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例

2021-03-22 02:26郑金师
清明 2021年2期
关键词:铁柱小青爷爷

郑金师

小青坐在沙发的角落里,两腿并拢,低头摆弄着手机。她才15岁,五官已长开,鼻头尖尖的,长睫毛挂在那双丹凤眼上,看起来楚楚动人。几粒瓜子壳掉到地上,使光洁的瓷砖多了几个黑点。小青移了移身子,抬起腿将它们踩在脚下,心想,但愿他们不会以为是我掉的。

沙发上坐着其他宾客,茶几上堆满他们带来的水果、烟和饼干礼盒。小青初进客厅时,铁柱刚泡好茶。一缕轻烟从茶壶中升起,淡淡的茶香弥漫开来。铁柱说:“你先吃点零食,我要去游神了。”如今茶水已换过几轮,沙发上的人越来越多,铁柱却还没回来。

浓郁的香气飘荡在整栋房子中,厨子们在院子里忙得不可开交,烤乳猪、蒸带子,三个炉子同时烧着火,热烘烘的气流随着香气在空中旋转。清一色工作服的服务员在洗菜、备料,砧板笃笃作响。地上摆着十个大盆子,装满洗净的鲍鱼、龙虾及梭子蟹等海鲜。两笼肥硕的阉鸡放在水池旁,有的缩着脖子眯着眼打盹儿,有的昂着头警惕地盯着忙碌的人群,有的探出头想啄地上的菜叶子。两分钟后,水池旁多了一大碗鸡血。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二十多张桌子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院子的两侧,大红色的台布上摆着椰汁、苹果醋、红酒和白酒。

过了一会儿,隐隐约约的锣鼓声响了起来,咣,咣…… 咚达拉咚,达拉达拉咚……“神来啦,快拿鞭炮出来!”铁柱的母亲大声喊道。铁柱的大哥从屋子里抬出一盘脸盆大的炮仗,在门前摊开。游神的队伍越来越近,沿着挂满灯笼和彩旗的水泥路,往铁柱家走过来。队伍前列是德高望重的老村长,“神来啰!”他边大喊边重重槌了一把肩上的铜锣。随着鞭炮声响起,铁柱家门前被围得水泄不通,坐着北帝、关公、财神、土地公等众神的轿子威风凛凛地出现,旺盛的香火和浓烟呛得轿夫们眼睛通红。村民和宾客们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弯腰虔诚地拜着,求众神保佑。

振奋人心的锣鼓声、唢呐声让小青的心急促地跳动,脸色也变得通红。她站在人群中,踮起脚尖寻找铁柱的身影。长长的队伍望不到头,彩旗手、灯笼队和仪仗队接踵而至,百乐齐鸣,旌旗飘展,在这震耳欲聋的乐声中,舞狮队闪亮登场。大红色的狮头上长着一双虎视眈眈的绿眼睛,浑身上下披着金黄色的毛,看到欢呼雀跃的小孩子,便扑到跟前,把小孩吓得哇哇大哭起来。铁柱的脸藏在狮头里,小青怎么也寻不着,凭着感觉,她认出铁柱那双长腿。小青默默地望着他,心里又甜蜜,又忐忑。那双巨大的绿珠子里面,藏着铁柱单眼皮的小眼睛,小青不确定他是否能看见人群中的自己。

舞狮队腾空跳跃了两下,就跟着队伍往前走去,眨眼间看到队伍的尾巴,鞭炮声、锣鼓声也静了下来,人群渐渐散去,村民挑起装满阉鸡和五谷的箩筐跟着队伍到中心广场摆宗台,宾客则留在主人家等候宴席。小青想象着铁柱在摆宗台时表演舞狮的场景,那样热闹和神气,心里空空落落的,伤感的情绪蔓延到心头。

小青家的年例刚过去一周,那天爷爷只宰了一只鸡祭拜土地公。家里很冷清,没有设宴请客,也没参与摆宗台。游神队伍路过小青家门口,没有逗留,就直奔下一户人家。小青躲在房间里给铁柱发信息时,堂姐过来喊爷爷去吃饭,她往房间望了望,问小青:“要不要来我家睇年例呀?”小青头也没抬,只轻轻摇了下脑袋。堂姐便冷笑一声,爱理不理的:“有啥了不起,难怪你爹娘不要你!”小青低着头没说话,等爷爷跟着堂姐出去后,她的眼泪哗啦啦地流了下来。

