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曼彻斯特》:无望的囚徒

2021-03-15 10:00砚川
世界博览 2021年2期
关键词:李的帕特里克曼彻斯特

砚川

影片冷感的色调贯穿始终,从惨白的雪景,到雾蒙蒙的口中呼气,都将海边曼彻斯特的冷冽展露无遗,与影片故事的气质吻合。而在某些闪回片段中,又有着洒满阳光的金灿波澜,预示着曾经美好的生活。

影片以一串平实的生活镜头剪接开场,一个名叫李的普通中年男人,做着最普通人的工作:修马桶、修水管、铲雪。他似乎没有家庭,收工之后就前往酒吧喝闷酒,沉默寡言,脾气却一点就着,怒火仿佛扣动扳机,瞬间出膛,直冲面门。一个孤独、寡言、易怒同时又有些失败的灵魂,通过一连串的简单镜头呈现在我们面前。

《海边的曼彻斯特》似乎拥有一个漫不经心的影片名。它所指的曼彻斯特并不是英国的那座繁華都市,而是美国南部一座滨海小城。故事就从一望无际的平静海面开始……

寒冬,灰蒙蒙的天空中只有海鸥在飞翔,海面上交错漂浮着几艘渔船。舒缓的背景音乐过后,一个乖戾的中年男人李登场了。他是独居在波士顿地下室的一个物业维修工,每天机械地帮人们置换水管、倒垃圾和铲雪。他不在乎楼里各色居民对他的评价,也不在乎任何女性的搭讪示好。他没有表情也不多话,是个失意的男人,却又不得不继续生活。平淡的场景就这样毫无保留地铺陈在银幕上,一种快要破壳而出的冲突感在不断酝酿。哥哥乔的突然离世,让李不得不回到家乡曼彻斯特这个美国海边小镇,去处理哥哥留下的遗嘱和后续事宜。

处理后事时,李得知一向事事妥当的哥哥将16岁的儿子帕特里克托付给了自己,这让他难以接受。此时影片开始了回溯,我们也开始真正了解了在这些有意无意制造的、支离破碎的细节中的真相。李曾经与镇上其他男人一样,有恩爱美丽的妻子和3个可爱的孩子,他还尤其会哄婴儿,几个月大的儿子在他怀里很快就停止了哭闹,而这样的幸福生活却由他自己亲手打碎。与朋友嬉闹过后的凌晨,他出去购物,在添了几根大木柴以后忘了放下壁炉的防火栏,回来时自己的房子早已被火海吞没,妻子被抢救出来,而楼上3个幼小的孩子却不幸遇难。

担架上的妻子悲痛欲绝不愿与他说话,警局里的警察在结束问话后也对他说:“你只是犯了一个大错,但不能因为这个错就判你有罪。”他回到满目疮痍的现场,只有小小的裹尸袋,而他手里还拿着给儿子买的尿不湿,他试图举枪自尽却被拦下。原本,他出门的那一刻是为了生病的妻子睡得好些所以才没开暖气,而是生了壁炉;走在半路上也曾怀疑忘加防火栏,但还是没有折返。他那么认真地爱着家人,却因为一时疏忽就断送了一切。

伤痛的写法

黑格尔的悲剧冲突理论强调:“悲剧的实质是伦理的自我分裂与重新和解,伦理实体的分裂是悲剧冲突产生的根源。”在本片中,李的悲剧就是与善的自己的冲突,他用辛苦而消耗体力的工作麻醉自己。选择离开自己的伤痛之地去波士顿,都是同样的原因:他也可以过得好,但他一心只想离开自己过去所有经历过的人和事,用余生惩罚自己。

李并非是个酒鬼,他是个好父亲好丈夫。犯下大错后,他无法原谅这样的自己,在余生里,自我流放自我惩罚,他不能有欢乐、不能有安逸、不能有片刻的时间忘记错误。“冲突双方在实现自己片面的伦理要求时,都把同样有辩护理由的对方排除掉,因而双方都是有罪的。”他在与善良的自己对抗并且不断告诉自己:“我这样的人不需要被解救,我只有接受。”

一直照顾着李的哥哥乔在冬天离世了。他躺在医院的太平间等待下葬,因为冻土不易掘开,所以他还要在医院冷库待到春天。乔把儿子帕特里克托付给了李,他把帕特里克当做李最后疗愈的解药,更是为了让李重新有一个“活着的理由”。

全片仅有的几个温暖、戏谑的镜头,是帕特里克和李几次的小争吵,在街边教育孩子的李又变成了一个父亲。为了完成侄子的心愿,李用卖枪的钱给船换了马达,让帕特里克可以和女朋友驾着船出海,这是片中第二次出现李微笑的镜头,上一次还是他儿女双全的时候。

帕特里克这个正处叛逆期的小伙子早就褪去了同龄人的稚气,像个小大人一样强忍着悲伤,因为父亲的突然离世,也不得不藏起内心的情感,照做每天的事。

在冰箱门突然关不上、速冻鸡不断掉落的那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的父亲也像这样躺在冰冷的太平间里,而他们也仅仅因为一些“钱”的原因不得不这样做。那一刻,他只是个16岁的孩子。

