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

2021-03-23 05:30
雨花 2021年3期

罗占如和朱巧燕是在职工疗养院疗养时认识的。这个不重要。

他们第一次接吻是在草木葳蕤的客房部第八十七级台阶拐角处。疗养院在天目山脉密林丛中的一块洼地间,南临神女湖,北傍小青山,是天然大氧吧。傍山是客房区。客房建在半山腰,白墙红瓦,在山际蓊郁妖娆的密林之中忽隐忽显,像挂在天际的一朵朵巧云,羞怯、神秘。入客房可坐游览车沿沥青坡道环山而上,也可从杂花生树的廊架台阶拾级而上。最有意思的是,设计者别出心裁,将每个房间设计在台阶拐角处,台阶数正好是客房号。

朱巧燕就住在87 号客房。

正好昨夜雨过,廊格窗上的金边瑞香吐蕊,杂树丛中栀子花娇滴绽放,暗香浮动。有那么三五朵调皮地伸到廊架格窗内,撩拂过客。朱巧燕采了一朵栀子花,别在胸侧旗袍的第三颗扣上,香气在她胸间四溢。

神女湖水波粼粼,小青山慵懒、潮湿,四周阒无一人。罗占如和朱巧燕在87 号的拐角台阶上遇上了,他们相视了十几秒钟。一只灰鸟“喳喳”叫着,忙碌地在灌木林间穿行,一只黑色的猫静静地蹲在坡面上,碧绿的眼睛小心地观察着四周。突然,黑猫飞起四腿,“嗖”地扑向那只刚歇在坡面,准备啄食野杨梅的灰鸟。几片灰羽飞向天空。

突然的惊吓,让朱巧燕猛一愣神。一个趔趄,罗占如已经敏捷地用一只手臂将她揽入了怀里。没有过渡,一张嘴已经贴在了朱巧燕的嘴上。朱巧燕的嘴唇冰凉,似乎还没有解冻。罗占如吻到了唇间的喜悦和惊异。罗占如没有放松,他野蛮地加快了亲吻的节奏。朱巧燕犹豫着,还是挣扎了几下。这个时候,面对一个陌生男人,她不能没有矜持的表现。很快,朱巧燕就调整了身姿,顺从了。也不是任人抚摸的乖顺,而是怯怯地,左顾右盼,探头探脑地先伸出半截舌头。躲藏在喉咙的半截舌头不知该伸向主人的哪个方向,正在不知所措时,被一股强大的涡旋吸进一池温泉,两条得水之鱼,一会儿游进这个池子,一会儿游进那个池子,惊喜地洗着温泉浴。

不知过了多久,灌木林中似有动物惊动。朱巧燕转过身,孩子气地盯着罗占如,噘着嘴,白眼仁一闪一闪的,样子倒有几分可爱。不过,这种可爱里面多多少少还隐藏着一份不易察觉的超越年龄的矫情。

确切地说,罗占如和朱巧燕是早餐用餐时认识的。

罗占如今年四十五岁,是个复员军人。一直保持着部队的良好生活习惯,坚持每天早上六公里慢跑,三十到五十个俯卧撑,三十个引体向上。周围的男士,三十岁之后,小肚腩开始凸显出来,头发逐渐稀疏、干枯。脸上、手上开始出现黑斑,形象开始松动。罗占如依然干净、有型。这家伙还有点自恋,经常会脱得精光,站在镜子前,左侧、右侧、前侧、后侧,像欣赏一件艺术品,欣赏着自己身体的每一个部位。身材匀称、笔直;身上的皮肤白里透红,细腻光滑,纹路清晰;更重要的是,安静的皮肤里面,蕴藏着蠢蠢欲动的肌肉,它们规则排列,又你推我搡,像剧场排练节目的少先队员,既生动活泼,又安分守己。

吃早餐前,罗占如已经在疗养院的沥青坡道上跑完了四十分钟,又趴在草坪上做了五十个俯卧撑。去餐厅前,他回房间冲了个凉。

正是用餐高峰时间,大厅圆桌上几乎坐满了就餐客人,偶有几席空座,也被放了包或者衣服,给熟人留了。

罗占如端了堆成小山的一盘美食,左顾右盼地在餐厅找空座时,朱巧燕的目光找到了他。

朱巧燕的目光很特别,懒懒散散的,就像暗夜里的一束蓝光,幽幽一闪,没了。

罗占如问:“请问,这座位上有人吗?”

