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文锦
小时候,我以为自己有两个妈妈:一个是我妈妈,另一个是春雨妈妈。再长大一点,七八岁时,我才知道,春雨妈妈并不是我妈妈,而是妈妈的妹妹,我姨。因為每年春假妈妈都要去邻市的中心医院进修,而我被寄放在姨家,就以为春天会有春天的妈妈。
“咏怡”是姨的名字,而我只知道叫她春雨。
“‘怡字不会写没关系啦,看那个。”姨指着屋檐下啪嗒啪嗒掉下来的雨滴,对我说。
“雨、雨。”五岁的我说。
“对啦。”
印象中,好像每次被妈妈抱来姨家,都是下雨天。
姨继承了外婆的房子,自从小舅出去打工后,姨就成了这所房子唯一的主人。她在附近的雪糕店上班。雪糕是一种很容易融化的食物,她在外婆留下的老式冰柜里冻得满满的,每次来,我都吃好多。
从长相上看,姨和妈妈差别不大,有细长的眼睛和略小的鼻子,脸色有点苍白,姐妹俩不出声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
“但我们绝不是双胞胎。妈妈是姐姐,姨是妹妹。”妈妈喜欢穿小腿肚绣有花边的裙子,衬衫的颜色总是鹅黄啊,乳白啊,亚青色这些。
姨不一样,穿衣服宽宽大大的,胸和腰肢埋在连身裙里面看不见。风一来就贴得紧紧的,能看到身体的曲线。
等我分得清妈妈和姨的关系时,大概上了小学一年级。那时候,姨时不时代替妈妈参加家长会、校运会和联谊活动,基本上每个老师都分不出来。
我没有爸爸。爸爸这个概念对我来说,像动物园的大象一样难以理解。
没有爸爸的人生根本不要紧,我也没有因此觉得寂寞。我很小就觉得,没有爸爸的小孩会有两个妈妈。实际上也如此。
母亲节那天,我给妈妈和姨分别送了自制的节日贺卡,画有小熊、麋鹿和潜水艇。虽然难以把两张贺卡画得一模一样,但是,我已经尽力了。它们看起来差不多,给妈妈的颜色更鲜艳些,给姨的则加上了两个心形雪糕。
感觉上,姨对我温柔些。比如说,她总问我:“雪糕好不好吃?喜欢柠檬味的还是荔枝味的?”睡觉时,她也总是帮我把脚蜷进被子里,以免露出来着凉。
妈妈没有这么细心,她总趁我睡着时抽烟,熏得我做那种有侏罗纪公园的离奇怪梦。有时候,她会在我放学后出去打牌,留下几块钱让我买方便面吃。
外婆在世时,外婆、妈妈、姨和我是住在一起的。但我那时太小,什么也记不清。据说,妈妈生我时,姨来看我,接生的医生吓了一大跳。当时见到很像妈妈的穿着校服的姨,还以为接生错了人。
是的,妈妈生我时才十九岁,姨十七岁。
我上一年级时,妈妈开始谈恋爱,有时会很晚回家,但不管多晚,她都会回来。感觉上,她的那些男朋友不是很固定,我也从不担心自己会有新爸爸。
每到春天,妈妈就会去邻市,那时候,她会把我送往姨家。后来我才知道,妈妈每年这个时候,精神病便会发作。她会趁自己还没完全发病之前送走我,然后收拾行李,坐上汽车,前往邻市的精神病院。
其实,春天妈妈不在,我也并没有不太适应,因为姨和她实在太像了。况且,姨又温柔好多。
“对,这句要弹得轻一点,好像是清早鸟叫那样就好了。”姨没事的时候,会教我弹钢琴。
这架又老又旧的钢琴是外婆留下的。外婆生前是个又傲又倔的钢琴教师。姨说她喜欢跳舞,外婆便教姨弹琴,教妈妈跳舞。
这些话,是妈妈失眠时对我说的。说着,穿着睡裙的妈妈还从床上爬起来,甩动手腕,给我跳了一小段惊鸿舞。
比起姨,妈妈真是即兴太多了。
练完曲子,我和姨挤在摇椅上吃雪糕。摇椅靠着凉台,我们各自穿着衬裙,一边晃,一边晒太阳。夕阳都快落山了,落到脚踝上,还剩一点点淡鹅黄色。
我的脚趾形状和姨的有点像,但她的中指长些。我俩肩并着肩挨挤着,我的小腿到她膝盖往下一点的地方。她的膝盖和脸色一样白。
在姨家,我经常吃番茄煮蛋面。蛋有时是煎的,有时是煮的。两碗面,总是我那一碗的蛋多一些。从她家去上学,比我从自己家过去远不了多少。出了小区,走过充满鱼腥的菜市场,穿过一个废弃的小火车站,在教堂拐个弯,再往大道走十来分钟便到了。
这一天,我在小区楼下玩。姨从三楼的窗户朝我招招手,示意我回来。她的胳膊迎风招展,跟粉藕一样白。
“喝点红豆沙吧?”姨端出黏黏糯糯的红豆沙,自己坐在沙发上,用蒲扇扇着风。都初夏了,妈妈还没有回来。
姨的房间有部橘黄色的老式座机,从那里可以打电话到妈妈所在的医院。床头柜的电话很久没有响过了。布满树阴的房间里,那部电话看上去就像睡美人一般。我不确定妈妈还会不会回来。每次都这样,妈妈一走,我就有种失去她的感觉。
“爱丽,姨上班去了。晚饭在冰箱里,拿出来热一下就可以了。”临走前,姨嘱咐我说。
我的名字叫爱丽丝,她们都叫我爱丽。
姨工作的地方在教堂旁的雪糕店。那里总有新人来举行婚礼,没有婚礼的季节,也会有人来拍婚纱照。也许因为这样,店里的雪糕总充满了蜜月的味道。想到姨站在明亮的雪柜旁,用笑意盈盈的面容招呼顾客,那画面就像一帧色泽美妙的旅游明信片。
豆沙碗放在膝盖上,我一边用勺子搅着豆沙,一边想着工作的姨、医院里的妈妈。小区的风裹挟着槐花的气息拂过额头,汗津津的。
电话响了。
我飞快地跑进房间,接起电话。里头传来带着厚重鼻音的男音:“咏怡吗?”
