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子
许多年前,曾经与兰田瑶乡的母亲河西江不期而遇。一个少年撑一支长篙,从北向南横渡青狮潭,飘过公平湖,荡过西湖, 漫溯西江,在那个冬天的月夜把竹排泊在西洲。
那年的西江尾,月色清冷,夜风徐徐。一条瘦小的江流,娓娓自山谷而来,又袅袅自山谷而去。高远的天空,深邃而湛蓝,一轮圆月皎皎悬挂东山,白云悠悠飘荡,天下的皎白跌进西洲的湾流里,皱成点点珠光。夜鸟贴着水面滑行,忽而直冲天空,一两声钢铁一般坚硬的鸣叫,像打水漂一样消失在氤氲的水汽里。
西江犹如一位深谷幽兰般超凡脱俗的少女,矜持而淑雅,孤寂而清丽。在那一夜, 她住进了一个少年的心里。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西江成了我割舍不掉的梦。
1
这些年,陆陆续续走过西江东,宿过西江西,也曾徘徊西江尾……但是,对于西江的源头一直不得而知,西江于我似乎是隔了一层面纱,缥缈虚无在梦里。
探源西江源头在我心里拧成一个心结。闲时翻阅一些灵川地方史志类的书籍,得知兰田河又名西江,发源于锅底塘顶。河水注入青狮潭水库。全长15公里,流域面积82平方公里。其最大支流黄皮江,发源于江洲坪,于界脚底纳入西江。
海拔1722米的锅底塘顶不仅是西江的源头,它还是灵川县境最高峰,广西高峰之一,也是广西最难征服的高山之一。户外驴界曾流传一句话:宁爬摩天岭,莫登锅底塘。可见锅底塘顶的艰难险阻、神秘莫测。近些年时有驴友乘兴而来,铩羽而归,鲜有人能真正登顶锅底塘。登锅底塘顶有两难, 一是无路可循,二是难以确定真正的山顶, 就是当地瑶民也没几个人见过锅底塘的真面目。它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激发着我的征服欲,同时,它的险峻也是我多年来一直无法逾越的难题。
这是一个时机成熟的初夏。我与友人循着西江河,直捣西江源锅底塘。我们未雨绸缪制订了登山的路线,从荒田寨步行,沿着开金矿的废路从东南方向突破锅底塘。可是原先找好的向导因临时有事爽约,这变故几乎让我们半途而废。幸运的是,我们在蜜蜂岩村找到另外一个好心的向导徐富友。他说他少年时去过一次,只记得大致方向,全然忘记了曾经走过的路线,这次不是带路而是陪同我们一起去寻找锅底塘顶。
有了向导的加入,我们信心大增,分别骑上两辆摩托车,在崎岖不平、弯弯曲曲的机耕路上一路北上。经过了最偏远的一个寨子黄河田,再行进一个多小时,摩托车便在陡峭松散的山路上打滑侧翻。我们无奈弃车徒步,顺着这条开挖出来拉竹子的,但早已被雨水冲废的山路,挥杖直指锅底塘。
路上徐富友说起他三十年前来爬过一次锅底塘顶,那时候才十几岁,现在变化很大,只记得山顶上有一处航标塔遗址。途中我们看到峡谷左侧巉然矗立一面危岩。他告诉我们,这就是燕子岩,岩上有一个洞,以前住过土匪。但是这个曾经住过土匪的山洞,至今却没人能找得到了。两个小时之后,我们不知迂回攀爬了多少个弯,不知多少个突兀雄起的山头踩在脚底下,山路终于断在一个坡坎上。眼前无路可趁,横亘在我们前面的是密密麻麻的万顷摆竹林。青色的竹竿,一节复一节,千枝攒万叶,俊雅飘逸,傲然挺立。一头扎进竹海,仿佛走进了青纱帐,走进了甘蔗林,走进了一个不着边际的迷宫。抬头不见天空,只见成片的墨绿竹叶堆积头顶,随风摇摆。置身竹海我们体验着“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的优雅清新,感受到“信步云梯绕青苍,涉溪越嶂向天游”的攀爬乐趣。
