,我可以更换,而悬挂在别人记忆里的我,却再也无法修正。

关于修正自己的过去,我想到一部关于记忆的电影。因为观看日久,记忆未必确切,其情节大体如此:一个在车祸后失去记忆的年轻人,求助于心理医生。医生让他以写日记的方式自救,他遵嘱,记下他每天想到的事情。这个车祸幸存者在写下日记的时候,渐渐打通了时间,他忆起了他之前的生活。正因为他的过错,导致了一系列祸事,包括那一场车祸,让他的朋友全都死了。他试图修正自己的行为,凭着记忆,他回到自己的童年,来阻止后来车祸的发生。但他发现,无论他如何修正自己的做法,都无法改变后面祸事的发生。甚至,每一次他的改动,所带来的结局更差。电影的结局是一个极端的结局,幸存者发现,只要他生出来,活在这个世界上,总会给他者带来伤害。所以,他最后选择的修正方式竟然是,在母亲生他的时候,他不愿意来到这个世界上。他死在母亲的腹中,如此决绝且试验,当然改变了整个故事的走向。

然而,电影代替不了现实生活。我们无法回到旧时光里,更无法让旧时光里的自己停下来。我们所能修正的,是意识不再执迷,是味觉的打开,是眼界的阔达,是感官和内心不再背离。

日常生活中的我们其实是一个封闭且重复的个体。在惯性循环中,我们该如何捕捉意外,获得视野上的补充呢。想来,这需要我们有好的感受力,有意愿捕捉万物中对自己磁场有助的信息。甚至还需要我们入世,要与其他人的生活有主动交集的能力,要随时和身体以外的世界碰撞,甚至发生物理的化学的甚至是精神的反应。

在一个偏僻的地方如何融入世界,我想到阅读。是的,比如我的童年,不知出于何因,我记下了《水浒传》中一百多人的诨号,这些诨号的名字滋养了我。我常常会借着这些诨号来欺负一起玩耍的孩子,并获得智力上的优越感。在那样一个贫乏和苍白的中原乡村,我从书里捡到一些人的名字救了我的自卑,让我第一次感到富有。和食物、衣裳一样,用功地在书里捞到一些东西,并随身带着,也可以成为一个富有的人。这样想来,我是一个被《水浒传》打开的人。

成年后,我借着旅行来打开自己,听不同口音的人说话,会让内心打开。人活着,增加趣味,热爱未知的一切,以及保持好奇心,都会是让自己活在变化中的必要条件。

我必须要备注一下,我个人史里,让我的内心经验扩容的第一个外在因素是婚姻。婚姻改变了我,或者说,婚姻改造了我。婚姻打破了我的居住方式,由原来单身居住的忙乱,到了必须和另外一个商议。婚姻还将更多的社会关系塞给了我。新婚第一年,我便认识了妻子的大部分亲戚。他们和我的亲戚一样,居住在农村,相邻不远。相近的风俗以及相同的食物。但不一样的是,他们在我婚前与我素不相识,他们不像我的姑姑,或多或少地参与了我的成长记忆。这些看着我妻子长大的亲戚,很多时候成为我必须交谈的对象。礼貌,节制,还要热情。甚至还要记住他们的样子,以便下次再遇到的时候,及时叫出他们的名字。

于是,我将心里的某个抽屉腾空了,安放这些陌生的亲人。记忆在编号的过程中自动拓展或者合并了我的认知。比如,妻子亲戚中有一个热爱喝酒的表哥,每一次醉酒,都会大哭一场,见到每一个人都要拉住别人的手说半天他自己也听不懂的话。他挤占了我的中学同学大头,大头也是一个酒鬼,偷他父亲的酒喝,喝多了,来找我,吐了我一床。大头也爱哭,不是酒后,而是每一次受了委屈。在那个醉酒的表哥哭诉的第二天,我竟然真的遇到了我的中学同学大头,他去京城打工,长头发,新买了手机,一副要和自己的青春大吵一架的样子。

婚姻不仅仅带来这些琐碎的细节和笑料,还有矛盾。这些矛盾是从生活内部被系了死扣的绳子,若是在非理智状态,很难厘清,或是解开。一开始的时候,我常常面对着婚姻的绳子一筹莫展。绳子将一个口袋扎紧了,而口袋里的东西可能是我的生活,也有可能是她的生活。婚姻让我扩容,也压缩我内心的空间。我的身份扩容,由原来单倍的我,变成了她的我,我自己的我,我的朋友眼中的我,以及她的朋友眼中的我。我增加了生活的宽度,却减少内心的深度。是的,时间,我的时间被她分去一半。当然,这相当于上交一份时间的税收。这些时间我们彼此占有,或者在床上分享彼此的个人史,或者去电影院街上收纳这个时代的风声和雨声。