不是妈妈。
吧嗒,我把电话挂了。不知为什么,我对电话里的男音有种淡淡的敌意。
姨从来没有男朋友。况且我觉得,姨像妈妈那样谈恋爱,也是可以的。但她似乎一直没有交往的对象。
我背靠在沙发上,继续吃着豆沙。不锈钢勺亮晶晶的,让人想起武侠电影里面的试毒针。闭上眼睛,窗外浓密的树叶瑟瑟作响。
在我躺在沙发上看小人书时,姨下班回来了。她换了睡衣,给我拿了只甜筒,自己则边喝咖啡边跟我聊天。彩妆已经脱落,眼睛看上去有点发涩,睫毛很疲惫似的垂落着。我猜今天上教堂的人很多,通常每个周末都这样,现在又是婚礼的季节。
“今天有个男的打电话来。”
“说什么了吗?”
我摇摇头,回想起自己把电话挂了的情形。
“妈妈,会回来吗?”
“别担心,妈妈休养好了就会回来的。”
“嗯。”我往姨身边靠去,孤寂时,身体里会反复回荡着海浪般的声音。姨的身体软软的,胳膊肘很凉,让我觉着安心。
电话旁的立柜上放着外婆年轻时的照片,脸扁扁的,梳着跟脸同样扁的发髻,穿着的小姐服被照相馆用手工染成了淡黄色,是那种过于嫩黄的、类似鸡蛋花的色泽。即使年轻,也看得出,外婆长了一张骄傲又容易生气的脸。据说,外婆是富裕人家的大小姐,她曾经不顾家人反对,跟父亲的司机私奔离家,生下妈妈后,便靠兼职当钢琴教师维持生活。
有一段时间,躺在婴儿床咿咿呀呀的我,常常听着外婆弹奏的莫扎特的曲子入睡。
即便过去这么久,凝望着外婆年轻又严厉的面容,我依然会心跳加速。有时候,觉得自己、妈妈和姨简直就是外婆的三个分身。命运的吊诡之处便在于我们都继承了外婆的倔强、古怪和温柔。明明很讨厌,却又觉得很亲切。
晚上,我很早上床睡了。半夜醒来,觉得口干,到客厅打开冰箱拿出瓶装的冰水,咕嘟咕嘟往肚子里灌。姨房间的门敞开着,探头看去,床上没有人。
姨不见了。
“姨,姨。”我忽然觉得害怕了,拉开房间的灯,又拉开客厅的灯。
明亮的白炽灯照得客厅一片雪白,哪里都不见姨的身影。窗户开着,暗夜里,小区浓郁的绿阴弥漫着巨大的暗影。吹来微弱的风,午夜的空气沉寂极了。
“妈妈,姨,妈妈……”仿佛有什么在我生命中急遂消失的错乱感,我匆匆套上门口的拖鞋,打开门便往楼下冲去。
有好几回,我梦见有个女人在教堂门口看海。晚上,教堂门前的海黑魆魆的,那个女人站在大海前一動不动,吹着海风。每当她要回头时,我便从梦中惊醒。
姨站在海边,穿着牙白色的睡裙,罩着一件浅色的细绒衫,她的头发被海风撩起,高高低低的。
她在,我松了口气。
“白色的波浪,好看吗?”
“嗯。”
她摸了摸我的头,方才的惊惶被她的手慢慢地抚平了。
眼前的大海笼罩在无边的夜色中,丝滑的白月光落在海面上,浪花柔瑕,无比明媚。
“夜晚的海浪,其实是深白色的,好看吗?”
“好看,姨。”
“看见那颗星星了吗?是姨送给爱丽的。”
顺着姨手指的方向,我看见一颗淡蓝色光泽的小星星,它镶嵌在无数明亮的星群中,是那么不起眼,又是那么可爱。
“真是送给我的吗?”
“嗯,就叫它爱丽丝星球好了。”
“好听的名字啊。”
“我们向爱丽丝星星祈祷,让它保佑妈妈早日康复吧!”
在我与姨一起站在海边,向蓝色小星星祈祷时,我感到胸中透过一股奇妙的暖流。这感觉如此奇妙,就仿佛穿越赤道的河流裹挟着温暖流入了幽深大海的内部,让我无比动容。那一瞬间,我深深相信,妈妈会回来的。
第二天醒来,我发现自己睡在姨身边。她白皙的胳膊从被子里伸出来揽着我的肩,长而卷的头发遮着熟睡的面容,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有一点点疲惫。
妈妈回来是在一个礼拜后。那天下午我放学回来比较早,写完功课正在玩魂斗罗,妈妈手里拎着果酱罐头和甜点,站在姨家门口,静静地看着我。她慵懒地抽着烟,姿态表情和离家前没什么变化。
“妈,你回来啦?”