朱巧燕没搭话,也没看罗占如。她把叉子码在餐盘边沿,起身取了对面空座上的拎包。

两个陌生人面对面用着早餐。餐厅像南方集市,喧嚣热闹,你拥我挤,像要急吼吼地向世人宣告这批来自全国各地的疗养人员的身份。餐厅一角敞开式的厨间里,四五个厨师正撸着袖忙活着制作各种地方美食,乱哄哄的火苗忽而腾空而起,忽而半空炫耀,刺激着食客们的食欲。各色小吃,张扬在餐厅中央的长条自助餐桌上,像节日布置的广场,花团锦簇,琳琅满目。

朱巧燕不知道想起什么,突然把目光落到窗外栖在那株枝叶茂盛的桂树上的翠鸟,上枝的那只张扬着锦翅,对下枝的翠鸟婉转唱着,左跳右蹿,很卖力的样子。朱巧燕浅浅笑了一下,那种笑是湖心飘来的微澜,不紧不慢,不动声色,好像没有起风。

朱巧燕吃完了,吃得很干净、很精致,餐盘似乎被擦拭过,锃亮锃亮。晨曦下,水波泛着光晕,一波一波徐涌着推向朱巧燕的脸。侧看过去,朱巧燕胸部小巧、直挺,透过玻璃窗的一束晨曦将她面部照得光亮,轮廓清晰。

朱巧燕没有着急走。或者说,她精致的一顿早餐,就是为等一个人。她续了半杯牛奶,没有喝的意思,就这么攥在手心,只当把玩的道具。她有意无意盯着窗外那株桂花树时,眼珠子却在罗占如那里。

罗占如太贪了,他舍不得放弃每一道美食。也不是美食的问题,他是运动型男人,自然容易饥饿。当他发现朱巧燕正眯着眼睛,专注地看着他狼吞虎咽时,突然紧张起来,这一紧张,吃相也走了样,嘴边沾满了油渍,鼻子还黏了面包屑。

朱巧燕这回笑出了声,她是对着窗外那只卖唱的翠鸟在笑。笑完后,她喝掉杯中一口牛奶,抿了抿嘴。她抿嘴时,将半片唇红一并舔到了肚子里,取了拎包,走出两步,又折过身来,像闺蜜透露一个秘密,附在罗占如耳畔,轻声地说:“看不出,你还挺贪食的。”

罗占如一口甜食噎在喉咙,不知道该吞,还是该吐。

午后,神女湖的水汽在客房的屋顶形成跳舞的云朵。坡道上,黑色的沥青暖洋洋地流淌,一直没过鞋面,一副对谁都爱理不理的样子。

罗占如牵着朱巧燕的手。他们翻过客房围栅,从小青山后背的一条驿道,去吴越弟一峰的观山,寻找蔡邕读书台。当地人说这个吴越弟一峰是吴越第一峰的弟弟,是当地旅游产业的一张名片。

寻找蔡邕读书台是朱巧燕的主意。

朱巧燕从客房的地方人文介绍手册上了解到,制作“焦尾琴”的蔡邕落难流放时,曾来吴越散游讲学,在客房后十公里处的观山上建有读书台。朱巧燕对“焦尾琴”感兴趣,就慕名想去蔡邕读书台。

初夏的小青山,漫山遍野的植物,包括灌木、乔木,甚至荆棘,它们的枝叶已经丰韵起来,野蛮地张扬在驿道上。

翻过一个山头,走过一片黑松林,风向突然拐了个弯,驿道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竹林。再往前,已经无路可走。

还走吗?罗占如看了一眼朱巧燕,眼眶不只挑衅,还有挑逗。

朱巧燕一路少言,她默默接过罗占如的挑逗,做了个肯定的手势。

罗占如扬起了右臂,拇指和中指在空中“啪”地打了个响脆。一只刚探出头来的野兔,惊慌地缩回了洞巢。

罗占如安顿朱巧燕原地待命,他准备穿过竹林去前方探路。走出几步,又折身叮嘱朱巧燕不可乱跑。朱巧燕心里觉得好笑,罗占如把自己当成孙猴子,把她当成唐僧了。

一朵乌云从黑松林上空飘过,飘到前面麻姑山半腰,翻了个筋斗,沿着山下的濑水河游走了,变成了一道彩霞。几只绿翅鸭从神女湖方向的芦苇荡里飞出,扑棱棱地起,扑棱棱地落,西斜的阳光下,只留下几道光晕,一圈儿一圈儿,由近及远扩散开去。