然而好景不长,我们绕过了一个山坳, 往龙胜方向攀爬了一个多小时,最终迷失在这竹林阵里,摸不清东南西北。徐富友走前面探路,不小心踩到猎人放的野猪夹,我们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夹子掰开,把他的脚扯出来。幸而踩偏了,脚只受了一点点轻伤。我们只好原路返回,前途未卜让我们身心俱疲。
回到山坳,我们取道山脊,翻上一个又一个山脊,才沉到了一个狭长而平坦的峡谷。峡谷里有涓涓细流,潺潺地在野草间不停流动。谷中古木虬枝纵横,一朵朵粉红色的山花附生在苍老的树干上,生動而明亮。徐富友兴奋地告诉我们,这个一公里长的峡谷就是锅底塘。眼前的现实颠覆了我的想象,我一直以为锅底塘应该是一个锅底一样圆圆的深潭,谁知是这样一段浅浅的凹槽湿地。这就是我费尽千辛万苦寻到的西江之源呢!我心想这也应该算是灵川灵秀山川的第一川吧。穿过这长长的锅底塘,往西面爬上一个山顶,我们很快到达了锅底塘顶。
多年前这个坡顶没有灌木只有杂草,如今锅底塘顶方圆一百多平方米山顶全被比人高的矮竹林所侵占,挤得密密麻麻,严严实实。顶部仅有二十平方米左右,其中立有石群,有两块巨石间夹着一棵粗壮高山杜鹃。航标塔的基石早被枝叶覆盖,无从找寻。我站到巨石之上,举手拥抱蓝天,任长风扑面,这一刻心旷神怡,豁然开朗。鸟瞰远处层山矮竹林交错掩隐覆盖,参天古木,藤蔓密布,竹海碧波,再远处东面是巍巍的华南第一峰猫儿山,南面是桂林城……一时感慨万端,思潮如涌,有清新雅静的享受,也有突出重围的宽慰,有艰难困苦的感叹,也有玉汝于成的收获。
山因水而活,水得山而媚。原来,西江的妩媚尽得于锅底塘顶的巍峨。
2
西江的另外一个源头便是云天草场江洲坪。
江洲坪地处越城岭余脉,平均海拔1400 米。它与南山牧场遥相呼应,像珍藏在深闺的一块碧绿的翡翠,嵌镶在桂北的崇山峻岭之上。江洲坪孕育了西江最大支流黄皮江, 这是西江水重要的补给。
我第一次跟几位文友去江洲坪,是三年前的深秋。那年进山的路还没铺水泥,原生态的一条泥石路,坎坷险峻。这条机耕路犹如一条长长的裙带,从平地飘上天空,飘带顺着一个个坡坎,蜿蜒如蛇行。沿路板垒界梯田层层叠叠,如链似带,峡谷的江中飞瀑流泉,如诗如画。越野车到上黄皮江寨子便戛然而止,我们背上帐篷进寨子去打听去路。上黄皮江是来路上最后一个瑶寨,六七家木楼依坡而建,寨中道路的石板上横卧三只黄狗,目光恬淡地看着我们,木楼的门口有耄耋老人在淘米,见到我们跟我们热情地打招呼,整个寨子显出一派安宁祥和气氛。
我们顺着老人指点的方向前行,经过瑶寨,顺过一条水渠,穿过一条幽美的小溪, 钻过一片竹林,便到达黄皮江的源头江洲坪水库。