爷爷打电话给父亲时脸色阴沉,小青听不到父亲的声音,只听到爷爷说:“今年不回来,以后你也不用回了。”小青听完很难过,没有什么节日比年例更重要,父亲怎么可以不回来呢?盼了整整一年,多希望他能回来看一眼自己。比起母亲,小青和父亲的感情更深,如今连父亲也不要她了。小青很想问父亲,为何母亲抛下她,非走不可。父亲若娶了本地人,她就不会被堂姐暗地里叫“捞妹”,同学们也不会嘲笑她。偏是遗传了母亲雪白的肤色,也习得她那流利的普通话,使小青显得格格不入,尝尽了苦头。

小青望着客厅里的大合照,铁柱和他大哥坐在椅子上,背后站着他们的父母,没有灿烂的笑容,也显得十分融洽。假如生活在这样的家庭中,眼前的这份热闹就该属于自己了。

铁柱回来时,宴席刚开始,第一批客人已落座,迫不及待地品尝这顿大餐。偌大的院子里坐满了人,欢声笑语响彻云霄。小青没跟着人群入座,独自坐在沙发上,一会儿拉拉裙摆,一会儿盯着手机里跟铁柱的对话框,生怕错过一条信息。铁柱的大哥回客厅拿烟才看到她,叫她跟同事坐一桌。小青感到难为情,她怯怯地摆了摆手说:“我还不饿,你们先吃吧。”

“没关系的,才刚开台,刚好剩一个空位,过来坐吧。”铁柱的大哥说。

小青脸红了,她想等铁柱回来,却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样的场面。进退维谷之际,铁柱走了进来。他看起来很疲惫,表演服还没解开,皱巴巴的裤子上沾满了灰尘,头发也是乱糟糟的,小眼睛眯成一条线,两条长腿站不直似的,显得他有点驼背。小青的内心欢呼雀跃,她以为铁柱会替她解围说你们先吃吧,我等下跟她坐一桌。

但铁柱一句话也没说,就把身体重重地往沙发砸下来。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玩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抬头看到小青,他很惊讶:“怎么还在这儿?你跟我哥他们坐一桌吧,别让他们等。”

小青感到詫异和委屈,她不理解铁柱的意思,等他这么久,不过是想跟他坐一起。忽而又懊恼自己为何出现在这里。

“上菜咯!”服务员麻利地将托盘上的菜品摆上台:乳猪烤得恰到好处,红白相间的肉被金黄色的猪皮裹着,蘸上白糖和甜酱,又香又甜;大阉鸡变成了白切鸡,大小均匀,碧绿的香菜叶子和紫色的花点缀其间,将白切鸡衬得色味俱佳;服务员将一盅盅炖汤递到客人面前,几个客人顾不得烫,就掀开盖子细细啜饮,对鲜美的水鱼汤赞不绝口。美食在小青这里失去了吸引力,铁柱的话使她情绪低落,筷子几乎没动过。

同桌的人注意到她,问铁柱的大哥:“这是你弟的女朋友吗?咋不吃东西啊?”说完夹了一块鸡腿肉到小青的碗中。

铁柱的大哥笑着说:“哈哈,这要问我弟才行。年轻人的事我不太清楚,不敢乱讲。”

“你弟还在念初中吧?我记得他还没毕业,这么快就谈了小女友,后生可畏啊。小妹有没有好姊妹,介绍个给我呀。”

小青的臉红到脖子根。皮肤太白不是好事,心里一旦有风吹草动,那张脸总是藏不住心事。班里的男生喊她“白猪”或“捞妹”时,小青又气又恼。人们知道这是她的软肋,叫得更欢。铁柱是唯一不会取笑小青的男同学,他跟小青的父亲一样,亲昵地喊她 “小青”。这两个字从铁柱的唇中发出时,小青会误以为是父亲回来了。铁柱身上有些许父亲的影子,也许是从小跟着学习舞狮的缘故,他从父亲那学会了抽烟,拿烟的姿势也是一模一样。许多年前,父亲是小镇上远近闻名的舞狮者,每逢年例游神,观看表演的人摩肩接踵,其中就有铁柱。他被舞狮技艺所震撼,跟着父亲走南闯北,后来被收为徒弟。