婚姻精确地测量男女的性格差异,并打磨彼此多余的部分。如果打磨的时间长一些,那么,噪音会小一些。我的婚姻属于急促磨合的类型,争执过程中,我突然爆发的情绪常出乎自己的意料。事后,我会反思那个异于平时的瞬间,我内心里有一只愤怒的老虎,虽然那只虎是由空气、词语组成的,但是,它只要摆脱我的教养的束缚,从我的内心逃出来,依然会用那语言的利剑,伤害到对方。有时会后悔,觉得自己的情绪管理做得不够好。

婚姻一定会磨掉我人生中多出的一部分枝杈,这些枝杈是我人性中的弱点,像我早期的书法作品一样,自然主义,幼稚,甚至还充满着让人不舒适的狂妄。我在婚姻中厌倦了我自己,我的自私、封闭,而且低情商,时时成为婚姻中的炸药,有时离我近,有时离她近。

有一阵子,母亲来家小住。新婚不久,房子刚刚装修,一切都应该是歌舞升平才对。然而,日常生活的平衡一旦打破,就会出现意外,比如母亲做菜喜欢放很多盐,老婆不爱吃。不爱吃却也不好意思当面说,只好借口不爱这种菜,又另做了一份。过几天,母亲讨好儿媳,照着她做的那种菜又做了一次,照例盐放得有些多。这下出了难题,妻子吃了一口,仍是咸。这个时候,我本来是要帮着她说一句话。哪知,我无法修正当时的自己,我站起,很生气地告诉她:不论菜多么难吃,你也要吃一点。咱妈(其实我对母亲的称呼为“娘”)为了你专门跑了两个菜市场买这个菜,她记下了你上次爱吃这个。可是做好了,你却一点不吃,你是不是有毛病。

妻子当着我母亲的面,不敢和我吵架,委屈地掉了眼泪,将碗放在桌上,转身回了房间。照理说,剧情到了这里,我已经替母亲挽回了面子。应该可以结束了。可是,也不知道哪来的愚孝,我当时火冒三丈,觉得作为刚刚新婚不久的妻子,在婆婆面前不能表现自己的不满。哪怕是受了委屈。可以这么说,我母亲和妻子的矛盾由此开始。始作俑者,却是我。

人是感情动物,多年以后,我的妻子和母亲早已和睦有加。但一想到当年刚刚相处时彼此的龃龉,还会笑话我的恶劣和无知。每一次矛盾出现的时候,我没有能力让那矛盾消解。那么就让双方冷静下来自己解决也好。可是,我做的是,双方已经做好了让步的准备,而我却及时地出现,再次让双方感到了对方的威胁,那么,战火再起,日常生活被我的低情商搅得鸡犬不宁。

修正了我认知的,还有我的孩子,这也是婚姻的礼物。某年春节刚过,我抱着赵多多去就近的中医院打预防针,刚到病房楼门口他便哭了。他三岁多一点,语言简略,犹如诗人。我相信是气味唤醒了他们的记忆,来苏水、消毒液,又或者隐藏在各种针剂中的独特气息。这栋楼里传出来的气味让他们的痛觉记忆瞬间复活,上次针剂的痛感隐藏在他的身体里,此刻终于发了芽。这真是一种特殊的体验,假如我在这一天抱着去公园里,或者超市,赵多多的疼痛记忆将安静地停在他身体的暗角。

更多的时候,我们何尝不是三岁的赵多多,我们的认知大多暗藏在内心的抽屉里,我们藏得越多,与世界的交集便越多。

早些年,青春,无虑,常常看着身边的中年人,常常觉得庸俗的生活已经将他们打败,他们和一个脸上满是黄油的女人走在一起,春天那么好,秋天也是,他们却只能讨论孩子的放学时间,以及午饭时面条的价格。早些年对中年这个词语无比厌恶,总觉得中年意味着混浊,意味着是非不分,意味着耐心不足,意味着一身的油烟味,意味着麻木。然而,三十岁以后,青春渐远,开始仔细探究年龄意味着什么。发现,时间将自己的走向完全打断,我开始背叛自己。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因为听一首歌曲而泪流满面,会因为一个社会新闻里一个孩子的照片而伤心难过。所有这些中年的意味,都缘自我内心里盛放了相关的记忆。在城市生活,年龄的增加意味着我们被世界包围的时间过长。意味着某些幼稚且任性的自我意识会随着所见的人的增加而渐渐脱落、腐败,被我们抛弃。我们渐渐地懂得活着的趣味不只是处处出风头,抢话筒,甚至不断描述自己。我们开始学会倾听,知道小声说话更为得体,知道在一群人相聚的时候,不突出自己是多么珍贵的品质,知道在合适的时候赞美别人是多么温暖的事情。

