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镇桃 Luke Duggleby
两名居民站在飞地边界的两侧。右边的水泵在印度,而它所服务的房子在孟加拉国飞地
孟加拉境内的达阿拉·卡各布列(Dahala Khagrabari),是一片650亩不到的朴素黄麻农田。住在孟加拉的黄麻农场主清晨醒来,若要例行到田间查看作物收成,便需要“出国”,先后穿越印度、孟加拉的国境,最后再来到这块政治上隶属于印度的领土。
达阿拉·卡各布列,全球独一无二的“三重飞地”。它为印度所有,被一块孟加拉飞地包围,而这块孟加拉飞地又被一块印度飞地包围,包围它们的这块印度飞地,又在孟加拉国境内。
飞地的“魔性”,在达阿拉·卡各布列所在的库奇–比哈尔地区(Cooch-Behar)展现到了极致。这个印度和孟加拉交界的区域,4000公里蜿蜒曲折的边境线周边,密密麻麻分布着198块飞地。它们相互嵌套,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面。
除了“三重飞地”达阿拉·卡各布列外,还有21块孟加拉飞地位于印度的飞地内,7块印度飞地,也被孟加拉飞地包围,形成了不输达阿拉·卡各布列之繁复的双重飞地局面。
重重叠叠的飞地,意味着出趟门,甚至在家里走几步,都可能跨越国境、在印度和孟加拉国之间无缝切换。在游人眼中,这或许是独特的旅行吸引,但对生活在这片破碎之地的5万多居民而言,“飞地”更像是一座座无形的围城,被政府遗忘,被外世隔绝,令人难以逃离。
断头路、修到村口就中断的水管电网……这些残缺的基础设施,如今在两个南亚国家的飞地中十分常见,诉说着它们的“被遗忘”。
自1947年印巴分治以来,印度同巴基斯坦,以及1971年独立的孟加拉国,长期处于关系紧张的状态。一国若要到自己的飞地进行人口普查、行政管理或基础设施建设,常常需要进入另一个国家。但过往60多年来,印度或孟加拉国的官员在进入飞地的过程中常遭到另一方刁难,在双方关系紧张的时期,政治家和民众更是认为,只要允许另一国的官员入境,就是对本国领土的侵犯。
/ 若想拥有一张合法签证,需要跨过层层国界到位于国家本土的使领馆才能办理。 /
长期下来,国家本土与飞地的联系日益弱化。那些边缘、遥远的土地和居民,也渐渐被统治者遗忘。即便随着印度、孟加拉在边境地区推进现代化建设,铺设水电路网等基础设施被提上日程,但由于缺少协调,这些设施建到飞地边界时便戛然而止。水、电、通信网络、公共医疗、公共教育等普通的生活保障,飞地居民都难以触及。
印度和孟加拉交界的区域,4000公里蜿蜒曲折的边境线周边,密密麻麻分布着1 9 8 块飞地
物资购买、寻找工作也是个难题。飞地的面积局促,很有可能到邻国的商店才能买到日用品。尽管大部分时间,飞地内外可以实现自由流动,但关系紧张的印度、孟加拉国边境沿线,设有大量栅栏、边境检查站等,增加了流动的难度。从孟加拉国到印度时,给守卫几美元或许能侥幸通行,但这很有可能变得“有去无回”:有统计显示,超过75%的孟加拉飞地居民,因在没有有效旅行证件的情况下进入印度领土被捕,尽管他们只是为了满足基本生活需求或找一份工作。而若想拥有一张合法签证,则需要跨过层层国界到位于国家本土的使领馆才能办理。无形中,飞地居民陷入难以走出的死循环。
美国人类学家斯科特在《逃避统治的艺术》一书中,讲述了东南亚山地民族主动选择国家力量难以渗透的生活环境和方式,以逃避国家的劳役赋税,构建自我治理的“无国家空间”。
印度和孟加拉国边境的飞地居民,似乎就生活在这样一种“无国家空间”里:他们讲同样的语言,吃同样的食物,无论达卡、新德里的政客在讲什么,他们自己的生活都是荒芜和离弃的重叠。
真实的生活,远无书本中描述的高级,也很难冠以“艺术”的名义。南亚的镜像,更多折射出无政府的种种弊端。数量多、结构复杂的飞地,在兩国关系的缠斗下,不仅基础设施、公共服务匮乏,日常生活保障捉襟见肘,就连司法、治安系统的构建也基本处于空白状态。
没有警署维持社会秩序,没有司法机构惩罚暴力犯罪,这些重叠飞地被罪犯视为躲避警察的避难所。在国家秩序之外的飞地居民,不仅需要忍受生活的缺失,还要面临性命之虞,常常沦为政治精英、帮派势力、犯罪分子,甚至邻国民众的欺压对象。
远在“朝堂”的执政者们,偶尔也会意识到飞地给国家治理造成的阻碍,试图协商解决飞地问题,但达成协议的进程十分漫长。
清真寺是印孟边境飞地内部唯一的坚固建筑物。由于飞地生活的不确定性,没有人愿意花费时间和精力来建造其他永久性建筑物
1958年和1974年,印度先后同巴基斯坦和新独立的孟加拉国,签署了飞地交换的《土地边界协议》。但1974年该协议签署后,并没有在印度议会获得通过,于是飞地交换迟迟没有生效、执行。