那时铁柱常常来小青家,一米七五的个头已经高过父亲,小青望着他跟父亲搓麻将的背影,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暑假铁柱跟着父母上深圳,特意去工厂找父亲叙旧,小青的手机也是父亲托铁柱带回来的。这使得铁柱跟小青的关系亲密了些,他不只是同学,还成为小青和父亲联络的纽带,通过他,小青才能从脑海中还原父亲在深圳的生活。他既像哥哥,也像朋友,唯独“男朋友”这种关系,是小青不敢想象的。

小青咬着那块鸡腿肉,味同嚼蜡。焦点在她身上逗留一会儿,很快就移到服务员托盘上的龙虾去了。小青暗暗松了一口气。这时铁柱出来了,他换了一身衣服,浅灰色的衬衫有些紧,使他胸前鼓鼓的。他的头发也仔细梳理了一遍,汗涔涔的感觉消失不见,人愈发精神和阳光。他坐在小青斜对面的桌子上,小青一抬头,就能看见他那清晰的下颌线。铁柱刚坐下来,人群就起哄,纷纷夸他舞狮时太帅了。铁柱得意洋洋地反问:“难道我现在不帅吗?”“帅呆了!”一桌人异口同声,忙不迭给他添酒添菜,说些恭维的话。

小青远远地望着他,心里有些压抑,说不清这种不适源于何处。也许是铁柱的光芒照得她的自卑无处遁形。

铁柱的父亲出来敬酒时,两个儿子跟在身后。走到小青这一桌,铁柱的父亲说:“感谢大家捧场,今年菜不多,大家慢慢吃,吃饱点!待会儿还有烟花和大戏看。”众人纷纷斟满酒与铁柱的父亲碰杯,谈论起这一年的收获与变化。小青的杯里装的是椰汁,她轻轻抿了一口,算是回敬了主人。

铁柱站在旁边,朝她使了个眼色。“要不要试试我这个?”他把酒杯递给小青。拇指高的杯子仅有半杯酒,小青看了看酒杯,又望着铁柱,像在哀求他。她从未喝过白酒,以前父亲在家做年例时只买啤酒,那味道极不好受。铁柱仍在坚持,小青只好接过酒杯,犹豫着没喝。那酒杯上有铁柱的气息,小青想到这里就心跳加速。铁柱说:“一口喝下就行了。不要含在嘴里,会很苦的。”小青小心翼翼地把酒杯举到唇边,刚碰到嘴唇,就条件反射地弹开了,白酒也一咕噜地溜进她的喉咙里。火辣辣的感觉瞬间在喉咙中燃烧起来,剧烈的咳嗽让小青捂住了嘴巴,苦涩和辛辣使她的睫毛变得湿漉漉的。

天渐渐黑了。院子里几棵杧果树上的彩灯亮了起来,一闪一闪的,十分梦幻。宾客已散尽,只剩服务员在收拾狼藉的杯盏。小青想,出来这么久,也该回去了。然而爷爷的电话没打来,爷爷也许忘记自己出来睇年例了。铁柱去接小青时,爷爷什么也没问,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两人。小青被盯得心里发怵,小声说:“爷爷,我去铁柱家睇年例。”爷爷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没说同意,也没反对。小青坐在铁柱的摩托车上时,心想,这样也好,自由是多么可贵。

嘭的一声,一束烟花突然在半空爆裂,震醒了被浓酒熏得昏昏欲睡的村庄。年例的高潮终于来了,小孩子的欢呼声和尖叫声回荡在村子的上空,人群像水流一样往中心广场涌去。绽放的烟花宛若垂柳般沉下来,一束比一束华丽、绚烂,流星雨、柳絮、满天星、蒲公英,奇形怪状,绚丽多姿。小青呆呆地望着,这样的场景,唤醒了她沉睡的记忆。