水库在江洲坪草场的最东端,秋冬季节,水冷湖瘦,水面在风里一阵一阵的皱紧又散开,散开又皱紧。湖中那些树根僵而不朽,摆出各种造型站立在湖中,偶有水鸟孤傲的立于桩头,像极了八大山人的孤禽图。湖下水草依依,水中悬浮着大团大团朵状的山蛙蛋卵,有鱼在水心逡巡,甩一下尾巴便钻进水藻丛中了。水畔铺展着一个大草坪, 草坪很特别,是红色的,红色的草地像一块大大的红绸缎。百十头膘肥的黄牛在悠闲地埋头吃草,那饱满滚圆的肚子,金黄油亮的毛发,使人一见就生喜爱之情。夕阳的斜晖透过树梢铺在红色的草地上,像抖落了一层暖暖的光阴。
从水库爬上西面的山坡,就可极目万亩草场了。那些高高低低起伏不断的小山包,披着厚厚的草毯,似女性坚挺的胸脯,尽情地展示着自然的美。这一个个土包土岭,竟然跟当地流传的一个美丽的传说有关呢。说是古代的时候,一个神仙云游到此,看到这块可以建都城的风水宝地后,掐指一算,算出皇宫应该在第一百个山头那里。于是,他坐下来数山头, 结果怎么数都是九十九个,原来他忘了数自己屁股下面坐着的山头。后来他一生气,袖子一挥,结果所有的石头都被甩到了广西大化的七百,七百從此变成了石山王国。而他袖子带回来的小石头便成了桂林现在奇特山峰, 江洲坪变成了如今没有石头的大草场。站在草坡上,感觉有一股仙气拂来,远处碧蓝的天空与山峦连接着,白云山岚像长在草场上的棉团。清风过冈,轻吟浅唱如同来自云端上的天籁;鹰隼翱翔,声声鸟鸣总能触摸灵魂深处的神经末梢。所有的喧嚣都远去了,天地间一片空灵。
江洲坪的夜是沁冷的,那些冷气从地下冒出,透进我的骨髓里。我一夜不得入眠, 禅坐帐篷当中,听几颗露雨打在帐篷上,铿锵有声。一颗雨珠滑落草尖,和着泥土流进江洲坪水库,流进黄皮江,跳下大岩石瀑布,在界脚底融入西江主流,终归到青狮潭的浪花一朵。
数着江洲坪夜的心跳,直到东方天际翻起鱼肚白。我迫不及待攀上山顶看日出。此时从天地的缝隙里挤出了一条咖啡色的光带,这光带渐渐由深变浅,由曙红变金黄。过了一会,凝重的色调变得明快了,殷红的太阳开始冉冉地从层层深黛色的远山浮起, 一点,一点……终于整个浮出天幕,露出浑圆圆的、红润润的笑容。霎时间,好像熔化了的金水缓缓地从东方天际倾泻流淌过来, 这浩瀚的绵绵不绝如黄色海洋一样的澎湃的霞晖,让江洲坪这块碧绿的翡翠变成一块黄玉。百余个圆乳状山包延绵环绕在江洲坪万亩草场上,从江洲坪东北面兀然突起的锅底塘顶,到矗立在草场中央150米高的测风塔,再到江洲坪西侧屹立的灵川、临桂、龙胜三县界碑……一切都在朝晖的映照下,折射出柔美金黄的光华。东方渐渐明亮起来,太阳放射出万道金光,广袤天空绣着朵朵火红云彩,玫瑰色的晨曦洒遍草场。一时之间,亘古的大山都沉醉于她辉明的怀抱之中了。
秋风与作烟云意,晓日令涵草木姿。云天草场的壮丽滋养着一条河流的柔情。
3
探访西江源,让我知道了西江的来龙, 但要厘清了一条河的整个脉络,我还需去西江尾弄清她的去脉。
西江尾位于西洲。西洲是西江融合西湖的衔接地。一路经历灵川县境最大的落差、经历千回百转断崖绝壁跌宕而来的西江,在涌入西湖之际,来了一个不舍的转身,弯出了一湾河洲。河洲上依山畔水簇拥栋栋楼房,形成独具民族特色的西洲壮寨。多年前的那个冬天,我在西洲邂逅西江,那时候西洲寨子的建筑一律是木楼吊脚楼,月色凄美,河水缓缓围绕山庄。这祯水墨山居画卷一直镌刻在我的脑海里。如今再来看西洲, 那些有特色的东西已经不复当年,吊脚楼却改建成了小洋楼,祖辈保留下来的爬楼、坐妹、唱贺郎歌等浓郁的民俗风情也渐渐地淡了,这些跟随时代的变化,让我有一种莫名的失落和痛惜。
