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印子
Ryan的面具丢了,那个每个人都有的,和所有人一样的笑脸面具。他忘了自己在什么时候开始找,只是他一直在找,然后一直什么也没找到。
Ryan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挠头,眼前已经没有一块整洁的地方。散落的报纸、堆叠的杂物以及前几天洗好折好却一直没收拾起来,以至于现在被扒得乱七八糟的衣服各自占据了客厅的空间。房间里也都寻遍了,抽屉们被搁在地上,周围的内容种类繁多,却仍旧不见面具的影子。
客厅的墙上挂着自己和Stephanie戴着面具的各式合影。时间绕过南北东西,身边的人都能那么恳切地跟随,本应寸步不离的面具却居然失去了踪影。Ryan想着,心里很有些慌乱。
“叮。”手机发出声响,Stephanie的消息来了。他如手握救命稻草一般颤动着点开,结果却如同刚才一样无力。
Ryan握住手机的手垂下,头也垂下,他叹了口气,瞟了眼桌上的钟,7:30的数字大而醒目。他抹了一把脸,拿上包,走出门去。
工作服是有帽子的,Ryan第一次感动于这样的设计。他套上帽子,紧了紧衣服的拉链。他也不知自己的脸是否被帽子遮挡去了大半,但套着帽子时,多少有了些胜过裸脸示人的安全感。
街道上人来人往,早高峰的时段里,路人永远步履匆匆。
只是今天,Ryan似乎太过抢眼了些。
人们在路过他的时候窃窃私语,有的人走过了他却不住地回头张望。不同的人有着不同音量的耳语,Ryan假装不能听见,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些,把帽子裹得更紧,背似乎也恍惚间被压沉了些许。
少顷,他环顾四周,拐进了一条暗淡的无人小道。
这是一条大多数人都不会走进的小道。满地贴着写有肮脏信息的广告,四处留着潮湿、黏稠的垃圾。逼仄的道路上,有发霉发绿的带血生肉,以及一些小小的、细细的骨头。恶臭的气息扑鼻而来。
再前两步,便看到一个残破不堪、有老鼠在上面爬来爬去的面具。
面具。
是自己的面具么,真的是么?他走近了一些,蹲下来。
所有人的面具都是一样的,一样的微笑,一样麻木的欢欣。他无法辨别,没有人是可以辨别的。
他想拿起这个面具,有点想,好像真有些想。于是他伸出手,颤颤巍巍地靠近。一只老鼠,发出吱吱的叫。这老鼠不怕人,反倒好似因为习惯了潮湿的地面,突然感受到了人散发的温暖而觉得好奇,它龇出自己尖而细的牙,一点点地靠近。
Ryan在霎时间缩回手。软在了自己身后那满是裂纹的红褐色砖墙上,倚靠于那似乎能将人吸住的缝隙前,然后仓皇地逃离开来。
Ryan上了公司的电梯,23楼的按键怎样都无法按亮。有人进来唤醒了6,有人进来照亮了10,有人进来点燃了17,有人进来腾飞了25……一个一个,他们接连着相同的动作。点亮按钮,然后转头看了眼没有面具的Ryan。笑脸面具是友善的,戴着它的人们也只不过是看了看他而已。
终于,Ryan看到了与自己一样的工作制服。同事自然不似他般惨烈,他戴着面具,按亮了按键。电梯门合上,电梯上升,一切井然有序。
Ryan呼了口气,放松了不少。幸有这位同事的出现,他不至于迟了今天一项重要的会面。他对他笑笑,点了点头以示感谢。同事面朝着他,也不知带着怎样的表情。只是与他相视,然后不紧不慢地从背后掏出一把枪。
“嘭。”子弹撞上了Ryan的腿,Ryan错愕地看着,一时间大脑竟没有接收到真切的疼痛。
电梯里的人们似乎都慌乱了。有人小步地朝后缩着,有人面具里流下了汗,有人紧紧地用手捏住自己的裤缝,有人握紧了身边的扶栏。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发出任何可以被感应到的声响。只是子弹冲出手枪的余声,像涟漪一样在空气中扩散,这让Ryan感到耳鸣。
门开了,所有人蜂拥而出,所有人夺门而逃。疯狂着、争抢着、涌动着,带起了电梯有节奏的晃荡,波及了仍然站在电梯中的两人。
电梯上的按键还有许多泛着亮,电梯门开开合合,终于抵达了23。
Ryan喘着气,按着受了伤的小腿一瘸一拐地走出了电梯。
左边和右边是蓝色的隔间,隔间电脑前的每人都带着笑容与世界相见。血从手指的缝隙往外涓涓地流,可是Ryan并不在乎。
这次的会面他等了很久,言语组织好了,材料准备齐了,长长的走廊尽头,有老板在恭候。