烟花从村子的四面八方升起,穿过树梢和楼房,使昏暗的天空亮如白昼。母亲蹲在身后,紧紧握着她的手,把东南西北指给她看:“这边是深圳,是妈妈工作的城市,也是爸爸妈妈认识的地方;那里是湖北,是妈妈的故乡,外公外婆都在那儿,还有舅舅和小姨。”小青问:“湖北也是一座城市吗?那里有什么好玩的呀?”母亲说:“不对,湖北是一个省份,那里有高山,有很大的平原,还有长江。”小青又问:“什么是省份呢?”话刚问完,奶奶突然走过来,喋喋不休:“找了半天,原来躲这儿了。地脏了也不去拖干净,桌子也不收拾一下。客人都没走,多丢人啊,怎么这么懒呢?”奶奶说的是方言,母亲听不懂,但她读懂了奶奶脸上的不悦,仓惶地站起来,准备下楼去。小青抢着回答:“不行,我要跟妈妈看烟花。”奶奶骂道:“没见过烟花吗?有什么好看的。你妈活都没干完就跑上来,难道等着我去收拾吗?”母亲下楼后,小青觉得烟花也没那么好看了,可是不看烟花,她也不知道该做点啥。风把叶子吹得沙沙作响,一股冷意席卷而来。

那是和母亲共度的最后一个年例,小青若知道往后再也见不到母亲,她会拦着不让母亲下楼去。母亲消失在深圳,或消失在湖北,小青无从得知。父亲从不告诉她这些,他的嘴巴被劣质的香烟堵住了,从他口中出来的,只有呛鼻的烟雾。有一天,小青无意间听到大伯娘跟邻居在拉家常,邻居问起母亲,大伯娘说:“她呀,跟一个香港老板好上,早就到那边做姨太太去了。”后来,小青又听到奶奶骂父亲:“介绍给你又不要,难道还想着她会回来?当初带她回家,我就劝你找个本地的,你不听,看吧,连女儿都不要就跑回湖北,这种女人有什么好留恋呢?”大伯娘和奶奶的话让小青很气愤,她绝不相信母亲是那种人,因偏见而诋毁一个人,这样的人道德多么低劣。直到一年又一年过去了,无论是春节还是年例,母亲再也没出现过,小青才不得不承认,她被母亲抛弃了这个事实。

初春的夜里凉飕飕的,不知是细雨还是薄雾伴随着烟花飘落下来。风吹起小青的裙摆,使她的肌肤如同被刀锋掠过,激起了一片鸡皮疙瘩。裙子是小青为见铁柱而准备的,米白色的布料上开满了一朵朵小雏菊,窄窄的腰身勾勒出玲珑的曲线,让她在潮湿的春夜里显得更单薄了。小青站在院子的树底下,灯光投射在密集的树叶中,汇聚成一片阴影覆盖了她。小青感觉自己如同隐形人,只有那一闪一闪的彩灯照得她面目模糊。一种强大的孤独紧紧攫住了她,在这盛大而隆重的节日里,小青从没意识到,她如此地想念父母。眨眼间,小青已经泪水涟涟,她也不敢站到灯光下了。

铁柱找到小青时,小青正用纸巾揉着眼睛。铁柱惊讶地说:“怎么,那半杯酒呛到现在还没好啊?我找你好久,还以为你回家了。”

小青说:“好晚了,我是该回去了。”

“早得很呐。大戏还沒开始,今年的大戏可精彩了,唱歌的,跳舞的,耍杂技的,听说还有表演魔术的。我哥说,他们带了一个大箱子过来,活生生的人钻进里面,一下子就变没了。你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吧?我敢打包票,这一定是整个小镇上最精彩的演出。可惜了,如果他们能给我安排一个节目,让我到舞台上耍一耍狮子就更完美了。”

小青不忍扫铁柱的兴,说道:“出来好久了,我怕爷爷会担心。”

铁柱说:“怕什么,你打个电话告诉他就行了。他也知道你出来睇年例,没什么好担心的。你等我一下,我把摩托车开出来,带你逛一下我们村子。”说完铁柱走开了,再回来时身下多了一辆摩托车。