来西洲,更多的是来追寻一个梦和缅怀一段少年情怀。然而就是在这一个早春,让我无意中看到了另外一个别样的西洲,一个浅笑嫣然的西洲,一个让我心里充满红花草花香和惊喜的西洲。
这个早春的雨天,我和朋友驱车来到西洲踏青。我撑一杆水墨伞,漫步西江河畔。
此时,寒冬刚过,雨季乍来,西洲沉浸在一个如梦如幻的水墨世界里。雨在原野上交织,云在空山里弥漫,鸟在水面上嘶鸣, 脚下便是童话一般紫红花毯。仅仅一朵紫花也许不起眼,但千千万万朵簇拥在一起,铺排在河洲草地上、石堆里、山坡上,连成一条绯红淡紫的河流,就会薅住你的眼睛,震撼着你的心灵。
这一面仿佛仙界飘落下来的彩缎,就突如其来地覆盖在西江岸边。满心欢喜地撷一朵在手心仔细端详,其实一朵是由七八朵花序排列成轮状,簇生在花梗上构成。紫红色的花冠上沾着一颗水珠儿,娇艳欲滴,显出楚楚动人的姿态。突然想到贾平凹 《老生》里面一句话“花开花也疼”,心里不免怜惜起来,再也不敢去摘采,甚至连抬脚也小心翼翼,生怕踩痛了她们。
西洲上游的大草坪上有一群羊时而咩咩地叫唤几声,还有散学早归的孩子欢呼雀跃地跑去扯起一朵一朵小花编织花环。下游的草地上有一头老水牛在闲卧花堆里,嘴里不时地咀嚼一下,一双看透世事的眼睛,望着远处一片空蒙,淡定而安详,它似乎是在回忆过往,咀嚼那曾经一如这花儿般绚丽的岁月。两条黄狗在野外欢快地追逐,有时还朝一朵小花莫名其妙空吠一番,然后又跑开了。有渔民掮一个网篓走来,脚步声窸窸窣窣地响在花丛中,紫色花瓣儿贴在水鞋上, 这些花瓣儿最终都被洗进河水里,随波轻漾。这些花儿太过寻常,寨子里的人也不曾在意,任凭她们绽放美丽花开花落又一季。然而这些夭夭灼灼的小精灵又太过坚强,不管是经过怎样的践踏和磨砺,依然微笑向暖,安之若素。
河中央有漁民在撑排撒网,河面淡淡的白雾,渐渐浓了,劈头盖脸涌过来,带着缕缕潮腥味儿。我召唤渔民,渔民把我渡到对岸。北望河湾里的西洲,西洲鳞次栉比、错落有致的楼房,让花海锦簇着,美如画卷。不由想起海子的诗: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西洲人是幸福的,幸福到一生都生活在诗人一生都理想生活的地方。我在想,若海子来这里生活,喂马、劈柴、关心粮食和蔬菜,他又会写出怎么优美动人的诗篇啊!
感动于西江河畔的红花草,不作春泥, 也不图观赏,她们年年岁岁开在西洲两岸, 没有人来播撒种子,自生自灭,默默一生。她们每年等待寒季水库的水消退下去,便开始孕育开花,花落时节暑季来临,随着水库水位上涨,她们又全都淹没在湖底。她们紧紧促促的一生,从容自在地开着她的清美, 一抹清香里带着一丝柔还有一份淡淡的矜持,低眉浅笑用一种清宁淡泊的心境,在俗世的烟火里,平凡着薄凉与清喜,感悟出自己的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天堂。
花开彼岸,淡看的是人生起落,浅笑嫣然,品味的是岁月静好。
西江,一条流淌在梦里花开地方的河流,一条和着我的脉搏和血液汩汩流淌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