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世昌
山坡上有几只羊,有幸的是,我是牧羊人。想来,将一下午的时光交给几只调皮的山羊,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
夕阳的余晖暖暖地照在小北沟的红黏土地上,杏树的叶子黄着脸,明显有点不愿意让风抚摸,几片叶子如眼泪簌簌往下掉,大羊埋着头在树丛中逡巡,舌头像收割机一样,收割着每一片秋天的味道。而小羊羔们上蹿下跳,像一个个黑白相间的音符。白羊羔通身如雪,四蹄如豆,小脑袋鼓鼓胀胀得像个大心脏,而小耳朵薄薄的,用手一捻质感如温润的纱。黑羊羔像没烧完的炭,肚子有些许白毛,如松间雪,平增几分妩媚;但四蹄茁壮,带着几分威武霸气,颌下的铃铛丁零当啷地摇来晃去,倒是俏皮得很。
我披着父亲的旧大衣,窝在背风朝阳的土窠里,面朝一条波光粼粼的小河发呆,看太阳慢慢地钻出云层,用心感受阳光掠过手臂汗毛时的芳香和身子下土地时的战栗,听鸟鸣将天空啄破后在树枝上滚动的声音,闻花香匝地时混入羊粪蒿草的味道……无聊时用手中笔直的杨树条,抽打着旁边的黄土和白草,将白草的腰杆打折,将黄土搅得如雪飞舞,而那几只羊不管我发疯还是发呆,自顾自地吃草玩耍,从容又安详。
好久没有仰望天空,而今沾了小羊的光,四野静寂,大山无言,一个个秫秸垛在田野里站成孤独,唯有风掠过煎饼沟的上空,唯有小河里的水在阳光下跃舞,小羊捡食草叶的声音滑入耳鼓,泉水般清纯,鸟鸣般脆生。一声牛哞声,浑厚而富于张力,灌得整个村子都颤动起来,有犬吠唁唁相和,有鸡鸣声声伴奏,山村整体的默契有时真令人意外地惊喜。
山坡上有几只羊,这才是山村应该的模样。如雪花点缀荷塘,如白糖洒满黄豆包,而我的脚踢踏着不羁少年的旧时光,腰间夹着一捆苹果树枝,把鞭子甩得震天响,看晚风拂进湖面,任阳光洒满山岗,不由得想起五叔站在榆树旁喊我下棋的模样,想起慈祥的奶奶喊我回家吃饭时的急切……
当炊烟弥漫整个村庄时,爹娘唤儿的声音此起彼伏,这时山坡上的羊便会抬起头来,看都不看我,箭一般地往家里跑。一点也不顾及我这个羊倌的感受,我只好穿过百草从,尾随小羊回家。
我家的食槽——半面汽车轮胎里铺上了一层金黄的玉米粒,旁边的胶皮桶里也盛满了清凉的水,那便是羊奔跑的念想。突然觉得,小羊有小羊的幸福,羊每天都能回家,甚至有些体弱的小羊羔还能在老家的炕头上霸占十余日。或许是属羊的缘故,我与羊有一种天生的亲近,从小抱羊、喂羊、放羊,与羊之间总觉得有一种默契。现在想来,那是因为,我也是母亲眼里的一只羊,而每只羊,也就是母親的孩子。羊的叫声,在所有动物中最像人类,我想,一定是有理由的。
山坡上有几只羊,家里有白发爹娘,草屋安稳,内心清凉,灶上再蒸一笼馍,炉上再烤一些瓜和豆,斟一杯月亮下酒,就着墙上儿时的旧照片,躺在床上放松疲惫的身心酣然入梦,静享这一日宁静如雪的慵懒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