小青坐在后座上,铁柱把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腰间,让她扶稳坐好。风挟带着一缕淡淡的酒香,飘进了小青的鼻腔。摩托车发出嘟嘟声,掩盖了她心中的慌乱。铁柱的村子比小青的大很多,摩托车在水泥铺就的村路中绕来绕去,也没见着底,灯火通明的房子前几乎都停放着一两辆小车。小青心想,假如母亲没有离开,家里也会像大伯家那样自立门户,盖房子、买小车,而不是寄居在爷爷的房子里。

“感觉怎么样,我们村子是不是很大?”铁柱问道,“今天游神走到腿都酸了。 ”

“嗯,比我们那儿大多了。”小青望着一栋栋房子往身后退去,一条窄窄的小河映入眼帘,广场的舞台灯光上下晃动着,远远地照在河面上,夜色安静而荒凉。“对了,你今天舞狮还顺利吗?吃饭时我听到他们都在夸你,一定有很多观众吧。”

“唉,”铁柱叹了一口气,“一年不如一年啊。我们村好多人没回来做年例,大家好像对这玩意没什么新鲜感了。以前围着你爸转的那些才是观众,今天我看到他们都在玩手机,好像游神和摆宗台也只是节日的一种仪式,没有人真正去欣赏了。”

“没有吧,你们村还挺重视的,特别是你爸妈,准备了好多菜。不像我家,连我爸都不回来了。”小青说完,鼻子有点酸。

“你爸放弃舞狮是对的。也许有一天,我也不被需要了呢。换了是我,没有钱,老婆又跟人走了,我也会躲得远远的。毕竟年例酒不是一笔小费用,钱花少了,又怕别人笑话……”铁柱自顾自地说着,没意识到自己触碰了小青的伤口,直到后背感觉到抖动,他才不敢出声。

“对不起啊小青,”铁柱又说道,“我今天喝多了,刚说的那些话不是故意的,你不要往心里去。”说完铁柱在关公庙前停了车。小青也从车上跳下来,一个劲地抹眼泪,她没想到铁柱会说出这番话。

铁柱去拉小青的手,却被甩开了。他叹了一口气,又说:“不要难过了,你爸今年不回来,可能是请不了假。上次他跟我说厂子里的主管很凶,不好说话。要是他知道你想他回来做年例,明年肯定会回来的。兴许还会给你带个后妈回来呢。”

“求你不要再说了。”小青呜咽道。她低着头,不愿让铁柱看到脸上的泪水。铁柱往前走近了些,一把抱住小青,将她搂进怀里。“都怪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总说些让你不开心的话。看在我家今天做年例的份上,不要生气啦。大戏马上开始了,咱们回去看大戏好不好?”

小青被铁柱的举动吓坏了,身子往后缩,却被铁柱抱得更紧。他的胸膛热乎乎的,烫得她心慌意乱。小青挣扎着:“你别这样,等下给别人看到不好。”

“咦,你不喜欢这样吗?那你原谅我吧。”铁柱说完在小青的嘴唇亲了一口,才放开她。

“吱呀”一声,关公庙的木门突然被打开,把铁柱和小青吓了一跳。守庙的老头走出来,看到铁柱,嘀咕道:“是你呀铁柱,我就说叽叽喳喳的会是谁呢。大晚上不去看戏,咋跑这儿来了?”

铁柱嘿嘿一笑:“我刚路过这儿,正准备拜拜关公哩。您这是要上哪儿去呀?”

老头走到铁柱身旁,在他耳边小声说:“我准备去广场看大戏咯!你要拜的话就帮我闩好门,今晚不回来了。”

“没问题!”铁柱拍拍胸口,“您尽管去吧,这事交给我就行,不会有人知道的。”

“乖小子,明年舞狮给你挑最威风的那头。”老头说完心满意足地走了。

“各位父老乡亲,大家晚上好!今晚的节目即将开始,还没入座的赶紧……”欢快的音乐响了起来。铁柱掩上木门,“走,我们也过去。”他去拉小青的手。小青像是知道他会这么做,迅速将两只手藏到背后,但她还是顺从地爬上了摩托车,跟着铁柱到广场去了。