是的,这所有的中年情怀,都是时间往我们身体里存入的暗物质。暗的,并不发光的,甚至是向内的、沉默的,而又透着营养的、珍贵的暗。这些物质像赵多多的痛感一样,被我存在了我的人生记忆里。我现在所拥有的中年不再是当年我彻底否定的麻木和陈腐,而是更加敏感、更加温暖。一个三岁的孩子,只要闻到那药水的味道,便会哭泣。一个中年人,内心里储存着五百种以上的药水的味道,我会随时打开自己的感官系统,会在瞬间释放自己的情绪。我老了,这只是身体,但是我的内心里可能住着数十个孩子、数百个孩子。我总觉得,到了中年,我更加脆弱、更加幼稚。只是,我懂得如何来修正自己的幼稚,不会像十年前的自己一样,我有了更多的人生选项。

有了更多的选项,这便是从容。选项的来源是模糊的,梳理不清的。我在中国最南端的海水里看到的鱼是属于地理的,我在重庆的一盆火锅里看到的鱼是属于欲望的。用于排比的选项还有很多,晕船时的内心里词语减少到零。在一个朋友家里闻到上好的沉香时脑子里一瞬间生出一百五十个以上的词语。

时光打开生命的东西,一点点地擦亮我的眼睛,让我不再执着于正确,不再担心失去,一切都是自然的、开阔的。生命有他恒定不变的东西,比如爱。也有他渐渐破败必然要离开的事物,比如年少和轻狂。

我是一个逻辑非常自洽的人。换一个词语呢,其实是刚愎自用。我喜欢与人争执,仿佛在争执中占了上风,我便有了更多的存在感。多年以后,我反思自己,觉得这样的病症,其根由是自卑。那种生在一个偏僻小村镇的自卑是血液里的分泌物。我靠美化自己的乡村写作多年,却在某一年突然醒悟,我所美化的乡村如今早已经不存在了。我不过是在给自己重建一个乡村,来安放我童年的贫乏。我不否认,我赞美过的乡村生活有大量的真实信息,但是,我再也回不去了。我用很多年的行走和体察才渐渐放下了自己的乡村。我开始自信起来,开始修正自己之前的急迫,开始懂得有很多东西并不是和人争执才能证明。相反,当对方贬低嘲讽的时候,微微一笑,向后退一步,甚至承认自己的不堪和卑微,会更体面。

有些方面,我开悟的时间很早,比如对外面世界的渴望,我总想到更遥远的地方去走一走。有些方面,我开悟的时间太晚,比如对所看到的世界的信任,我不知道这个世界是由复杂的信息来源组成,相当长的时间里,我以为我看到的一个切片便是整个世界。

翻页至2006年,十一月底,我抵达中国最南端的岛屿。在此之前,我生活在热烈而世俗的中原。活在方向感明确的郑州,或者更偏僻的地方,开封、兰考,以及我的村庄董堂。这些地点将我塑造成一个狭隘的人。我太熟悉这平原地带的吃食,熟悉中原人的日常以及人性的日常。我以为这就是我生命的全部背景,我厌倦这些活着的背景,噪音太多,人际间的成本太高。我不是一个入世太深的人。然而,抵达海南之后,我发现了另外一个世界。之前的生活都太勤劳了,太过于计较得失和温饱了。海南,这个没有方向的岛屿,这个操持着闽南语系的外地,很快将我的日常经验抛弃。三十岁,我需要根据海南的地理和温度重建我内心的磁场。

一个人在海南生活,时间如阳光般热烈,温饱之后,在海口的大街上闲步,发现有那么多时间是多余的。我开始阅读鲁迅先生的日记,并对照着我的时间,五月的时候,看看鲁迅先生五月做了什么。他如果吃了肉,我也会去菜市场买一块肉来。他去一个小酒馆会友人,我便去一个画家朋友那里喝茶。

有时,我从鲁迅的日记里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人的名字,我去找那个人的作品看,又从那个人的作品里看到他回忆鲁迅先生的一次演讲细节,我又去找鲁迅先生的那次演讲稿。又发现,演讲稿遗失。我把鲁迅的日记和书信集当作一部侦探小说,按着那日记里的人物来索引整个民国的人际关系,生活成本,以及业余生活。

