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亚林 刘泽亚
景德镇陶瓷大学 江西景德镇 333403
铭文是在器物、碑碣等上面铸成或刻成的文字。《礼记·祭统》:“夫鼎有铭”,郑玄注:“铭,谓书之……”[3]。在陶瓷上刻、印或书写铭文的历史悠久,据考证,早在新石器时代的仰韶文化时期,当时的陶器制作者就将原始的文字刻划在陶器上。仅从西安半坡遗址中就在陶器上发现了22种不同的刻划符号[4],被认为是最早的文字在陶瓷上的运用。铭文在陶瓷中的运用也伴随着陶瓷器的发展而演变,在不同的时期呈现不同的面貌,或具有装饰性的功能或起着记录的作用,但并未大规模的出现,直至发展到唐代。唐代长沙铜官窑既是古代釉下彩瓷器的先声,也是陶瓷铭文作为装饰首次在瓷器上的大量出现。
唐代长沙铜官窑古称石渚窑,因其所处地在铜官镇瓦渣坪,所以被称为铜官窑;又因铜官镇属长沙管辖,也被称为长沙铜官窑或长沙窑。长沙铜官窑初唐在岳州窑的影响下始烧青瓷,于唐宪宗元和年间至五代大量烧造釉下彩瓷器[5],是唐代民间窑口之一,也是大量烧造外销瓷的窑口。唐代长沙铜官窑的窑址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被发现,在经过几次考古发掘和1998年“黑石号”沉船瓷器被打捞等,出土、出水了大量的唐代长沙铜官窑瓷器,其中包括了大宗具有铭文装饰的瓷器。根据现有研究,唐代长沙铜官窑的铭文和其它装饰图案一样,绝大多数属釉下彩装饰,也有少部分是在坯胎上刻划铭文的装饰。既有单独的铭文装饰,也有铭文和绘画相组合的装饰。
唐代长沙铜官窑瓷器上的铭文装饰类型丰富,根据其铭文的具体内容不同可分为单句或成首的诗文、民间俗语、对器物或作坊宣传的广告、满足外销的阿拉伯文字等。
诗文是唐代长沙铜官窑瓷器铭文中的重要类型,也是中国古代陶瓷中首次以诗文作为装饰。根据对现有器物的研究,在其上的诗文装饰有上百首,其中仅有9首见于《全唐诗》和《全唐诗续补》中[6],另有一首记录于其他文献,剩下的皆是无相关文献记载的诗文。由此可知,这些诗文多是流传于民间的民诗或民歌。这些诗文的创作者不详,但从其内容来看,多是劳动人民在日常生活和劳作中的创作,反映他们最直接的思想与情感 。诗文多是五言诗,有少部分七言诗,六言诗最少。诗文的内容反映了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包括:经商活动、边塞征战、爱情婚姻、伦理纲常、宗教道义、人生感慨、读书处事、美好祝愿、劝诫训诫、文人诗等。这些诗文被题写或镌刻在壶、盘、碗甚至是瓷枕上,其中以瓷壶中诗文的数量最多。或是三五句、或是完整的一首;既有单独以诗文作装饰的,也有诗文有图案相组合的。唐代长沙窑瓷器开创了以诗文为装饰的先河。
除了具有韵律和节奏感的诗文外,唐代长沙铜官窑瓷器上的铭文装饰还包括部分市井俗语,它们虽没有诗文的文学性强,但却反映了当时市井生活真实的一面。
