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玉琰
(金陵科技学院人文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38)
王铎,字觉斯,号嵩樵,河南孟津人。作为明清之际诗坛的风雅宗盟,他以“海涵地负之才,骀荡纵横”[1],散发着强烈的个性光芒和诗意光辉,在清初诗坛有着重要影响。关于《孟津诗》《续孟津诗》,据《中国古籍总目》集部第6册总集类·氏族之属著录:“孟津诗十九卷续一卷,清王铎、清王鑨撰,(续)清王无咎、清王无忝等撰,清康熙五年王允明刻本。国图。”[2]具体来说,“孟津诗十九卷”即合选王铎与王鑨诗作而成;“续一卷”是其子侄数人的作品,目前仅国家图书馆有藏,流传甚少,更见其珍贵。本文拟从《孟津诗》《续孟津诗》入手,分析王铎子侄王无咎、王无回、王无忝、王无逸及王鑨爱婿傅而师等人的诗作,以透视王氏家族子弟的诗歌传承意识,由此进一步了解该文化世家的内在脉络。
王铎、王鑨在诗歌创作上颇具成就。薛所蕴对王铎的才华十分推崇,曾赞其“一代宗工可漫称,千秋诗格赖传灯”[3],并指出其诗学好尚对明末清初诗坛影响重大。王鑨比王铎小十五岁,从小随兄长学诗,深受王铎熏陶,二人分别有《拟山园选集》《大愚集》行世。时人徐子能云:“二三十年间海内所称有文章道德之望者,无不首推孟津……老先生为宗伯公难弟,说者拟之元方之有季方,子瞻之有子由,凤洲之有麟洲。”[4]337比之以东汉陈纪、陈谌,宋代苏轼、苏辙,明代王世贞、王世懋兄弟,他认为兄弟二人是“堪比前贤的兼美之士”[5]。周亮工在《孟津诗》序中称兄弟二人“追溯风雅,接踵比肩”[1]。
对王铎、王鑨诗歌的研究,可参见拙文《王铎与明清之际的诗学思潮》《论王铎诗歌的意象与色彩》《“身任狂愚惟爱拙,诗同兄好亦矜奇”——论清初孟津诗派之王鑨兼及与王铎之比较》。窃以为,孟津王氏家族的诗歌传统包含了四个方面的传承:高标的诗教精神、强烈的现实关怀、深切的故园亲情、鲜明的意象色彩。这体现在长辈对晚辈的谆谆教诲中,也体现在孟津王氏家族的诗歌创作中。
由于王铎、王鑨博通经史,且以诗文为性命,故其平时与家人书信往来、节日宴饮亦喜以诗作相和,如王铎的《喜阅三弟近诗》、王鑨的《嘉遁园同仲和二兄,藉茅子侄辈饮》等作。受他们影响,王氏家族子弟亦多好诗文者,子侄辈中王无党、王无咎、王无回、王无忝、王无荒、王无逸等皆能诗工书,有文名。
王氏子弟诗作选为《续孟津诗》一卷,附于王铎、王鑨《孟津诗》十九卷之后,得以留存。另外在《中州诗钞》《中州诗征》《孟津县志》中亦可散见一二。翻检《续孟津诗》,从“拟山园内花初发,红药坛边月再明”(王无忝《华州旅夜闻鸟》)、“只今闲咏瓜藤下,犹记囊诗待父归”(王无咎《城南小园,先文安公所构别业也。昔为予读书地,每一经游,不胜感叹》)、“先人墓上谁重扫,诸弟行中孰好文”(王无咎《喜六弟自家至》)诸诗句中可见,他们皆能致力于诗文,手足情深,以继承家族的诗歌传统为豪。诗句中所提及的拟山园乃王氏别业,红药坛为其中一景,园中遍植红牡丹,正是王鑨、王铎和子侄们拈题分韵之处。因此,拟山园、红药坛对于王无咎兄弟来说,不仅是家园的空间意象,是父亲和叔叔的诗文集名,更是他们对父辈情感的追念和寄托。“闲咏瓜藤”“囊诗待父”,字里行间可以想见家族生活日常;甚至在扫墓祭祖时,他们也以“诸弟行中孰好文”作深情告白,可以想见家族荣耀所在。