在阅读别人回忆鲁迅的文章时,我发现了很多错漏的地方。我兴奋地去查证相关的研究资料,发现这些错误大多都和时代有关系。是那个时代要求这些人必须配合演出,而鲁迅成了任他们打扮的历史依据。

阅读鲁迅,让我在获取知识的同时,震惊于纸质资料的不可信。我知道的,是局限,我们每一个人,都无法摆脱时代的约束。然而,我们是甘愿被时代的绳子所捆绑,还是一直在挣脱呢。这很重要。

觉醒是一个非常难以启齿的词语,尤其是三十岁以后,我突然发现自己是一个病人。我的病症是我的记忆常常出现错乱。那些借来可以证明是非曲直的道德被当下证伪。很长一段时间,我们被这样的道德观教育,比如一个叫赖宁的孩子。他十五岁那年,因为救火牺牲,于是他成为全国的模范,成为我们学习的榜样。可是,让一个并不具备能力的孩子去做成年人的事情,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这真的是一件值得肯定和学习的事情吗?当然不是。

在一个很长的时间区域内,我也是一个被常识抛弃的人。我被赖宁的精神感动了很久,我甚至一度也觉得那些带病工作的人是真正无私的人。我什么时候开始怀疑这样的感动的呢?我如何在内心里一点点将庞大而正确的社会共识撕下,换成我的怀疑,进而是反对的呢。

这便是羞于启齿的部分。是的,我在三十岁以后,才渐渐逃离共同的道德,我一点点地摆脱麻木而庞大的社会共识。那些挂在墙上的道德被拆掉之前,我已经在内心开始清理他们。每一次当我清理掉他们的毒素,我的世界便打开了一扇窗子。

从阅读鲁迅先生书信日记开始,我对纸质作品有了怀疑,有了信任的漏洞,有了反对或者更为妥当的判断。为了进一步证实自己的判断是客观的、合理的,我找到同时代所有人的作品来一起对质。我用纸质作品互相拼贴,验证,而后形成自己的判断。这些判断如果背叛了我之前的认知,那么,我会对应地修正自己。除了知识的涂改,除了道德的判断,最让我感到快意的是,随着内心门窗的洁净,我终于不再是挤在别人身后来观看这个世界。我有自己的视野,洁净而真实的视野。摆脱了拥挤和道听途说,用自己的眼睛,直接观察真实的世界,我会发现,同样的一件事情,如果在多年前来看,我可能会觉得是对的,是让人珍惜的。现在,我改变了看法,我现在的观点,则更加理智、客观、营养。

长时间生活在热带的人,到了温带或寒带生活,一定会遇到认知上的障碍。这是地域对人的限制。要想冲破这地域的障碍,只需要出去旅行,便可治愈。

长时间生活在父母亲约束严格的家庭里,子女一般非常懦弱和低智。相比较知识和技术的残缺,认知的障碍,才是最为暴力的束缚。

有很多值得修正的生活细节,做起来并不难。这些年来,我修正了自己的胃口。对很多以前拒绝的食物不再排斥。重新接纳一种食物,其实就是重新打开一扇窗一样。多打开的这扇窗子,补充了我对世界的判断。以前缺少的部分,如今终于补齐了。我有了一个完整的生活逻辑。

我开始重新接纳摇滚,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我认为摇滚过于重金属,过于撕裂,缺少温和的人生态度。然而,年纪渐长,我的内心开始变得安稳,有时候这安稳会成为一种束缚,让我自然而然地拒绝变化,是的,安稳的生活会让人懒惰,缺少任何冒险的尝试。摇滚打破这样的日常,我在那些浸着汗水的呐喊声里分明看到了不满和抵抗,也看到了歌颂和抒情。

除了饮食和音乐。

生活领域,我打开的部分还有我开始渐渐喜欢普洱茶、黑茶,以及用铁壶煮沸的老茶头。我喜欢上更多的茶的味道,渐渐了解水的温度与茶汤的关系。更喜欢浓汤的茶,甚至有些依赖一些有了年份的普洱茶。这些内容,对于我来说,都是新的生活认知。

与生活中常识欠缺相比较,人性中缺少的部分,最难修补。

我的修补经验偏颇而曲折,似乎又值得记录。有关世事和生活的常识,通过旅行、观察以及自然主义的年岁增长,便可得救。人生观和价值观的变化,似乎稍脱离皮肉,怎么说呢,这些观念的变化,如同细胞走失在身体的荒原里,该如何叫醒那些孤单的个体,让他们一个个听从常识的指挥,并团结成为意志,顺利抵达情绪的出口呢。