终点到了,好像一切都静止。之前的一切不必计较了,他面对老板,在包里掏着整理了许久的材料。边掏边解释着什么,他好像有很多想说的。他讪笑着、念叨着,关于面具,关于腿伤,提及了枪,提及了整理材料的辛苦。
老板轻轻地点着头,低头看了眼他的腿伤,他的点头和他的话一样,节奏诡异,波澜不惊甚至有些得意。Ryan终于掏出了材料,他走向会议室。
窗外一声雁鸣起,老板将材料从他手中拿过,那些层层叠叠的纸,就此被递入从身后走来的同事手中。
雁鸣只起了一声便灭了,腿上的伤酸涩地阵痛起来。
Ryan呆立在那里,目睹了同事前进步伐的从容。那个和他穿着同一套服装带着笑颜的陌生人,也在这一秒回头与他对视。衣服的下摆被他张扬地抖动起来,手枪在凉薄的空气里泛起温和的光。
所以,当Ryan捧着被清退的盒子再次走在街道上,他已不再在意人们的窃语与回望。街上的人也少了,少到他以为这个曾经被他死死拽住过的世界已经只剩他一人。他佝偻着,倚着空气歪歪地走着,又极尽艰难地抬了头。恍然之中,他开始想认真地看看这条街,这条平日里因戴着面具,似乎与自己隔阂着,也从未被在意过的街。
远处走来的人们在这时对他来说是无碍的,整齐的脚步声也好,统一的革履西装也好,都未得到他分毫关注。只是当他们逐渐地靠近,一点一点地在他的视野里清晰,他才发现,那些人,原来个个手中带刀。
他们走向他,他们盯着他。那种审视的目光隔着嘴角上扬的面具好像被削减了具体的情绪,也更多了一分或者两分决绝。
刀是弹簧刀,小小的,闪亮着的,尖锐又方便收敛。
一部分人在稍远处安静地审视后,便将刀折叠收进了荷包。他们唯诺地站着,或前或后,边一点点地移动,边更加安静地看着。另一部分人,行径却未曾有过间断,他们躁动着、冒进着,一次次地向他逼近又一次次地退缩回去,他们持刀包围着他,又像是持刀防御着他,左右东西,总没有明确的意图。
那个戴着黑色礼帽的男人尤其不同,他站立在一群模糊的群众中,颜色最为鲜艳。他的笑脸面具似乎有着更深层次的咧开,高高的帽子也仿佛是引领着一些什么存在。
在他迎面而来的时候,Ryan终于开始感到害怕了。男人把小刀放进面具,手向前,做出要用刀将面具取下的样子。可他没有取,只是发出了如尖锐哭声一般的笑。
Ryan猛然转过身,向前狂奔起来。
周边的绿植,侧面的车,前方的光亮,还有远远近近被面具笼罩着、遮盖着面孔的行人……他不停地跑,不停地跑,跑在绵延不绝的道路里,跑在起起伏伏的时光中,可那戴着黑色礼帽的人却一次又一次地在他回头的时间里向他逼近。那人笑着,一直笑着,无声地笑着,大声地笑着,声音和刀一样锋利,刺穿了风里的空气。
周围也是有人经过的,他想找人躲避,或哪怕作为障碍拦截那人,给自己制造出多一点时间。但他们维持着笑意经过,与他靠近再与他擦肩,有时回过头看看,有时又如之前与同行的人小声说着些什么。他们紧凑,紧凑又疏离,他们紧凑,紧凑又模糊。
恍恍惚惚,一切都恍恍惚惚。恍恍惚惚间,他的盒子被人抢跑,恍惚间,他也被人绊倒在地。
Ryan从床上惊醒,直直地盯着面前的墙,喘着粗气。
窗外天还未亮,深灰色胶着的天空还蒙着深深的雾气。屋子里太暗了,如暗房一样给人以压抑。Ryan摸索着打开了身旁的灯。冰冷的白炽灯光洒在了身上,他的呼气声慢慢转为平静。
他转过头,旁边的被子掀起了一角,床单上有人形的褶皱。Stephanie不在了,不知去向,只留下床头柜上一张打胎的收据,她还是去做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他也有过情绪,与她发生过争吵。可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人总要为一些东西买单。他想着。
他低下头,叹了口气,安静地在床上坐着。百无聊赖之间,他玩起了自己的手指。皮和肉和指纹重叠相嵌,撕掉了一个倒刺,手指上泛出一些血,很快凝固了。
突然之间,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他猛然站起,翻箱倒柜地四处寻找。杂物被扔在地上,报纸被掀起又被随意地置放,抽屉被拉了出来,一阵拨弄后又丢在一边。他的神色越来越焦灼,细密的汗从鼻尖冒出。
“叮。”手机发出声响,看一眼,是Stephanie的消息。他如手握救命稻草一般颤动着点开。
“不用找了,是我拿走的。”
不用找了,她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