“快,别让魂斗罗死了。”
妈妈吐了一口烟,表情比我还紧张。看到妈妈认真严肃的样子,我舒了一口气。随后,妈妈坐下来和我一起打游戏。
那天晚上,晚饭是在姨家附近的小餐馆吃的。妈妈斟着桂花酒,给姨也倒了一小杯。她们两姐妹面对面坐着吃饭的样子,让我很想笑,因为看上去,实在是太像了。
烤鱿鱼、煎酿豆腐、炸蚕豆、炒米粉,还有猪肚砂煲粥,尽是妈妈喜欢吃的。
那次晚饭后,我跟着妈妈回了家。过了好一阵子我才意识到,妈妈不一样了。比如从前,妈妈跟我讲话总是非常随性。谈到电视剧《金枝欲孽》里的宫斗戏码,总会给出这样那样的直率评价。但现在问到她,她总会信口来一句,小孩子想那么多大人的事干吗?就连左邻右里的八卦,她也懒得再对我提起。
没过多久,她主动问起家长会的事。
“爱丽,期中考后的家长会,差不多是下个周末吧?”
“嗯。”
基本上没怎么参加过学校活动的妈妈,居然记得那么清楚。
“到时候穿这件好看吗?”她拎起一件绿色小方格直筒连衣裙,裙底边缘还是镶着一圈小小的花边。
“不难看。”我说,“不过,你真的要去参加吗?”
“当然啊。妈妈应该关心爱丽啊。”
我的心情有些复杂,之前姨代替妈妈去过好几次了。不论怎么说,我还是希望温柔、举止得体的姨一直代替妈妈参加下去。
“你妈妈长得很像松本菜菜子啊。”班长私下这么对我说过好几次。每次家长会,班长都要去做组织工作,比如引领家长签到就位、端茶、联谊什么的,事后还会作为学生代表发言。
哎,年轻男孩就是眼尖。不过,他说的是我姨。不知道这次妈妈去,他会怎么想。即便这次妈妈穿着端庄大方的绿色方格直筒裙,再怎么说,她右手腕的那个独角兽文身也挥之不去。
虽说我是小孩子,妈妈有时候比我还任性。
从精神病院回来,妈妈照常去上晚班。她在一家公立医院当护士,老实说,妈妈平日里有些散漫,但我觉得这也不代表她不是个好护士。女人,多多少少有些说不清的地方。
妈妈再次带了男朋友回来。那天早上我对着盥洗室镜子梳洗时,看见一个夹克衫男子从妈妈房间里出来。只是个一闪而过的背影,但的的确确是所谓的男朋友。这样就好了,我长舒了一口气。只有看到这个,才能确认妈妈是真的康复了。(我也真是大人的想法太多了。)
家长会发生了不好的事。这是班长浩泰告诉我的。妈妈和姨都去了,先到的是姨,后到的是妈妈。两人都在家长名册对应的我的名字下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可以想象,妈妈的字又夸张又随性,姨的字则一贯以来端正娟秀。据浩泰说,妈妈和姨在家长会交流中争着发言,她们长得那么像,连班主任都意识到了什么。
“看不出来嘛。”学习委员是个敦敦实实的小胖子,说话的声音却很尖,“你爸爸有两个老婆。”
“妈妈还有买一送一的?”
“喂,你自己会不会认错老妈啊?”
被同学们侃得满脸通红,即便是这样,我也没有回嘴。小小的喧闹的教室,我趴在自己的课桌上,把脑袋埋在胳膊肘里。外面蝉鸣响成一片,不知为什么,我感受到不为人知的、寂寞的幸福。
夏天已经来临了。
放学后我直奔姨的雪糕店。远远地,就看见她以模特儿般的身姿站在玻璃雪柜后,鲜艳欲滴的水果菠萝招牌映着她奶汁般的笑容。
“姨。”我划拉着书包带,站在雪柜边上看她忙碌着。
姨穿着淡紫色的围裙,用透明的玻璃勺舀出一定分量的雪糕,放进奶杯,接着点缀上花生粒和果脯,再用环保袋裹好,递给顾客。
“抹茶味儿的,好吗?”
“嗯。”我点点头。
她给我舀了一小杯淡绿色的雪糕,颜色很好看,让我想起动物园长颈鹿食盆上的青苔。
我一口一口舔着问:“老师说了什么吗?”
“老师说爱丽很乖呢。”姨一边回答我,一边瞟眼瞅着店外的客人,表情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体育课要记得认真对待哦。”说着,姨抚摸着我的头,她握过雪铲的手冰凉凉的,令我感到脖颈后面沁沁的。
班主任是个上了年纪的中年男子,头略微有点秃,讲起古代诗人杜甫来总是露出郁郁然的神色,仿佛杜甫是他遇难多年的表兄弟。从这样一个中年男子口中说出来的赞扬话,我一句也不想听。他太鲁钝,有着令我难以想象的又不得不面对的精神世界,那些作家啊大文豪之类的故事,从他嘴里讲述出来,怪怪的。而我不过是个一心想把自己名字写好看的三年级学生。
写作业时,妈妈批评了我。她说,我有时候不够团结同学,而且上课点名也老走神,老师要我注意点。
团结同学吗?我想了想,可妈妈从没教过我怎样对别人热情相待啊。就连她自己,对我也有一搭没一搭的,有时候还冷不丁地离家出走好几天。
然而,我还是乖乖地听了妈妈的话,做完作业去洗澡。洗澡时,浴室的瓷砖被绵绵黏黏的水汽裹了一层雾,让我想象到陌生男子——那个夹克衫男子使用浴室的情形来。
过了两天,我放学回家后在吃速冻水饺。有人来敲门,我隔着门问:“谁呀?”
