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尾巴草

张文琦

楔 子

其实有时候缘分真的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你会在恰如其分的时间遇到那么一个看起来没有那么恰如其分的人，然后开始一段不一样的故事，开始一种不一样的结局。

即使多年后我依然会想，如果那个下午我没有逃课，没有叼着狗尾巴草坐在教学楼后面的那片荒地上，如果……

那天我正呆呆地望着远方飘荡的白云和倏忽而过的飞鸟，前面的高楼里书声朗朗。如果是在平时，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高声背诵着“风急天高猿啸哀”。然后一本正经地摊开书本等待着秃顶的老头用令人昏睡的声音讲一段来自两千年前的悲欢。

可惜这并不是在平时，我只是单纯地厌恶了那种压抑。正当我思考着自己该不该回去的时候，围墙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紧接着一个双手漆黑的少年翻了过来。

他瞥到我的时候满脸惊慌，正当我庆幸有一个和我同病相怜的人儿的时候，他便手足并用地翻了出去，我不免遗憾又是孤身一人。

大概绝大部分逃课的人回到家中都会迎来一顿狂风暴雨，可于我而言，当经常出差的父母回来的时候，老师怕是早也忘记了那个品学兼优的女孩也曾逃过一节课。

再遇到他的时候是上学路上，他依然是双手漆黑。只不过这次是在路边的一个破旧的修理铺里，我也终于明白了他的手为何漆黑，那满满的都是汽车的机油。

之后的每一天，我上学的时候都会碰到他，偶尔停下来寒暄几句，零零散散的，我竟然也在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他的人生：浩，单亲家庭，母亲大抵是供不起他上学，于是在初一的时候他便辍学来到了修理铺学习手艺。

他摸着头，笑起来的时候没有那么阳光，却带着不同于学校其他人的憨厚：“我干活儿的时候经常听到学校的书声，心中发痒，那天鬼使神差翻进了围墙，没想到碰到了你。”

我一时心中发苦，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幸福和幸运。

不知是什么样的心思作祟，熟识了之后，我将自己初中时的课本全部都打包送给了他。也不知那化学书上满书的公式他能看懂几个，大约只有语文历史之类的东西他可以当作故事读一读了。

后来他看我上学路上总是一个人，每逢放学的时候便早早地等在了校门口，伴着我一直走回家中。我也问过他：“这样不会耽误了你的工作吧？”

“城南新开了好几家修理铺，所以最近我们的生意一直不景气。”

……

说来也怪，自从每天上学路上有了他的陪伴，我竟然有了某种心安的感觉。时间长了自己也习惯了这种两个人的状态，偶尔有一天他没有准时出现在校门口，我也会故意在校园里面磨蹭一会儿，其实内里心焦不已。

班里倒是少不了闲言碎语，不过成绩是最好的挡箭牌，所有的一切最终不免偃旗息鼓。

高考的那两天大雨倾盆，他一直伴着我在考场之间往返。父母只是打了个电话询问一番，说他们生意正到了关键时候，实在抽不出时间来。我其实一直以来倒也习惯了他们不在的时候，打小也从来没有令他们操心过我的成长。

最后一门考试结束的时候，浩像往常无数个日子一样在门口等着我。我走到他的伞下，和他一同穿过泥泞的路途，一切都平凡的像之前的每一天。

我总感觉他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一直嗫嚅着。我终于忍不住了：“你就不問一些什么啊？”

他沉默了半晌，似乎只是象征性地问了一下子考得怎么样。学习这方面我从未掉过链子，高考自然也不会出什么太大的差错。

不知为何，在象征性地聊了几句后，我的内心沉郁着淡淡的失落，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又似乎在留恋抑或害怕着什么。

那天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家中，又是如何与他告别的，大雨似乎模糊了很多东西，也冲刷掉了大部分有关那天的一切。就好像那天和往常一样，没有什么特别值得纪念的东西。

我去了很远的地方读大学，父母的生意也度过了那个所谓的“关键期”，我们搬出了那个小镇，在繁华的广州定居。就这样我们的见面再也无法轻而易举，我想着以后总会有机会的，总会有的……

走时我给他留下了自己大学的地址，时常写信和他讲述大学中的趣事儿。于我来说，大学里的一切都是如此新鲜而有趣，我也万分想把这些东西与他分享。有时下了晚课独自走在大学的校园里的时候，我突然就会想起高中时那些他陪我走过的路，想象着此时如果他依然在身边的话，自己应该是何等的雀跃。

他回信总是很少的，可每一封都可以看到他的用心。他会尽力地将信中的每一个字都写得横平竖直，信纸都是十分精致的款式，我知晓，在那个小镇里要找到这样的款式的话，是要到很远的一个小店里去的。行文很是鄙陋，不过每一句话透露出的都是朴实和真诚，就像多年前初见他时的那种朴实的慌张一般。

大四的时候，他说那家修理铺倒闭了，他只好另谋差事儿。

我写信问他要去哪里，他说要去上海，或者广州也不一定，哪里有活儿就去哪儿。安顿下来的时候就会给我写信，我一直期待着，可这封信却再也没有等到。

毕业的时候我专门回到了那个小镇，修理铺就像他说的那样已经倒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精致的文具店，里面我找到了那种精致的信纸。如果他还在这里的话，就再也不用跑很远的路去买这样的信纸了吧。

我就这样和他失去了联系，我经常会想此时的他在哪里，又在做着什么。也许他已经在上海找到了自己满意的工作，也许他会过得很好，会找到一个大城市的女孩，会安安静静过他想要的日子……

再遇到他时，是我第二次回小镇的时候。

彼时的我已经在广州奋斗的小有起色，所以有了更多的闲心去回忆过去。我再次走上那段路的时候惊奇地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伤春悲秋。也许时间就是最好的魔术师，它会让你不知不觉在一段感情中沉沦，也会让你不知不觉地走出来，它会冲淡所有的离别和团圆，就如现在。

一个消瘦的男子牵着一个小女孩儿和我错肩而过，走了好几步以后我才顿住了脚步，渐渐的向后方看去，一时间竟有些恍惚：是他！

象征性地寒暄了一阵，原来他从未离开过小镇，去大都市的愿望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夭折了。在家里闲坐了半年左右的时间后，他开始在镇里的工地上干活儿，一直到现在。

活儿不轻，起早贪黑。工资不多，在这个小镇里却全然够用。

我以为我会责问他当年为什么没有继续给我写信，我以为我会大哭大闹，歇斯底里，可是我没有，我只是微笑着点头，微笑着寒暄，微笑着道了再见。

从前想象了无数的场景都没有发生，甚至我都没有问他旁边的那个小女孩是谁，是他女儿吗？我什么都没有问，就连电话号都没有向他讨要。

我踱步走入了自己高中的校园，原来的教学楼早已焕然一新，那个教语文的秃顶小老头也早已退休，一切都不一样了，就连大楼后面的那块荒地都被盖上了一栋崭新的图书馆。

我的眼泪突然无法抑制地涌了上来，我好像发现，我的青春从这一天才真正的结束了。于我而言，浩就是我青春的承载，当我可以云淡风轻地看他的时候，我的青春也随之灰飞烟灭。

我坐在全新的操场上，想象着自己就像当年一样叼着狗尾巴草，然后听着教学楼里书声朗朗……

编辑：苗嘉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