为了给孩子提供良好的教育,许多飞地的父母通过行贿、伪造证件等手段,将孩子送入公立学校
在拒绝通过协议的印度看来,从切身利益来看,协议规定“不考虑领土的损益”互换飞地,但印度在孟加拉国的飞地面积远大于孟加拉国在印的飞地面积,“互换”是损失;从民族情感来说,那些信仰印度教的印度民众也认为,同一个伊斯兰国家达成协议,是一件难以接受的事。
转折点在2015年到来。2014年,莫迪领导的印度人民党获得大选胜利,印度长期以来秉持的“不结盟”外交政策出现调整,由平衡保守转向更为主动进取,在“邻国优先”“东向行动”等一系列外交政策背景下,同孟加拉国协商解决飞地问题,再一次被提上日程。
2015年8月19日,一名村民涉水渡河。印孟两国都不想将资源用于发展飞地基础设施
莫迪政府上任不久,便快速在议会通过1974年签署的《土地边界协议》。2015年6月6日,莫迪访孟期间,同孟加拉国总理哈西娜互换了协议,搁置多年的飞地问题终于得到了历史性的解决。
2015年8月19日,70岁的Dhonobala Rani痛哭流涕。几个月后她将获得印度国籍,而她的亲人(蓝色衬衫男)则选择留在孟加拉国
根据协议,印度把孟加拉国境内总面积为1.7万公顷的111块飞地交给孟加拉国,孟加拉国把在印度境内的总面积为7000公顷的51块飞地交换给印度。飞地内的居民则可以自行选择国籍,如果选择加入邻国的国籍,就继续留在世代生活的居处;选择保留原来的国籍,就要接受迁移,回到本土重新定居。
在印的孟加拉国飞地居民,都选择加入印度籍。而出乎印度政府意外的是,在孟加拉国的印度飞地居民,只有不到1000人选择了保留印度籍,其他人都选择留在经济更落后的孟加拉。这一定程度上也反映出飞地对居民国家认同、社会认同的塑造,与本土世代隔离的生活、频繁的土地交换、跨地域通婚,都在逐渐弱化居民对原国家的归属感。
协议签署后,多年未动的基础设施也被两国政府提上日程。印度内阁表示,将投入1.5亿美元帮助以前的飞地居民完善生活、促进飞地得到正常发展;孟加拉国则承诺,投入2290万美元用于飞地的建设发展,包括修建桥梁公路、自来水管、商店、清真寺、社区活动中心等等。曾经被遗忘的土地,终于感受到了“国家”的存在。
2015年8月22日,在库奇–比哈尔地区Ponchoki Bhajini村生活的22个家庭中,有20个家庭(左)将移居印度,其他人则选择成为孟加拉国公民
但重新融入的过程并不那么顺利。协议签署5年后,选择保留印度籍的飞地居民返回了本土,目前还被安置在几个政府划定的集中安置点,抗议活动时有发生。“帮助他们重新过上正常生活”的政府承诺并没有兑现,从前在飞地的房子不能换来有效的土地凭证,迁徙过来的飞地居民,因为缺乏足够的工作技能,只能靠打零工维持生计。这些长期处于漂泊状态的人,即便回到了所谓的“国家”,也还是无法找到自己的根。
原来的飞地,跟上现代化的步伐也仍旧迟缓。完善的基础设施、公共服务还未到来,尽管地方官员表示各项配套会“逐步完善”,但对于患有心脏病等疾病的村民而言,眼下医疗服务的急缺与警报长鸣的身体,不知能否等来确实完善的那一刻。
层层嵌套的飞地,不只在南亞边境出现,阿拉伯半岛上也有一块—纳赫瓦,被阿曼在阿联酋的飞地马德哈包围,属于阿联酋的二级飞地。这片土地,则呈现出了一种例外,展现了居民与国界相伴共存的故事。
从阿联酋进入阿曼的飞地马德哈,不会经过任何铁丝网、哨所等边境设施,也不需要签证、护照,最为明显的提醒,不过是手机会收到阿联酋电信Etisalat发来的短信,表示欢迎来到阿联酋并祝愿在阿曼旅行安全。
/ 在孟加拉国的印度飞地居民,只有不到1000人选择了保留印度籍。 /
再往马德哈的中部走,就是阿联酋的飞地纳赫瓦。5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坐落着新纳赫瓦和旧纳赫瓦两个小村庄。不到100座的房屋,囊括了能提供消防和救护车服务的警察局、保健中心、小学、体育中心、小型游乐场、杂货店、农场等一应设施,“五脏俱全”,由飞地所在的阿联酋城市豪尔费坎进行管理和提供公共服务。
当地居民在日常生活中也不会注意到国界的存在。“我不会想太多,这周我去阿曼踢球,我们彼此共建家庭,只有我们的手机不一样。”纳赫瓦酋长的儿子哈勒凡这样看待两块飞地的关系。
难以避免地,马德哈和纳赫瓦间偶尔会在边界划分上产生矛盾,比如某座山头的归属,比如哪一方可以开采蜂蜜和木材等,但国界两边的居民并不在意这些边界的分歧。“国界”的概念往往与现代意义上的主权国家相关联,但在阿拉伯半岛上,相近的宗教文化、以氏族部落为核心的社会,使“国界”在这块飞地上变得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