“××(妈妈的名字)在吗?”
“不在,上班去了。”我答道。
是個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很沉。
“有事吗?”
“请帮我把这个交给她。”门缝底下伸进来一个白信封,我抽过来,捏在手里硬硬的,是个类似银行卡的东西。
“密码是679980。”
“679980。”我重复了一遍。
过了一会儿,门外没有任何声音。隔着老式的木门,我竖起耳朵倾听着门外的动静。院子里拂过洋槐树沙沙然的风声。除了渺淡的风,连夏日黄昏惯常的蝉鸣都寂止了。他大约在等待着什么。
“记住了。”我大声说。
“再见。”他说。
好奇怪啊,面都没有见过,再什么见呢?
接着,响起男人下楼的声音。我把耳朵附在门上,听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不知为何,我觉得心情有些复杂,把信封捂在胸口好一阵子。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见到亲生父亲的机会。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男人,他却对我说“再见”。这是何等幸福和不幸的事情啊!再过两个月,夏末初秋的九月底,精神病发作的妈妈把爸爸刺死在了海滩公园的海豚雕像下。他俩的照片双双刊登在本地报纸的头版,像一对身世齐整的夫妇。不知为什么,照片中的妈妈看起来格外端庄。
原来妈妈爱的是爸爸,那些男朋友都不在话下。我要是早点知道这点就好了,不过,即便知道,似乎也改变不了什么。因为报纸上说,那个人最终选择了我姨。
那件事发生后不久,姨从派出所把我领走了。而妈妈坐上了前往精神病院的警车,手上的手铐明晃晃的。戴着手铐的妈妈看起来像天使,很洁白的那种。开车的警察脸上有颗黑痣,临走前,他把那人的遗物给了我,剩半包的梅花牌香烟,一枚磨损过头的银质打火机,以及一个鼓鼓的黑色钱包。打开钱包,映入眼帘的人,是我。
照片中那个皮肤松皱的婴儿,看起来真的不像我。
我把那张密码为679980的银行卡夹进用过的作业本里,放在书包里带去了姨家。姨看起来更瘦了,眼窝陷进去了一些,除此之外,她依然温柔。
他们三个人,究竟是什么时候互相爱上的呢?大概是我出生之前很久的事情了吧?我在秋风渐起的客厅里吃着奶昔。冰箱里,奶昔和雪糕依然有很多。
姨像往常一样对我很好,不过,半夜里,我常能感觉到她独自起床去海边。天气已经有些转凉了,仍然穿着睡裙的话,会着凉的。这时,我会静静地站在客厅的窗边,等她回来。在稍远的视野不清的街灯下,我看着姨穿过林阴,路过院子的长椅、健身杠和垃圾桶。
有一次,我等姨时,在沙发上睡着了。醒来时,我看到姨捧着爱丽丝星球站在我面前。蓝蓝柔柔的小星球,像只温软发光的小猫咪,在姨手中蜷着,发出淡蓝的光泽。
“快,快许愿啊。”姨说。
“啊,好。”我飞快地说道,“愿妈妈早日康复,快快回家。”
爱丽丝星球像是听懂了我的话一般,一下又一下地闪烁着,就像是小孩子的心跳般,非常地有节奏,非常地可爱。
不过一小会儿,星光黯淡下去,爱丽丝星球像是睡着了般从姨手中消失了。
“要好好的。”姨把捧过星星的左手放到我的头上。细而瘦长的手在我的头上留下了星星的触感。
那件事之后,我转了学,到一个离家比较远的地方上学。因为要经过两个社区和一座高架桥,所以,现在我通常都是坐巴士去学校,早上也要比往常早起15分钟。因为成了人们眼中那件事的主角,我失去了老同学,就是妈妈口中要我团结的那些同学。
新的学校给我配备了心理辅导老师。她戴着圆圆的眼镜,说话声音沙哑,非常和蔼。每周四体育课后,我都要到心理辅导室报到。
一进辅导室,她就会问我:“要不要喝水?”