穿过竹林,前面的高山岗上是一座旧庵,几片断墙残壁裸露在荒山草木之中。庙庵附近,必是烟火之地。说不定当年的尼姑以蔡邕为邻,读书台就在附近。罗占如折身去叫朱巧燕。朱巧燕却不知去向。

罗占如以为朱巧燕找隐秘处方便去了,便在原地找了块清凉的树荫,坐下等着。半个时辰过去了,罗占如有点心慌:不会成了荒山野兽的美餐了吧?又想,这片山林,不过一池浅水,顶多是几只见不得人的野兔、狐狸、黄鼠狼在里面撒个欢,养不活豺狼虎豹。

罗占如和朱巧燕认识还不到一天,他还不知道朱巧燕的名字。罗占如着急,要是在大城市丢了,随便找个出租车,就能送回来。再不济,打开手机导航,跟着高德或百度,也能把自己导回来。可是,这荒山野林,手机没信号,问路没人应。

罗占如攀上一高处岩石,双手挽成喇叭形,冲着黑森林“嗨——嗨——”地喊,罗占如声音洪亮,震撼山林。对面峡谷也传来“嗨——嗨——”的回音。

按理说,这时候应该有点动静,比如南坡草叶葳蕤的乱坟冢里蹿出一只受惊的狐狸,或者黑松林惊飞两只灰鸟。可是峡谷那边的回声空落后,四周一下子岑静下来,只有太阳与风在空气中自作多情。

罗占如沮丧地准备返程时,小灌木林中传来了朱巧燕“咯咯”的笑声。朱巧燕笑时,气息带动双乳一起欢跳,令人心神荡漾。那一刻,罗占如的心突然被一种尖利的柔软戳了一下,既痛又麻,还酸溜溜的,像是牵动了哪根神经。

不知是受惊的气恼,还是重逢的惊喜,罗占如二话没说,走过去,强行将朱巧燕背上,往旧庵方向走去。

旧庵的外墙已经风化剥落,门楣上悬着的一块风蚀的木板上,依稀还能辨认出“龙树庵”三个字,字是繁体。踏入庵内,一股清凉沁心而来。从倒塌的厢房可以判断,香火兴旺时,庵内长年有十几个尼姑居住。断墙的沙尘散落一地,断墙石缝内长满植物,有的正开着色彩艳丽的花朵,一垛断墙内长出碗口粗的樟树,风韵摇曳。旧庵屋脊已经见天,几根木椽在空中张牙舞爪。罗占如牵着朱巧燕的手穿过前厅,一群蝙蝠扑了过来,又盘旋着飞落在一垛断墙上,一股强烈的腥臭味直钻鼻子。罗占如用衣袖帮朱巧燕捂住了鼻子。蝙蝠的飞行惊动了悬梁上的一条青蛇,它将身子盘绕在断梁上,伸过头,“嗞嗞”地吐着信子,警告着来犯者。不一会儿,几条青蛇从不同方向朝断梁游了过来。突然间,断梁上汇聚了越来越多的青蛇,它们纷纷吐着信子,像高傲的公主一样昂着头,眼神注视着朱巧燕。朱巧燕吓得脸色发青,她实在没想到一次浪漫之旅会经历如此恐怖。她紧抱着罗占如,整个身子在罗占如怀里颤抖。罗占如找到了半截残留地面的黄泥香,焚香后,口中念念有词,俨然像一个虔诚的信徒。闻香后,青蛇沿断梁慢慢游向了另一个方向。罗占如的诡异动作让朱巧燕两眼发直,脸色也由青而白。他们走出旧庵时,太阳已经到了另一个山头。