总体而言,在王氏诸子弟中,王无咎、王无忝、王无荒、王无回、王无逸等皆有诗作可寻,而在诗歌方面成就较大、存诗较多者为王无咎、王无忝。
王无咎,字藉茅,王铎次子,幼随父居于官署,顺治三年(1646年)进士,选庶吉士,授编修,历宏文院侍读学士,授浙江按察使,迁江西布政使,四十七岁卒于太常寺少卿任上。王无咎受父亲影响甚深,博学工诗,兼工草书,“诗字自娱,直窥晋唐堂奥,生平以忠孝自命”[6]875,著有《崝嵘山房诗集》,惜刻本已不存。
王铎对儿子的期望颇高,训教亦极严,他曾教导无咎云:“吾闻之举业以求仕,非以玷仕,仕以摅道,非以破道。自今日入纷华之途,汝尚能仍仍然念汝祖汝父筚路食贫、倍簁困厄否?尚能念山巅江漈屈竭悲侘、哭歌无声否?富贵浮名中,最足坏人,豪杰不免,汝尚能念下第俯首伈躬梧桐之傍否?”[6]355-356时刻感念父祖衣食为艰,告诫儿子勿忘祖德,顾及民生疾苦,胸怀大道,不为富贵浮名所遮蔽。由于身为王铎公子,无咎弱冠时已名噪东南,王铎在此希望无咎踏上仕途后能踏实为人,不慕虚华,并勤勉于学问。
无咎从青少年时期始就一直随父亲东奔西走,所以诗中多故园情深之作,如《行至温县忆家》《怀拟山园》《秋日忆家》等。无咎著有《崝嵘山房诗集》,“崝嵘涧”亦为王铎所构筑之拟山园一景,既是无咎少年读书之处,也是父子吟咏之地,寄寓了父辈的教诲,诗集以此命名,也记录着自己的成长和美好的回忆。
另外《续孟津诗》收了一些王无咎的纪实之作,可补史料之不足。例如:“大江墨浪漾惊鸿,四壁灵光接混濛。古庙昔年屯兕甲,磨崖今日换鹅笼。丰碑曾篆岣嵝处,实藏重翻海岳雄。自是先臣忧国泪,金山带血洒苍穹”(《甲申先文安公书飞岩惊帱四字于金山寺壁,戊戌摹勒上石恭纪五十六字》);“千秋大业事何如,拭泪闲窗把父书。吐纳元音天地外,推敲只字梦魂余。五车不尽登梨枣,三箧还从辨鲁鱼。昨梦趋庭频莞尔,须眉犹似在阶除”(《重镌先文安公拟山园集告成》)。诗中记载了王铎在甲申年(1644年)曾于金山寺题字,在戊戌年(1658年)即王铎逝世六年之后,此题字摹勒上石。其后,无咎又整理重刻了父亲的《拟山园集》行世。这些既是文学文献史料的记载,也是家族诗歌创作的传承。
彭而述《王藉茅诗序》云:“孟津先生(王铎)于文章一道,星宿也。海内仰之不减昌黎。今读藉茅太史所著,抑何象贤接武,迥出流辈哉。”[7]他认为王无咎为诗有十五年之变:少年为诗“大约冠剑离陆,犹有隽不疑,初谒暴公子习气”[7],其后有逸气,至顺治十二年(1655年)而述尽读无咎之诗,则与江左诸作如出二手。作为王铎的平生知己,彭而述见证了王无咎的成长历程,对其诗作风格和家学传承了如指掌。
王无咎《闻楚露布(考馆)》诗云:“万里风云指顾间,雄文赫赫下荆蛮。崖中鼠散耕人喜,野外花开战马闲。衡岳千峰无远戍,湘江一路有重关。更看百粤烽烟静,铁券彤弓未易攀”[8]22。“崖中鼠散”与“野外花开”,“耕人喜”与“战马闲”,一派升平气象。而“衡岳千峰”与“万里风云”,虽然不算多么典雅脱俗,但整首诗也显得沉郁雄伟、气势磅礴,笔力所及,意在追步其父风采。《忆洛》(1)《孟津县志》中此诗题为《西湖忆家》,为无咎按察浙江时所作。诗云:“苍苍云树满关河,百战中原涕泪多。伊阙时通春草梦,平湖乍听采菱歌。天心厌乱亡荧感,人意还家眷薛萝。八月潮来江海动,孤舟高卧有渔蓑。”[8]22当时中原战乱初平,无咎远宦江南,正值夏秋之际,看江潮涌动,听绵绵吴歌,不禁触动思乡之情。全诗一气呵成,意境冲远,尤其是末一句中,远观海潮奔涌,近看孤舟渔蓑,构成一幅立体景象,诗画兼得,颇有逸气。