她从壁柜里拿出一个印有葫芦娃图案的儿童杯,用保温壶倒上水,看我喝下去一口,才开始聊天。
我仰靠在宽松的藤椅上,身体非常僵硬和不安。谈话时,传来隔壁保健室零零碎碎的声音,听不清,但很真切。
就这样,我几乎在藤椅上度过了大半个学期。遇到麻烦时,我也会来辅导室。敲了门,老师会让我进来,我照例躺上去,安静地闭上眼睛。
有一次,我对老师说起爱丽丝星球的事情。当然,我只说了小小一部分,我说,我有个蓝色的氢气球,会发光。当我许愿时,它会摇摇晃晃地浮起来,荡到客厅窗外,飘到天上去。
其实,我比大人想象中的会撒谎。
对一个小孩子来说,转学换校,几乎可以算是全新生活的开始。因为小孩子的世界很小,小到学校和家庭就是全部。某一天,我在放学的巴士上遇到了从前的班主任,那个像杜甫表兄弟的中年男人。他搂着一个中年女人的肩,晃悠悠上了车。他们离我三个座位远,女人谈论着商店的特价皮包和限时优惠劵,而他则心醉神迷地听着,不时点着头,一副耸头耸脑的样子。
“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我偷偷看着,小声地念诵着他教授过的一首古诗。下车时,他的目光似乎和我相触了一下,然而他并没有什么反应。好一会儿,我才意识到他和女人早已离去。
我长舒了一口气,觉得这首诗写得真是太棒了。
只有目光清澈的人,才能看见爱丽丝星球。
有一个夜晚,姨和我坐在凉台上,我问起有关那个男人的事。不记得我们一开始聊的是什么,但我不知不觉就问了。
“他是个平平常常的人,无论是样子、性格,还是说话的方式。正因为这样,我和你妈妈才特别地对他着迷。”
姨静静地讲述着,感觉他们三人之间的交往,美丽得如同天上银河。
“我们像你这么大的年纪时,就和他认识了。他是我们的邻居,是住在附近的建筑工人家的小孩。”
“会溜冰、逮蚱蜢和制作特别大的纸风筝。”
原来是这么平凡的男人,我舒了口气。我并不了解男女之间的事,就算有一天了解了,大概也不会对所谓的父亲有什么埋怨。
我在心里默念着那一串数字,抬头瞥见天际划过一道流星。
“姨,愛丽丝星球哪里去了?”
“傻瓜,星星不是每时每刻都挂着的,你的星星只出现在深夜时分。再说了,只有目光清澈的人,才能看得见它。”姨微笑着,摸了摸我的头。
“目光清澈啊?”我并不明白这个词的含义,只让我想起学校旁的单车店那条眼神懵懂的黄色小狗。
去柜台取钱时,银行职员叫来了经理。打着领结的经理身上有股浓重的摩丝水味道,他问我爸妈的电话,说有大人在才可以取。
我摇摇头,说妈妈病了。我没有取过钱,也不懂自动柜员机的操作方法,悻悻地收回了银行卡:“等我大一点再来取好了。”
“好的,欢迎届时光临。”经理的表情十分郑重,让我感到疑惑,进而又相信,他说的大概是真的。
离开银行大厅时,我感到有不少顾客的目光朝我聚拢过来。
“喂,小鬼。”在我拐出巷子、朝小卖部方向走过去时,后面有人追了上来。
是个衣着得体的学生。
从校服看,他大概是高中生,瘦瘦的高个儿,头发稍长。背着的书包松松地挂在右肩,看上去很轻的样子。
“让我帮你吧。”他说。
我没有理睬,目不斜视地朝前走着,胸口却阵阵发紧。遇到这种情况,还是头一回。
“怎么样?”对方双手揣进兜里,满不在乎跟在我身后。
我没有和高年级学生打交道的经验,只管一声不吭往前走。快到小卖部时,我一闪身拐了进去。
小卖部最里面摆着清凉油、防晒霜、宠物食品、塑料雨衣等杂七杂八的物品。我拿起一个肥皂盒左看右看,又将防晒霜的说明书读了一遍。没有什么适合我买的。柜台前趴着玩游戏的店主在游戏结束时瞥了我一眼,又低头玩游戏。
高中生大概已经走了。从货柜缝隙看出去,街道空荡荡的,偶尔有商贩和行人经过。
晚上,我一直想着那个高中生。像他那样介于孩子和成人之间的男生,感觉上真的很奇怪。
半夜醒来,我把书包里的银行卡取出来,塞进了抽屉深处。再爬上床,用毛毯紧紧地裹住了小腹,以及双腿。这才慢慢地进入梦乡。
天气已经有点凉了,雪糕店的顾客少了一些,姨仍像往常一样,柔和细致地工作着。
这一天,雪糕店里挂出了热可可和热椰奶的推荐牌。我坐在店里,一边喝着姨为我准备的可可,一边东张西望。
“请给我来一杯椰奶,不加糖。”
有个戴着墨镜的女人来买椰汁,声音听起来很熟悉。我抬起头来看她,发现她也在看我,从圆圆黑黑的镜片深处。
是心理辅导老师啊!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戴着墨镜、挎着棕色皮包的她看上去有些时髦,和她对视的一刹那,我想起自己在藤椅上说过的无数谎言。老师待在那儿看了我一会儿,最后,她温润的嘴唇绽放出宛然的微笑,拿起椰奶,转身离去。
“爱丽,怎么了?”
我的样子大概有些呆滞,顿了顿,问:“姨,可不可以带我见妈妈?”
我时常觉得,妈妈离开我们之后,住在地心深处。想象中,那里非常安全,温暖且没有杂质。有好几次,我虚构过妈妈和我之间的事情,每次都有点不一样,但老师从来没有戳穿我。当然,我也会把姨的故事巧妙地讲了进去。
在会客室,妈妈和姨对称地坐着。妈妈穿着有条纹的宽松衣服,看上去不太适合她,而我觉得挺美。平日妈妈常穿护士服,样子很单纯,她颇有味道的气质总是从千篇一律的制服里流露出来。条纹的衣服,也一样。
妈妈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了好久:“过来,摸下头。”
我走过去,妈妈一把将我搂进怀里,像揉摸小动物似的使劲抚摸我。她的身上散发着一股清新的肥皂味儿,和她在家里擦的那些瓶瓶罐罐气味完全不同。
“妈……”
“嘘……”妈妈不让我说话,只管摸摸我这里,摸摸我那里。触摸到我略微起伏的小胸部,她问:“你初潮来了没有?”