铁柱和小青到达时已是人山人海。广场的外围俨然一个夜市,地上摆满了摊位,玩具车、洋娃娃、气球、泡泡机等玩具应有尽有。小孩们围在摊位前套圈、钓金鱼,吆喝声和欢笑声不绝于耳。广场的中心摆满了五颜六色的凳子,坐满了男女老少,他们津津有味地欣赏着舞台上的青衣和花旦,不时交头接耳地讨论着。铁柱刚在一个角落边找到位置给小青,电话铃声就响了起来。咿咿呀呀的唱戏声和弦乐声交杂在一起,小青听不清他们在唱什么。看着铁柱走远,她的心里却一直回味着铁柱的那个吻,那样柔软、潮湿而惊心动魄的感觉,她将永远记得那一瞬间。

铁柱回来时手里拿着一支冰淇淋,他说:“你在这里看戏,有几个兄弟找我,我陪他们玩两局麻将就回来。”

小青犹豫了一会儿,问道:“要多久?我怕太晚回去,爷爷关门睡觉了。”

铁柱说:“就在这附近,很快的。你不要乱走哦,我们村子好多坏人,等下找不着人就麻烦了。”

小青点点头,接过冰淇淋后,她撕开了纸皮,冰凉的奶香味在手中融化,轻轻咬了一口,甜甜的味道缠绕在唇齿间。刹那间,小青意识到,铁柱一定和她怀着同样的感情。他爱她,正如她对他那样。

一曲粤剧终了,杂技团就上场了。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多,坐着的,站着的,纷纷拿起手机拍照。有小孩拿着泡泡机在玩耍,彩色的泡泡随风飘扬,在小青的头顶旋转,上升,直至破裂。小青想把这一幕拍下来给铁柱看,却发现手机没电了。她回头一望,密密麻麻的人海中,全是陌生的面孔,有几对年轻的情侣亲密地依偎在一起,旁若无人地对望着。小青看着他们,脸微微发烫,仿佛铁柱就在身旁,而她正依靠在他的肩膀上。

这个想法使小青感到痛苦,她想起有一次上体育课,她回教室拿水时,许玲就这样依靠在铁柱的肩膀上,而他的手正往她的衣领里掏着。那时小青害怕极了,许玲的声音又尖又细,喊她“捞妹”时总能引来一阵笑声。这会儿,小青又不确定,铁柱是不是真的爱自己了。一个人看大戏,少了一个可交流、倾诉的人,似乎也没那么精彩了。就像赏烟花,母亲不在身边的时候,烟花也缺少了灵魂。小青别无选择,只能如坐针毡,等着铁柱回来。

时间过得无比漫长,节目换了一个又一个,举起手机拍照的观众越来越少,他们懒洋洋地望着舞台,不时跟身旁的人聊着天,有人甚至掏出烟筒抽起了烟。铁柱还是没回来,小青沮丧不安,铁柱该不会跟爷爷一样忘了自己吧。

歌舞团上台的时候,人群才爆发出一阵尖叫声和欢呼声。音乐刚响起,几个穿着细高跟和黑色短裙的女郎就蹦了出来,她们画了浓厚的妆容,珠光眼影在灯下闪闪发亮,短裙随着腰肢的扭动不断旋转、跳跃,直勾勾的眼神充满魅惑,似笑非笑的样子,聚焦了所有的眼神。小青好奇地看着,她从未看过这样的演出,在她那个小村子,大戏只有皮影戏和粤剧两种。

铁柱不知何时挤到小青的身后,他的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小青回过头去寻他,发现铁柱满脸通红,眼神迷离,像是刚喝完酒。他的眼睛仿佛被舞台黏住了,一动不动的。小青想跟他说说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也望着舞台那边。

广场上的灯光渐渐暗下来,随着音乐的起伏,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又一阵喝彩声。铁柱在小青的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小青听不清楚,她欲回头问他,却发现铁柱的大手已经从她的肩膀滑落,紧紧地箍在她的胸前,使她动弹不得。小青被勒得透不过气,她用手去掰铁柱的手臂,但那手臂岿然不动,似乎有意将她揉碎。