就风格而言,无咎诗中有气势飞动、苍老凌厉、肖似其父者:蛟龙昼出黄尘黯,铁马云屯白日低(《怀拟山园》);怪石藏妖魅,苍烟乱古丘(《秋日奉怀吴中兵宪、比部两叔父》其四);妖蛇缠地轴,腥雨过江漘(《秋日奉怀吴中兵宪、比部两叔父》其五),诗作用词诡谲,色彩和意象直追王铎[9]。亦有雄壮挥洒、豪迈浑成者:绝壁风云趋众壑,大江日月走中峰(《栖霞》)。但就境界来说,王无咎诗中虽有诸如“万里孤鸿来暮色,千山落木下秋声”(《长干秋兴》)、“天高一鸟下,木落万山秋”(《秋日奉怀吴中兵宪、比部两叔父》其四)这类视野开阔的景象,将较小的意象置于巨大的空间和辽阔深远的背景之中,展现出萧条、凄清的色彩,描绘了一幅绝妙的深秋暮旅图,但其作品中的孤寒之意与其父胸怀之博大却又不同。
王铎诗善用寓大于小、置小于大的对比手法,例如:“吟残一片月,笑转万年星”(《饮灌溪亭同诸子》);“虚怀千种语,都付一声哀”(《挽虞素心师》);“一瓢淹岁月,万卷拂山阿”(《南方》);“千层湿翠尊中落,万里孤帆雨外飞”(《送友南归》)。以上诗句多为上下相对,共同构成一浑然融合的意象。与其父相比,王无咎诗作的意境创造略显松散,乃“隔”与“不隔”之异,且显得过于注重对仗的工稳,“马蹄旧识乌衣巷,雉堞平分赤石矶”(《城南小园,先文安公所构别业也。昔为予读书地,每一经游,不胜感叹》),其中的地名对仗亦略有生硬之感。
另外,王铎第三子王无回,字缘督,号又痴,“有异骨,能诗能画,尤工行楷草隶图书及秦汉图章”[6]875。《孟津县志》云其“性笃孝,幼工文,以母病不与试。太保(指王铎)奉命祭告秦蜀山川,道病,无回疾驰迎抵家,太保旋殁。哀毁得咯血疾。以荫补内阁中书舍人,阁中诰敕一皆手书,书法有父风。寻发旧疾卒官。著有《瑞芝园集》八卷”[10],今已佚。《续孟津诗》中有无回《夜雨》诗云“夜雨因何至,偏来叶上声。蛟龙岂得已,魑魅未分明。扪舌安吾志,澄心检道情。所事关天意,即此见虚盈”,波澜之中亦见清新。
王无忝,字夙夜,王鑨之子,顺治十四年(1657年)举人,康熙九年(1670年)进士。“历刑部主事,迁兵部郎中。值楚寇乱,运筹合机宜。寇平,大司马欲上其绩,夙夜曰:‘此臣职也,敢自以为公乎?’出为金华知府,金华当耿逆初平后,城郭榛芜。夙夜招徕安集,百废俱兴。”[8]153王鑨对爱子多谆谆教诲,《三月语二子无逸无忝》《乙亥春雨示二子无逸无忝》等作可证之。其中,《示二子无逸无忝》有同题之作:“过时然后学,勤苦必无成。经史乾坤泪,箕裘父子情。弓刀争岁色,虎豹啖秋声。须念艰难意,立心莫近名”[4]181;“读书须读夏商书,观物须观庄子鱼。书备天人通上下,鱼游江海悟冲虚。秋冬日月光阴短,南北兵戈性命余。世事经心愁不了,悠悠何以谢居诸”[4]253。两首诗分别为五律、七律,诗中对时代大背景下如何立命修身皆殷殷叮嘱,希望儿辈能进时思退,淡看功名,虚怀若谷,以读书养心修身立命。无忝诗作中亦多有透露父子深情以及学诗的情景,如《秋月送家严入都至河干》《家君校试兖州,诸生赋得秋色老梧桐》诸作。