“沒有,”我摇摇头,大人似的答道,“应该也快了。”
“嗯,会来的,你这么可爱的孩子。”说着妈妈抱住我的头。
从前在家里,妈妈就跟我讨论过来月经的问题。她鼓励似的对我说,如果我来潮了,就买一对银耳钉送给我,并且带我去文身店打耳洞。
那是一年前的约定了。
“对了,我有个可以许愿的星球……”
话才说了半截,对面的姨用眼神制止了我。她的表情看上去有点失措,我不再说话了,低下头,任凭妈妈抚摸。
这所精神病院相当老旧了,比起妈妈上班的医院,略有点阴森。会客室的空气很沉闷,没有一般医院那种惯常的药水气味,却有股挥之不去的旧铁锈味道。低头的时候,我看见妈妈的脚,光光的,没有穿袜子,过短的裤管离她的脚踝有点远。露在外面的白白的脚掌,看上去是妈妈唯一孤独的地方。
离开时,姨用指尖碰触了一下妈妈的长发,她说:“姐姐。”然后就没话了。
钱有很多用途,可以购买水果、作文练习册,去溜冰馆,或者去摄影工作室拍摄那种华丽丽的Cosplay相片,还可以乘坐豪华快艇出海观赏海豚表演。
我想象着银行卡里的钱。从那里出来后,不知为什么,我时常把很多事和钱联系在一起。这不是我这个年纪该想的。
可能,因为我拥有与实际年龄不相称的金钱的缘故吧。
再一次遇见高中生是在放学的马路上。他大概在学校门口等我,被这个男生跟踪时身后有股导盲犬的气味。快到巴士站牌前,我及时地回了头。高中生正在离我很近的地方认真盯着我的背。他的脸微微上扬,无可名状地看着我。我忽然就不害怕了。
没等他说什么,我反问:“想干什么?”
他回答道:“看看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我们面对面站着。我的目光落在他的胸膛的高度,胸口绣着某个陌生的中学名字。
“谢谢你。有需要的话,我会找你的。”我决定采取拖延的办法。没有什么不可以,也说不定自己哪天会改变主意。
高中生好像动了动下巴,他的视线与我交迭,好像在确认着什么。
“我可以帮到你的。”他用左手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轻轻一下,体温透过白色的校服衬衫传递过来。
我似点非点地点了下头。
对方没有再说什么,只用某种饶有兴味的目光,注视着我。
巴士来了,我飞快地跑上了车。
姨给我洗澡。我闭上眼,感受从她手中的花洒洒下的水流,很暖,滋润着皮肤。不知为什么,我最近有些伤感。那个男人是她最爱的人吧,我想。所以这样的话,姨以后还能够得到幸福吗?我睁开湿漉漉的眼睛,姨的头发被水打湿了,露出非常漂亮的发际线。
“你爱那个人吧?”
“嗯,我也爱爱丽啊。”
说的也是,我感受她的爱意像温水一样流淌到全身。我拿起沐浴液,往她的脖颈、肩和胸口轻轻擦着,擦到右手时,我发现了手腕处一枚独角兽文身,和妈妈的一模一样。
“姨,这是什么?”
“好看吧?”姨翻转右手欣赏着,“我们来唱歌吧。”不等我回答,姨就唱了起来:
灰色的天空下,
嗯,是的,灰色的天空下。
鸽子飞翔着,
像你的像我的像我们的
小小的心脏。
姨的腋毛是淡褐色的,跟她头发的颜色很不一样。被水浸湿后,就一绺一绺地卷在一起。我拿细毛巾搓着她的身体,问:“先来月经还是先长腋毛啊?”
“那要看你的本事呀。”姨停止唱歌,答道。
晚饭后,我说想看爱丽丝星球。
“我们一起吧。”姨把手叠放在我的手上,“不过要再晚一点。”
坐在沙发上,我无聊地等到深夜。在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被姨摇醒了。
“走吧。”
她给我裹上略厚的摇粒绒外套,自己套了件开司米毛衫。
从小区里树影重重的小路慢慢往前走,我问姨:“能把它带回家吗?像上次那样。”
姨有段时间没有回答我,只顾着走路。我们从小区出来,走过阒静无人的菜市场,穿过小火车站,往教堂海边的路上走去。
月色很冷清,又黯淡。海风比白日冷了好多,有股淡淡的咸腥气。这时,姨开口了:“上次,是星星的魂魄,它以后可能不会再下来了。”
“星星也有灵魂吗?”
“不一定。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姨边走边看着脚下的路,“况且,你上次看到的,只是它魂魄的一部分,很小的一部分而已。”
“那么星星整个儿下来不可以吗?”
