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亿芳
前些日子,小姨因搬家翻出来好些旧物。她睹物思情,便开始拉着亲友回忆自己年少时的时光。大抵人都是如此,到了一定年岁,便会忍不住将旧日岁月里的沉淀一而再地翻出来细细品味咀嚼。作为外甥女,我自然也是小姨陪聊团中的一员。不过,隔着岁月的鸿沟,我和小姨并无多少共同话题。我们在一起,大多数时候,可谈的唯有我的母亲。
这次也不例外,小姨兴冲冲地告诉我,她找到了几张母亲二三十年前的照片。初时我并未感到任何惊喜,我看过母亲不少旧照,无论是结婚照、艺术照,还是和其他亲友的合照,母亲都是一个样子——一头短发,一本正经,像个正抓学生逃学的女夫子。
我无意破坏小姨的兴致,小姨便顺理成章地将所有的照片拍照发了过来。我一一细看,前两张照片里的母亲一如既往地符合我的认知,除了服饰不同以及更年轻以外,和现在的她几无差别。我因此兴味索然,漫不经心地点开第三张照片,呼吸顿时一滞,原来那一双总是含着严厉的眼眸,也曾经闪烁着星光,满是温柔。黑白照片里的少女,如云的乌发随意地披散在双肩,眉眼微弯,笑意温软,斜斜地半倚着树。说实话,我从未见过,也难以想象,母亲这般模样。在我的记忆里,母亲一直都是一个非常严肃非常要强的女人,她待自己十分严格,几乎样样都要做到最好。而她也确实做到了,无论是家务活,还是田园间的劳作,她都比别人显得更游刃有余。此外,她甚至还能自己挖土烧砖盖房子,造煤砖供暖,无怪乎我小时候认为她几乎无所不能。
母亲对自己要求严格,教育起子女来同样如此。时至今日,我还记得自己故意将铅笔笔尖削长被母亲罚写时的胆战心惊。说来好笑,我那时一边因为被母亲盯着觉着每分每秒都格外漫长,一边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将细长的笔尖折断而逃不了一顿火辣辣的“竹笋炒肉”,写字都不敢用力,字迹飞悬在纸上,轻柔得很,像是好几天未曾吃饭。即便之后母亲随父亲北上打工,與我近十年未曾相见,母亲的严格,还是深深地扎根在我的脑海里,让我心生敬畏。
时至今日,母亲未曾当面夸过我一句。我不曾让母亲知晓,我曾经看着同学的母亲对他温柔的笑颜和夸赞的话语满怀欣羡。因为我知道,母亲或许从未学会如何成为一位孩子理想中的母亲,但她从来都是一个合格的母亲。我明白,她待我严格,是希望我以后不落后于他人。我亦庆幸,母亲对我的严格要求让我在学业上受益匪浅。
母亲的一生是很苦的,嫁给父亲之后,她就掉进了苦海——我的祖母,在当地以胡搅蛮缠和为难媳妇出名。母亲有此一劫,多因少时刚直良善,缺少历练,未曾见识过这样的人——当你的面将话说得顶顶漂亮,等真正做起来了,才知晓全是空话。而祖母,正是此中佼佼者。
说心里话,在看到这张老照片前,我一直以为母亲,生来性格就严肃无趣。现在想来,我从不曾真正了解母亲。一切早有痕迹,我的母亲,一直是那个照片里浅笑的少女,只是被现实教会了武装。我年幼时,母亲最大的乐趣,就是用各种好看的衣裙、头饰装扮我。而小姨告诉我,母亲未嫁之前最好时尚。年近半百,母亲对服装的品位仍然不俗,她在我工作前为我买的裙子,是我所有裙子中最好看,也是被夸得最多的一条。
再次细看这张照片,我心中愧疚丛生。我从未如此深刻地意识到我欠母亲良多,当初若不是念着我,母亲大可早早离婚远走,逃离苦海。而如今,母亲的长发早已剪短,青丝也染上了秋霜,皱纹成群结队悄悄爬上了她的脸庞,她再也无法如照片中那般明媚悠然。
对着老照片,我泪眼朦胧。我亦从未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原来所谓子女,欠着做母亲的那个人如此多的债,从生命伊始,点点滴滴,早已还不清。而那个名为“母亲”的大债主,还在毫不吝惜地投资,好似从未在意过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