无忝于顺治十四年中举,但其后科场屡试不第,直至康熙九年即其父逝世前一年方中进士。其间漂泊之感、壮志未酬之意屡现笔端:“酸风茅店清秋夜,羸马繁霜古渡头”(《乙亥秋下第》);“西风残月嘶寒马,野雾荒烟冷敝裘”(《秋月送家严入都至河干》);“山城风过乱云流,寒水酸风叫野鸥”(《九日》其二);“凤凰台上起秋风,冷雨荒烟锁故宫”(《金陵怀古》)。无忝诗的凄凉迷离实有倍于王鑨,堪称羁旅诗人。但无忝的羁旅诗作与其父所为又不尽相同。“函关西去是秦州,去去山程路未休。烽燧偶传云梦信,雁声频叫洛阳秋。半生冷泪添愁眼,一片荒原过古沟。入世无才堪自笑,狂歌拔断五箜篌”(《函谷关闻南信》),自嘲中有愤激之感。其时,无忝正有世路之悲,仕途蹭蹬,又恰好路经邯郸,复有感于黄粱一梦之说,故感情迸发,激愤为诗。再如,《秋夜有感》:“凉风动此夕,物序依时休。圆月鸣弓驷,长河入地喉。萤流戍垒白,鬼听墓门秋。惆怅功名事,谁封万里侯。”岁月流转,功名未就,心中惆怅,终是意绪难平。
此外,亦可从王鑨《欲归江南》诗句中看出王鑨、王无忝父子境遇的分野:“日日诗囊挂敝裘,七年空度蓟门秋。南来也买维阳棹,一夜西风过润州。”王鑨虽处羁宦,却能有淡宕之态,心境亦平和得多。王无忝为诗虽不依王鑨之法,但笔力苍劲处亦不失其父风采。另外无忝尚有些诗作,如《春日即事》《秋日游龙潭寺》等,自然清新,别有韵致。总体而言,无忝诗尚工稳,含蕴深沉,多触动心弦之作,沉静内敛之处尤肖似其父。
除上述三人外,王鑨之子王无逸曾以选贡为黄岩令,后以母疾弃官归,以孝友闻于乡里,其村居诗作,清静安闲,亦有怀古之作,寄兴亡之感。另外,四弟王镆之子王无荒,袭伯父王铎荫,肆力于学,尤娴书画,其诗亦有可观。《续孟津诗》选其《江夜》诗:“霜天漠漠水无声,水上船灯夜不明。塞雁初随黄叶到,秋心频向故园生。滇闽往日曾加赋,吴楚今年暂罢兵。何事沙鸥惊复起,月明深处是江城。”这首诗为无荒初官浙江游龙知县时所作。当时战乱初息,百姓流离失所。无荒抵赋蠲租,保境安民,固于时事深悉,而发之于诗歌。全诗文字朴实精炼,语言明白如话,但情景交融,言之有物,意境颇为清朗苍远。
马大勇先生指出:仅以《孟津诗》与《续孟津诗》所收王铎、王鑨及其子裔数人,“似难副一派之称”[11]。不过,“从明清之交及清前期豫中文化状况可以考察得,这是一个以孟津为核心,以王铎、王鑨为渠帅,尊奉七子宗唐家法而通过血缘、姻亲纽带联结成的乡邑诗学群体,其流风迄于雍正初而犹有存者”[11]。
由姻亲所联结的傅而师(王鑨之婿)亦在《孟津诗》中频频出现。傅而师,字余不,河南嵩县人,顺治年间举人,后两仕礼闱不第,郁郁而卒,年仅及壮。王鑨为其选刻《枕烟亭集》,有诗七卷。他“少有隽才,诗文不事涂饰。往往有合作”[12]894。顺治年间东南、西南皆战乱不休,而傅而师的诗文中多有关注时事之作。邓之诚云其诗“多作于顺治十年以后,时兵甲未息,饥馑洊臻,故感事伤时,随事吐露,虽词尚含蓄,然怨而近于怒矣。豫中文人,商丘与洛阳竞爽。侯、宋之作,不事质言,若贵质言则而师为得风人之旨焉”[12]894。
王鑨对爱婿的期许颇高,屡有诗作寄怀:“余不余不建安才,骨格卓荦真奇哉”[4]127;“功名待汝铭钟鼎,我向玉郎作隐丘”[4]289。同时对其创作亦多指点:“料得飞花后,学诗大历前”[4]208,时刻关注着他的学业进步,如《喜余不婿读书》《又示余不》等,鼓励爱婿专注读书,其惜之深切溢于言表。王鑨还对人生对未来给傅而师以谆谆告诫:“道古防人面,才高避酒船。功铭钟鼎后,同去饮山泉。”[4]221良苦用心,拳拳可见。可惜傅而师虽为少年才俊,十五岁中举,但其后却屡困场屋,二十五岁即郁郁而亡。王鑨在傅而师去世后曾有诗哭之,诗前序云:“余不讳而师,颍上人也。生而溺于诗书,嗜古博学,旷世奇才,少年即以孝闻。屡困公车,感愤忧思,郁郁而终,时在辛丑(2)顺治十八年(1661年)。闰七月也。余情关乐卫,悲恸不忍搦管,偶于癸卯(3)康熙二年(1663年)。嘉平月长安旅舍漏下二鼓作此哭之。”[4]313该诗其三云:“十载恩情一日休,遗来儿女使人忧。等闲说到伤心处,肠断血枯泪不流”[4]313;其六云:“少小才名迥不群,如何年寿似终军。应知千古词人重,彩笔先修地下文”[4]314。哀恸之情尽付其中。