“不可以的,那样子它会死的。”
“嗯。”我想着这个不知道怎么理解的高深问题,与姨一起来到了海边。
隔着防波堤,深沉的海水泛着粼粼的细浪。从这个地方看过去,星空是那么浩渺,那么洁净,又似乎很近很近,仿佛一伸手就可以碰触到。
“对了,姨,我觉得你有召唤星星的本事。”
“傻瓜。”
站在姨身边,感受着迎面涌来的夜风带给身体的丝丝透彻。穿得那么多,丝毫不觉得冷。
“明明上次是姨把爱丽丝带回家的。”我说。
“姨这个人,从小就很喜欢星星。每次向着星空祈祷的时候,总希望会有什么感应、奇迹之类的怪想法。直到十一岁那年,我发现了爱丽丝。”
“十一岁。”
“是啊,十一岁时,也是在海边。它和其他星星很不一样,当我抬头专心注视着它时,内心都会不明所以地平静下来。我总觉得,它好像能了解我的心情似的,闪烁的星光散发着奇妙的力量,仿佛一直传送至我的内心深处一样。”
“嗯。”
“有好几次,我望着它很久,就觉得手心里有股暖暖热热的、淡蓝色的球形气体。那时候,我就想,是不是它来到我身边了。”
“好奇妙啊。”
“是啊。”
“对了,爱丽,还记得之前许过的愿望吗?”姨说着,摸摸我的头,“我们再祈祷一次吧?”
“嗯。”我学着姨的样子,将掌心聚拢在胸前,默默地祈祷着,希望妈妈快点回家。
默念着愿望时,我的心脏咚咚地跳动着。睁开眼时,姨对我说:“爱丽,这颗星星以后就交给你了。”
冬去春来的时候,妈妈回家了。那一天,是妈妈的生日。姨早早地起来,将卷发拉直,剪到齐肩的长度盘好,从衣柜里翻出一件色彩夸张的绿色丝绒连衣裙。
“爱丽,好不好看?”
“呃……还好啦。”
穿着绿裙子的姨很像二手音像店里的唱片女郎,好看也不是,不好看也不是。
“这个,你拿着。”姨递给我一个透明的淡蓝色礼花筒,大大的花筒里装满了闪闪发光的小花瓣。
“好漂亮啊。”我說。
“爱丽,你想不想妈妈生日快乐?”
“想。”我飞快地答道。
在医院的洗手间里,我趴在窗口等着妈妈的出现。姨说,今天是妈妈做经颅多普勒检查的日子,当她出来的时候,只要我打开礼花筒,大声地说“妈妈生日快乐”,她就会回到我身边。
听起来,好像是真的。长长的、裹着淡蓝色气泡形状的礼花筒,应该也会是星星的祝福吧。
砰……又一声,砰,砰,砰砰。那时候,一群穿着条纹衣服的病人在护士的带领下,从检查大楼走出来。我一眼认出来,那个绾着头发、脸色淡漠的妈妈,像沉默的海象般走在队伍的正中央。
病人们四散惊跑,看护们声嘶力竭。满天的花瓣犹如天使的眼泪,纷纷扬扬裹在快乐的和不快乐的人们身上,也包括了妈妈。
“妈妈,生日……快乐……”我竭尽全力喊出来,好惊讶,好开心。
狂奔地,撞开洗手间大门的妈妈,一边脱衣服一边吻我。她和姨两人飞快地脱着衣服,头发散乱,零散的花瓣掉落在湿黏黏的地砖上,是天使坠落的眼泪。
“妈妈……”换好衣服的妈妈看起来很像姨。
换好衣服的姨看起来也很像妈妈。她紧紧地搂住我,在我耳畔低声说:“爱丽啊,再见了。”
洗手间的大门轰轰作响,妈妈选择了中间靠左的卫生间,轻轻关上了门。我搂住穿皱巴巴衣服的姨,她的身体散发着奇怪的、精神病人的气味。“再见了……”是我永远也不明白的一句话,我想。
紧接着,撞开洗手间大门的护士和保安攥住了姨的手,抻住了她的脚。我捂住了眼睛。
“祝我生日快乐啊,爱丽。”姨被带走了。
“生日,快乐。”我反复地、喃喃地说着,嘴边黏着的花瓣,有一股风尘般的塑料气味。
到了傍晚,医院下班时分,妈妈牵着我的手,走出了大门,带着我坐上了回家的巴士。
“妈妈,你有药吃吗?”
“妈妈已经好了,没关系的。”妈妈很温柔。
“好。”
“妈妈,姨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夏天吧。”
“可是,为什么是再见呢?”
“再见就是夏天再见的意思。”妈妈不耐烦地说着,目光落在车窗外来往的人流上。从侧脸上看,她跟姨几乎没什么两样。
妈妈已经失去了工作。她在家里时而做饭,时而翻看杂志,或者打开电视,看搞笑类的谈话节目,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
这天,我放学回到家,把阳台晾晒的衣服收进来,发现妈妈坐在沙发上,边吃零食边看电视。桌子上的瓜子壳、板栗壳和食品包装袋扔得满当当的。早上出门前,她就已经在看电视了。妈妈大概在电视机前一动不动地待了七八个小时。
“妈妈,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不工作赚钱的话,怎么办呢?”
“到时候再说。”妈妈看也不看我,豪爽地回答道,吧嗒一声拉开了一袋咸花生米,“帮我买点啤酒吧。”
她扔给我十块钱。
妈妈杀害了那个人,不会再有医院或打工的地方要她了。我兜里揣着十块钱,进了便利店。高中生正站在柜台前,拿着一罐可乐和两袋薯片。我假装没有看到他,径直到最后排取了两罐啤酒。
“请我吗?我请你。”结账时,他冲我摇了摇薯片,将其中一袋塞进我怀里。
低头一看,番茄味道的。我把手中的一罐啤酒推到他面前。
高中生毫不客气地拿起罐子,拉开了易拉扣。
这是我第一次喝啤酒,我不擅长。高中生和我坐在海滨公园的沙滩边,各自喝着手里的啤酒。虽然是妈妈的酒,我却想要装出大人的样子。
天空灰了,有颜色暗淡的海鸟在远处打着旋儿。
我问起高中生提款手续费的事,他伸出一只手来。
“我数学很差的。”我说。
“是吗?”