在唐代长沙铜官窑瓷器中,有一部分相当于现代“广告”功能的铭文装饰。“广告”古代被称为“招幌”或“悬帜”[7],关于它的历史记载可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器物上的“广告“最初的出现并非是为了满足商业目的。早在秦代,就有”物勒工名[8]“的”国家性广告“。“物勒工名”即为在器物上书写或刻划上参与制作者的姓名,如秦始皇兵马俑中的战车,在不同部位就有不同人名字或代号。这一时期的“广告”主要作用不是商业性的宣传与促销,而是对器物制造者的管理与监督。到了唐代,器物上的“广告”则具备了和现代广告较为接近的作用和意义。
唐代长沙铜官窑瓷器上具有广告功能的铭文装饰所反映的内容以各种形式呈现,既有单纯书写器物功能、制作者姓氏、品牌等简练直白的广告语;也有以诗歌形式表现的广告语;还有用市井俗语宣传的广告语。如从“黑石号“沉船上打捞上来的一个茶碗中间就书写着”茶盏子”三个大字(图1),就是对器物名称和器物用途宣传的广告语。
在唐代长沙铜官窑瓷器的铭文装饰中,有一种特殊的形式。最初被认为是抽象纹样,后经研究得出,其并非是自然物的抽象纹样,而是书写的阿拉伯文字。这些带有阿拉伯文字的瓷器主要是作为外销瓷器烧造的。长沙铜官窑是唐代生产外销瓷器的重要窑口之一,朝鲜出土的带有“卞家小口天下第一[9]”具有广告性质铭文的器物,就是例证。
器物上书写的阿拉伯文字多是单独作为铭文装饰呈现。因书写此文字的制瓷工匠并非对阿拉伯文字十分了解,所以经过主观的加工,使其呈现犹如抽象纹样般的装饰效果。
唐代长沙铜官窑瓷器的铭文装饰是中国古代瓷器中,首次集中出现以铭文作为瓷器的装饰,它的出现是陶瓷与书法、绘画艺术相互影响的产物,也反映了整个唐代的时代风气与审美风尚。因此,它的装饰具有典型的特征。
唐代长沙铜官窑瓷器的铭文是“艺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艺术用于生活”的反映。器物上的铭文取材于生活中文人书写的诗文或是市井中流传的民诗、民歌、民间俗语。这些诗文从多个方面映射了唐代人的社会生活,是当时生活艺术化的产物,也是雅与俗的融合。具有商业性的“广告”铭文也是如此。“广告”铭文中包括了与此瓷器相关的各方面内容,既有器物的制作者、制作作坊的信息,也有器物功能的说明,还可从中知晓部分器物是为定制烧造的。“广告”铭文既有简单的信息呈现,也有通过诗文、俗语等为人们喜闻乐见的文学艺术相结合表现的。在铭文书写上,书写者虽不是历史上有名的书法家,但是也受到了唐代兴盛的书法艺术的影响,字体百分之九十五为行书,还包括楷书略带草书之意,以及阿拉伯文字等。
图1 黑石号出水长沙窑碗
唐代长沙铜官窑是唐代的民间窑口之一,从对其铭文的研究,可看出它“取材于民、用之为民”的平民性。首先,唐代长沙铜官窑瓷器铭文的创作者绝大多数是没有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太多个人信息的平民。其次,唐代长沙铜官窑瓷器铭文表现的是平民的生活。创作者的创作灵感来源于自身的经历、对生活的感悟或对人生的思考,他们的创作反映的也是平民日常生活中最普通的场景。最后,唐代长沙铜官窑带有铭文装饰的瓷器服务的对象也是平民。使用者使用由平民创作,反映平民生活的器物,这些器物既是迎合平民需求的物品,也使其在使用的过程中从本就和自身生活息息相关的铭文装饰中产生共鸣。