《孟津诗》收有王鑨写给爱婿的数首诗:《为婿傅余不作》《五月廿八薄暮雨后得余不书促余如少室因柬余不得三十七韵》《赵州寺壁画二水婿余不有歌余因复为之歌》《秋月同栗八谷傅余不游嵩阴宿下龙潭寺》《悔莫行怀嵩山傅余不》《春初同傅叔甘公定余不张焕辰栗八谷二子无逸无忝游颍川大小石淙》《老年柬傅余不》等。《续孟津诗》中也收有王无忝的《春日怀嵩阳傅余不》,其中有“闻说著书深涧里,青萝明月许谁攀”,赞赏傅而师之才华。
以年龄论,傅而师较王鑨子侄辈更小,清朝定鼎时年方八岁。他天才艳发,少年中举,对时世、民生之悲慨不亚于前辈王铎等人,足可想见其胸次。就诗歌创作而言,他年未及壮却著诗七卷,眼界宏瞻,格调苍凉,情志哀悯,足动人心。例如,《春感和云间吴六益韵》:“湖北风烟犹未息,闽南羽檄更如何。”[12]895该诗写于顺治十年(1653年),此时清廷尚立朝未稳,各地复明起义此起彼伏。又如,《宿柏林寺闻警》:“传闻海上兵戈起,旅客经秋更不堪。铁马千群屯蓟北,貔貅十万下江南。寅时吹角云出塞,子夜占星月满庵。却忆家书几日到,年年红叶占嵩岚。”[12]896从中亦可见当时战乱未消。终顺治一朝,兵戈不断,而师之作亦多关时事消息,足可征史。这位天才少年满怀强烈的忧国忧民情愫,不由得让人想到《孟津诗》所选的王铎诗,如《寇急宵避潘家塘》:“夜走心悸十不堪,匆剧塞野多白烟。苍黄潜匿蒿中屋,草泽湿洳不敢哭。蛇矛拨戣无救师,火光照山闻马嘶。石崩打破南山砦,洛阳路上人尸碍。”以诗纪史,写中原寇乱,所见皆哀鸿满地、尸横遍野之惨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时代如此,民生如此,个人遭际如此,读之令人深感悲风四起。以诗识而论,傅而师能辨古今诗歌源流,主张“活天地人物之性情”[4]8,亦有卓见。无怪乎王鑨对其喜爱有加,引为同调。以其才华,在清初诗坛本大有可为,可惜享年未永,令人为之扼腕。
周亮工在《孟津诗序》中写道:“予往在白门,闻有吴门士夫以诗质于文安公者,公睨之曰:诗道之大,愿公慎为之。其人面赧去。”[1]王铎在为人诗集作序时也说:“夫诗以察风俗,审王化,系国家之盛衰”(《冷心芬诗序》);“子曰兴于诗,诗之道关世道。攸以精微尽广大,经纪三灵,其质欲省,非小栎之用”(《乔文衣诗序》)[6]346。可见王铎对诗教风雅之道格外重视。他的格局境界,蕴含在自己的诗作中,也体现在对晚辈的教诲里,甚至与人论诗也毫不讳言。
《孟津诗》和《续孟津诗》承载着王铎、王鑨的诗学审美、家国情怀以及对晚辈的耳提面命、谆谆教诲。从《续孟津诗》中所录王氏家族子弟的诗歌来看,他们幼承庭训,潜移默化,长而或为官四方,关注民生,同样具有强烈的忧患意识和家国情怀。同时,王无咎兄弟数人从小耳濡目染,拈韵吟咏,修心立命之间,也有诗歌传家的自觉意识,诗中饱含的父子手足亲情更是触动人心。王铎逝世之后,王鑨和子侄们用心搜罗王铎的多种诗集版本并重新辑校,四处访求书法碑刻遗迹进行整理,刊行于世,也是珍重家族文化和自觉传承家风的盛事。总之,孟津王氏家族堪称清初中州文化世家,梳理其家族诗歌传统,对研究和传承地域文脉有积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