高中生慢悠悠地答道:“有多少钱呀?”
“先取出来再说。”
“不怕我不给你啊?”
“怕也没用。”我灌了一口酒,脑袋有点晕,但也还好,没有电视上那种疯狂。
“知道了啦。”高中生打了一个哈欠,把可乐拉开递给我,“你这样的人啊,还是喝点儿可乐为好。”
他拿走了我手中的啤酒罐,把剩下的啤酒喝光了。
天空愈来愈暗,海鸟以及不远处的礁石变得模糊不清了。公园的路灯沿着海,逐一亮起来。那种亮,是一种暧昧的黄昏色。远处的灯塔熠熠发光,很像很像那颗星。我才十一岁,却觉得自己是无可挽回的人。妈妈也好,姨也好,目光清澈的小狗或是外表平静的心理老师也好,都像啤酒的浮沫般让我由衷地感到自己没有被辜负。
“给。”临走前,高中生递给我十块钱,“借你。以后再还。不是要买啤酒回家吗?”
高中生好像什么都懂。
第二天,我拿来了卡,沉着嗓子念出了密码。
“全部取出来吧?”
“嗯,全部。”
在昨天那个公园,高中生拿走了卡。“下午会把钱给你。”
“下午几点?”
“几点来都行。我在这里等你。”他已经走出很远了,回过头来挥挥手。
高中生没有穿校服,穿了一件挽着袖管、皱巴巴的白衬衫和牛仔裤,看上去像是从亲戚那里借来的。真成熟啊,我心想。
等他回来,也许该问问他看不看得见爱丽丝。他也许根本可能就看不见。下午的英语课,我一直心不在焉,想这想那的。
放学后,我收拾好书包,慢腾腾地向海边走去。神经越紧张,走路就会越慢,当我双臂环抱,迈着故作轻松的步伐来到公园沙滩椅时,高中生早已在那里了。他坐在长椅上,边看大海,边往沙滩上的海鸟群里投掷着吃食,身旁放着一个在公园入口售卖鸟食的纸袋子。
“嗨。”他说。
“把钱给我。”我干巴巴地说道。
“坐嘛。”
我看着他,勉强地在椅子边缘坐了下来,说:“拿到了,对吗?”
“当然。”他答道,往我手里塞了一把鸟食。
我学着他,颇有耐心地往海鸟最多的地方投掷着食物。翱翔盘旋的鸟儿们发出呜呜呜的低鸣。
“拿了钱怎么办?”
“买少女漫画、作文本、发卡,还有……养活妈妈。”
“够节约的。”他说。
“去溜冰馆。”我补充道。
“你拿吧。”他指着自己的书包左右两个兜,“你选一边,剩下的归我。”
“一样多吗?”我有些犹豫,但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方法。
“你拿就知道了。”
我取了左边口袋里的钱。厚厚一沓,被练习纸包着,有一套扑克牌那么厚。
拆开来,是崭新明亮的纸币,温润润的,仿佛还带着银行柜员机的温度。我忽然很想哭,觉得那个跟自己有血缘关系的男人的一生也不过如此。
我抽出来一张:“给,还你的。”
“不用了,还我啤酒就可以了。”他答道。
高中生的理想是辍学开台球店。
“台球,很好玩吗?”
“有机会我教你吧。”
我点点头,问他拿到的钱够不够开店,他什么也没说,只低声答了一句,会有办法的。那天晚上,我们喝了五罐啤酒。我想问他看不看得见爱丽丝,等了很久,那颗星星始终没有出现。海鸟散去后,他把我送到楼下,嘱我带着钱的时候小心点。
“好的。”我答道。那笔钱荡落在我书包深处,像是那人存在的某部分。
妈妈打算带我离开这个地方。她说,她在K市找到一家可以收留她的工厂,是制作面包和月饼的工厂。“这样,我们就可以像从前那样生活了。”
“可是,姨怎么办呢?”
“不是说了再见吗?”妈妈冷淡地说。
我觉得好像哪里受到了欺骗:“不是说好了夏天吗?”
“爱丽好像格外喜欢夏天啊,”妈妈从沙发一下站起身,搂住我,“不过没关系,就算到了K市,也同样会有夏天的啊。”
说实话,虽然妈妈常常说出没有办法兑现的承诺,但没有办法,她是那个看起来漫不经心、却努力照顾我的人。
“对了,我有钱,有钱就可以照顾你们。”我说着,飞奔回房间掏出那沓扑克牌般的钱。
妈妈看了看这笔钱,又看了看我。
“真是的,连死了都不放过我们。”妈妈蜷回沙发深处,抽泣着的、穿着暗红毛衫的后背,看起來好像姨啊。
我没有办法再讲话了。
那之后,我们搬离了这座小镇。临走前,我把冰柜里的雪糕都吃光了。和高中生道别时,他正在牙科诊所拔牙,大家都来不及说话。我朝他挥了挥手,就跑了。
再见了,姨。再见了,目光清澈的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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