与人争吵。哈哈。这仿佛有些好笑。但我得意于这种低端而愚蠢的进步,因为争吵的过程并不愉快,有很多时候,由于自我逻辑的封闭,我未必愿意被别人说服。哪怕是证据已经给出,哪怕是对方用了最大的诚意,但在一个我根本不愿意打开自己内心的争吵氛围中,我的思维像是一个有了防水功能的背包,装满了自足的个人史。那些经验支撑了我的过去。在经济上,或者在事业上,我都有着可以自证的小圆满。一切仿佛并不必忧虑。

我相信一个生活滋润的人更容易故步自封。究竟是如何松开自己紧绷的神经,开始听得进别人的异议呢。在认知上,我觉得我对过去判断的瓦解始于一次对真相的探寻。大抵是09年的岁末,我在微博上长时间跟踪关注一起著名的拆迁事件。该如何复述我的关注点呢,复述如下:浙江温州一村庄的村长离奇死亡引起社交媒体网友的关注。后来发现,他临死之前是接到了镇政府的一个电话出门的,而出门之后便被一辆货运卡车撞死。巧合的是,那条装有摄像头的公路上,事故车停靠位置的摄像头,恰好坏了。真相开始模糊,当地政府在网友和律师团体的质问下,一点点公布这次死亡事件的真相。每一次公布的信息,又会遭遇到无数质疑。最终,真相失去。

我无法确认和判断这件离奇死亡事件的最终结论。但是,在关注这件发生在中国当下的底层事件中,我对我过去所依据的价值判断产生了怀疑。是的,我从来没有这么确定地感觉到失望过。我多年来形成的价值判断依据,现在有了巨大的漏洞,我已经听到了风声,从那个洞口传来。

我后来所有改变,都是从这一刻开始的。

我打碎了自己以前的逻辑,不再执着,甚至想对以前争吵过的人说声抱歉。是的,我开始回忆起和人争吵的事件。每一个事件都关涉价值观。

这所有的话题,没有一个和我自己的生活有紧密关系,但是,每一个公共话题,都有波纹一般的影响力,如果我不关心这些,迟早我也会成为一个受害者,溺死在这些话题的波浪里。

内心打开以后,才知道,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和我一样,有机会认识到自己的封闭。他们和我多年前一样,沉浸在自己的小圆满里,有着不错的生活圈子,有着忙碌而有序的工作环境。生活的墙将他囿在可以接受的温暖里,若没有合适的机缘,他几乎不知道自己还有着认知上的缺陷。

我呢,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和他们激烈地争执。甚至像个医生一样,恨不能马上将他们按在常识的床上,用粗暴的语言给他们动手术。

再也不会这样了,我有了更加开阔的视野,有了更加宽容的态度。只要他们活在自己的底线里,一切都不会太坏。

从乡村到城市生活的二十年,我经历过身体及道德的饥饿。情商和工资一度成正比,我购买了城市生活的同时,也被城市生活教育。

在四十岁时,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敏感的人。我重新审视了我所有的个人史,包括生活、行走和阅读,尽管我仍然会因为生存的宽裕而疑惑,但是,和过去奋不顾身地活着相比较,现在的我,更像一个正常的人。正常。正,不是正确,而是表达时态的“正在进行”。常,不是平常,而是表达客观的“常识”。我清晰地看到过去的我,在野地里迷路时的样子、呼喊的声音。然而,现在的我却救不了“他”。我没有办法给过去的我任何药丸。我能做的,只有在现在,这一刻,这一秒,写下我的感触,摊开我最羞于启齿的内心地图,撕碎我早些时候写下的字。让丑陋和狭窄的东西渐渐减少,让厚朴而自然的人性渐渐增多。

猜你喜欢
修正生活
Some new thoughts of definitions of terms of sedimentary facies: Based on Miall's paper(1985)
修正这一天
快乐语文(2021年35期)2022-01-18 06:05:30
一类基于Halley-Newton型的有效修正算法
合同解释、合同补充与合同修正
法律方法(2019年4期)2019-11-16 01:07:28
软件修正
修正直销初点将
漫生活?阅快乐
生活感悟
特别文摘(2016年19期)2016-10-24 18:38:15
无厘头生活
37°女人(2016年5期)2016-05-06 19:44:06
水煮生活乐趣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