唐代长沙铜官窑瓷器铭文的装饰构图也具有规律性,根据瓷器的造型安排铭文装饰的位置。以诗文作装饰多是出现在壶、罐、盘、瓷枕上。唐代长沙铜官窑的瓷壶主要是流式壶,诗文主要是题写在流式壶喇叭口棱边的流部之下[10](图2)。在罐类装饰中,诗文则是题写在罐子的腹部。在盘、碟类造型的装饰中,诗文则题写在盘子和碟子的中心部位(图3)。在瓷枕的装饰中,诗文多题写在瓷枕的枕面上(图4)。以单个或几个字组成的器名或制作者信息的铭文多题写与碗、盘类器物的中心。
铭文装饰在唐代长沙铜官窑瓷器上大量出现并非偶然,它之所以能被烧造出来是各方力量的努力。因此,它既是陶瓷工艺进步的表现,也是唐代经济、社会、文化的产物,通过对它的研究也可窥见唐代的文学艺术、社会风尚、经济状况、人文思想等方面的内容。
图2 青釉褐彩诗文壶
图3青釉褐绿彩题记碗
图4 青釉褐绿彩狮座诗文枕
唐代长沙铜官窑作为民间窑口,它所烧制的瓷器是作为商品内销或外销的,因此,整个时代的经济发展对其有重要的影响。长沙铜官窑位于今湖南省长沙市铜官镇,始烧于初唐,兴盛于中唐,特别是安史之乱后。其主要原因是在当时的社会动乱中并未受到太多影响。另外,安史之乱后,陆上丝绸之路受阻,海上丝绸之路得以拓展。作为易碎且重的瓷器,成为海上丝绸之路的主要货物之一。因此,大量的外销瓷器的需求,也促进了这一时期长沙铜官窑瓷器的发展,并为了增加自身竞争力在其上用不同涵义与功能的铭文进行装饰,满足顾客的多种需求。
唐代是诗歌的时代,不仅文人墨客精于写诗作词,连普通人也都能吟诗作对。诗文贯穿于唐代人生活的各个方面,既有市井生活的描绘,也有人生态度的感慨。在这种全民皆是“诗人”的社会背景下,以诗文作为装饰既是赋予瓷器更多文化价值,促进瓷器的销售;也是在唐诗盛行的时代背景下诗歌普及化、生活化的体现。
制瓷工艺的进步是唐代长沙铜官窑瓷器得以用铭文装饰的物质保障。唐代长沙铜官窑最初是受到邻近岳州窑的影响烧造青瓷。安史之乱后,北方制作唐三彩、白瓷工匠的南迁,为长沙铜官窑提供了工艺支持。制瓷工匠在这种南北工艺的交融中,掌握了釉下彩的陶瓷工艺,并结合书法、绘画艺术的技法,借鉴诗歌文学的内容进行制作和表现。
唐代长沙铜官窑是釉下彩瓷的先声,也是最早在瓷器上大量采用铭文装饰的民间窑口。其上的铭文装饰既有成首的诗文、也有若干短句;既有简练的器名、器用的广告词,也有富有文学意味的诗文广告;既有行书为主,兼具楷草的汉字书法,也有异域风情的阿拉伯文字。在铭文装饰构图的安排上,根据器物的造型和装饰的内容,其构图也有规律性。
唐代长沙铜官窑具有铭文装饰的瓷器是由平民创作、取材于平民、用之与平民的物品,它的出现是历史发展的产物,也是唐代诗歌艺术盛行与制瓷工艺进步的结果。长沙铜官窑于五代断烧,但它却在中国古代陶瓷发展的历史中留下了重要的一笔,对宋代以白釉黑花彩瓷著称的磁州窑带来了影响;甚至对元、明、清时期景德镇窑的青花瓷器也产生了影响,这种将诗、书、画多种内容结合在瓷器上的装饰,成为后代釉下彩瓷器装饰的摹本。
图片来源:
图1黑石号出水长沙窑碗,笔者拍摄于上海博物馆.
图2青釉褐彩诗文壶 引自长沙文物局编,长沙重大考古发现[M]长沙:岳麓书社,2013年1月第1版.
图3青釉褐绿彩题记碗 引自长沙文物局编,长沙重大考古发现[M]长沙:岳麓书社,2013年1月第1版.
图4青釉褐绿彩狮座诗文枕 引自长沙文物局编,长沙重大考古发现[M]长沙:岳麓书社,2013年1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