读书台就在太阳去的那个山头。那个山头在西边,而他们走向了北边。

天抹黑后,他们循着山脚的光亮找到一家环境幽静的民宿。

民宿老板娘是个健谈的胖女人,她在安顿他们住宿的空隙,一直在向他们介绍当地特色菜肴。得知他们是从龙树庵过来的,老板娘话痨的脾性上来了。她说:“龙树庵旧时香火很旺,龙树庵是来得师太建的。来得师太是个神秘的尼姑,据说原是清朝皇宫的一个格格,精通古琴。”

当年来得师太建庵选址与蔡邕读书台隔山相望,莫非是寻找精神归宿?朱巧燕这么想着,突然想到了自己今天的神秘之旅,她看了罗占如一眼。罗占如正在服务生引领下,走向前台点菜。

老板娘看了一眼他,又看了一眼她,索性坐在了她对面,神秘地说:“龙树庵现在都没人敢去了。当年‘破四旧’的时候,来得师太悬梁自缢,附近山里的老百姓传说,来得师太死后化作青蛇。龙树庵本来就藏在麻姑山深处,庵内又吊死过人,听起来就瘆得慌,所以,平时进出劳动的山民都避得远远的,生怕师太显了蛇形。”

朱巧燕听得脊背透凉。

罗占如尴尬地笑了笑,给朱巧燕倒了半杯红酒。朱巧燕把半杯红酒端在空中,轻轻一摇,酒杯里,一条眼睛清澈的青蛇慢慢游动着。四周灯光昏暗了下来,一股莫可名状的芳香在屋内弥漫开来。

他和她对视着一起笑了起来。她嘴角有一颗黄豆大的美人痣,笑的时候,往深里旋,一直旋到肚子里。

他们都不怎么吃菜,一直在喝酒。也不是畅饮,一小口一小口地品着。

在酒精的作用下,坐在一起聊天的时候,内心就会随着记忆的打开而光亮起来。

他说:“那条青蛇真可爱。”

她说:“是来得师太。”

他说:“那个来得师太真漂亮。”

她说:“是清澈。”

他说:“你的心太细了,心细的女人心事一定很重。”

她说:“我是个没用的女人,连老公都守不住。”

他说:“很重要吗?”

她说:“女人的一生。”

……

她说:“我们是大学同学,他是软件工程师,很优秀,我没有遇到第二个这么优秀的男人。”

两人碰了碰酒杯,她一饮而尽。

他笑。

她没有笑,眼角闪着泪花。

他说:“怎么就离了?”

又说:“我不该提你伤心事。”

这时,她抹掉眼角的泪花,像早上在餐厅时那样浅浅笑了一下,不动声色,好像没有起风。

她说:“我不知道他居然会跟一个卖水果的女人好上了,他们相差好远,那女的看上去好泼辣,骑着三轮车卖水果,被城管撵着,还带着个拖鼻涕的孩子……他们是学开车时认识的,认识只有三个月,还是走到了一起,晒出来的照片竟那么亲密无间,像只有他们俩活在人间。”

她又抹了一下眼角的泪花,是笑着流出的泪,又说:“我真是好妒忌那个卖水果的女人。”

他笑。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说:“我们没有找到蔡邕读书台,却遇见了青蛇。”像是读中学时,课堂上文不对题地回答老师的提问。

她依然不依不饶:“那女的看上去好泼辣,骑着三轮车卖水果,被城管撵着,还带着个拖鼻涕的孩子……”

他独自咪了一口酒,建议道:“要不咱俩再去龙树庵拜谒一下来得师太?”

她的身体明显颤了一下,红酒中倒影的眼睛是失神而惊恐的,说话声音有点颤:“这么晚,去深山旧庵看一条蛇?”

他把半杯红酒端她面前,轻轻一摇,那条眼睛清澈的青蛇慢慢在酒杯中游动着。然后,他微笑着说:“不,出来的是青蛇,遇见的是来得师太。”

她说:“你是青蛇还是来得师太?”

他盯着她的眼睛,说:“你眼里看到的是谁,就是谁。”

她笑了起来,竟然笑得十分开怀。

她天亮时才睡下。

他没有惊扰她,一个人悄悄地下山了。

昨天傍晚时分,他接到单位通知,要求他中止疗养,回单位执行紧急任务,他便悄悄网购了返程机票。他觉得这件事与她没有关系,他没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