这时,铁柱又在小青的耳边说了一句话,小青终于听见了。他说:“走吧,后面没什么好看的了,我们回去咯。”小青站起来,有些意犹未尽,又有些失落。铁柱在前面走得很快,她只好尾随着他穿过拥挤的人潮。

摩托车渐渐远离了广场,喧闹声沉淀下来。月光把小青的影子拉得很长,铁柱沉默着没说话,小青以为他生她的气了,琢磨着自己哪里做得不对。铁柱突然停下车,走到小青跟前,静静地看着她。那眼神叫小青感到害怕,她别过脸不去看他。

铁柱的吻就这样落下来了,一样潮湿、绵软的感觉,带着一种张力,在小青的唇中翻滚,撞击,像浪潮一样淹没了她。小青以为自己掉进了大海中,又咸又凉的海水呛得她几近窒息,然而燥热的身体抵抗不了这股冰凉的气息。铁柱在水底下不断地拖拽着她,两人一直往深海中游去。

红色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昏暗的庙里只有一盏煤油灯,隐隐约约照见一脸威严的关公。他的左手握着一把刀,和小青四目相对时,小青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她想起了爷爷,爷爷发脾气时也是这样的神态。

铁柱在黑暗中摸索,废弃的纸皮和破布被他利用起来。小青不知所措地望着他,心跳声咚咚咚地敲击着她的胸口。小青知道她不能这么做。当她掉头往外走的时候,铁柱扑了过来。他紧紧拥住小青,嘴唇急切地寻求她的回应,滚烫的身体烙得小青生疼。“我要回去啦,爷爷要生气了。”小青喘着气说。

铁柱没理她,他的大手在她的身上四处移动,粗糙的茧子不停挤压那薄如蝉翼的裙子。小青有些心疼,裙子该变皱了。她使劲推开他的手,铁柱却将另一只手探进她的裙底。一种陌生而奇妙的感觉,小青心想。她哆嗦着,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她想起了母亲,奶奶说母亲怀了她才嫁给父亲的。小青扭动着身子,想摆脱铁柱。

“不要这样啊铁柱,我要回家了。”

“我好难受呀,小青,你可以答应我吗?”铁柱恳求道。

“我不知道,可是这样真的不好。”小青挣扎着想站起来。

“难道你不喜欢我吗?你知道的,我们今天过得挺开心。你不想一直这样吗?”

小青動容了,心里的那点抗拒也开始动摇。“我好怕,在这个地方,神一直看着我们呢。”

“不怕,我已经把门反锁了,不会有人知道的。神看到了也不会告诉他们。”

“我担心我爸,他知道了一定很生气。”小青刚说完,一阵巨大的疼痛传来,比刀子刺进肉里还要锋利。“哎呀!”小青疼得感叹了一声。

“不要紧的,很快就好了。”铁柱在她耳边轻声地说。他的吻密密麻麻地落在小青的肌肤上。疼痛感消失的那一刻,小青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爱,爱就是伴随着疼痛、悲伤和失落。

不知过了多久,铁柱终于从小青的身上爬下来。小青感到怅然若失,她捡起裙子,在黑暗中拍了拍上面的尘土。那尘土飘向关公的神像,小青瞟了一眼,它一如既往地静静坐着,眼睛威严地注视着前方。小青心里打了个寒战。

铁柱不急着穿衣服,手机闪了一下,他打开一看,一条信息弹了出来:搞定了吗?赶紧过来交流下!

小青穿上裙子后,拢了拢头发,又坐回铁柱的身边。她有点冷,想抱一抱他。铁柱放下手机,利索地套上衣服:“好晚了,走,我送你回家吧。”

小青不想回去,她想陪陪他,和他说说心里话。爷爷已经睡觉了,他不会留门给她的。铁柱迅速捡起纸皮和破布,就往门外走。他苦恼极了,不知道该把它们扔哪里去。突然他想起了什么,回过头催促小青:“走呀,快11点了,趁你爷爷还没睡着。”

小青从阴影处走出来,她的手一直抓着裙子,试图抚平那些褶皱。风轻轻地吹着,温柔地托起她的脸庞。小青又开始泪眼婆娑。月光沉入云海时,她的少女时代也过去了,小青的心里很苦涩。

可人生不就是这样子的吗?

责任编辑    许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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