我们有很多这样的时刻,突然陷入了一个难以化解的难题,这个问题一时不会让人很烦闷、悲伤,却因为事件的后果、所带来的遗憾,不断让情绪的阴云笼罩。

为了维持成年人应有的体面,我们还是会一如既往地坐在电脑前,哪怕满屏的文字已经全部变成了脑中纠缠的忙线。为了维持自己的性格,我们甚至还会和身边的人开开玩笑,甚至还会自嘲“我已经习惯了失败”,可只有自己知道,这种钝感的疼痛会不断磨损着自己。

为了自己不陷入更巨大的悲悯,也因为没有人有理由去感同身受,对身负愧疚的李来说,他人的任何谅解和安慰都只会加重他的负担而不是消解。有些错误没有办法弥补,对着心爱的人说错的话没有办法收回。最终,李也没有选择与过去和解,他跌倒了也没有爬起来,遗憾将占据他人生很长的一个部分。苦涩也要坚持,才是生活。

沉默与留白

在这部影片当中,沉默与留白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李的沉默显得颓废而神秘,哥哥的死是揭开他创痛的触发点,也是打破他言语沉默、再度审视过去和自我的开端。

李在律师事务所里和律师讨论着监护权的问题,脑子里不可控制地回忆起那个可怕的夜晚。就在这段回忆里插入了几个空镜头作为留白:下得正紧的大雪,海面上颠簸的船,徘徊海边的海鸥。这是李人生中的暴风雪,他的心受着剧烈的创痛,就像船在波涛汹涌的大海里无法得到安宁。正如海鸥在海边徘徊预示着天气会越来越坏,李的人生从此进入黑色时代。

如果这个惨剧是一场自然灾害,李或许还有重新生活的勇气。可是这个“意外”偏偏是由自己一手造成的,这才是李最无法接受的地方。

他的沉默是和自己的搏斗,他没有更多的力气应付现实生活。他强烈的负罪感不允许他获得新生,这是人性中最美好而又最残酷的地方。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过李的悲惨经历,但他的这种内心体验绝非个例。火灾不仅夺去了他的家庭,还涂抹了他的人生,之后只剩灰烬,只剩空白。

在李的沉默背后,是仇人、罪人、受害者这3个身份在他身上形成的多重束缚。即使他能毁灭自己的生命,也无法赎清自己的罪孽,无法得到自己的原谅。

李和侄子之间的关系也存在着不可言说的裂隙,可以视作没有明说的另一层留白。尽管叔侄二人仍有互相关心的温情时刻,但更多的是一系列的沟通障碍。两个人共处之时,总是似乎有话要说又似乎无话可说,不痛不痒的句子更加突显出气氛的尴尬与沉默。最大的矛盾集中在,帕特里克是否搬离小镇和叔叔一起生活。帕特里克对这个大千世界的兴奋与好奇、对曼彻斯特的留恋与不舍,和李的心灰意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李依然选择了逃避——然而,逃避过去也意味着逃避当下。

他极力想摆脱的过去填满了他所处的每个空间,于是在他和现实之间产生了一种明显的疏离。不管是在人声鼎沸的酒吧,还是在觥筹交错的宴会厅,他都是格格不入的那一个。令人揪心的是,这种疏离最初并非李的主动选择,而是用沉默麻痹自己、逃避现实的并发症。他人无法理解和从不寻求理解是不一样的,虽然都不能得到真正的抚慰,但前者能够获得情感的宣泄,而后者只能蜷缩于封闭的巢穴。

在帕特里克身上李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没来得及长大的儿子。帕特里克似乎是一个替代品,然而生命里的空缺是任何东西都无法填补的,这才是最无力的地方。影片开头其实就揭示了这种无法弥补性,父亲对于孩子来说是其他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帕特里克和李的隔阂正是对李父亲身份缺失的一种投射,同时也是父子感情无法替代的双向证明。过去家庭生活越是美满,越是反衬现在巨大的空洞与失落。

沉默是李長久压抑内心之后不擅长与人交流的表现,也是他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当沉默与安静融为一体,悲伤一边在消解,一边在累积。就像李不停地清理门前的积雪,可雪还是会在第二天铺了满地。曼彻斯特的冬天似乎永远漫长,正如有一种悲痛永远会向李发起无止境的袭击。

影片并没有展示李的前妻歇斯底里指责的样子,也没有讲述李和前妻分开的过程,这样的留白让人不忍用想象力去填补。“你其实不了解我,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没什么大不了。”李故作坚强的掩饰之下是难以承受的伤痛和自责,满腔肺腑之言变成了相对的哽咽。曾经相爱的夫妻和曾经美满的家庭是怎样破碎,幸存的人又怎样面对彼此,这些都是当事人不忍触碰和无法遗忘的,是永远不能愈合的伤口。观者也许会感到触目惊心,但除了唏嘘,甚至没有权利表示同情。局外人往往以为能够“感同身受”,却终究只能“置身事外”,这是一种无人能解的悲哀。

《海边的曼彻斯特》是一部关于生活与痛苦的电影,这两者并不矛盾,也并不冲突,在大多数时候,它们是共存的。片中角色或多或少都曾经挣扎于痛苦的泥潭之中,他们有的深陷,有的逃离,但一样的是,都带着一身泥泞,继续前行。本片最打动人的地方就是在于它并不圆满的结尾。“一切都会好起来”很多时候并不适用于现实生活。

就像律师所说的“没有人能理解你的经历”,是的,与时间和解大多是观者的自我安慰,而非当事人的苦口良药。他还是会梦到女儿对自己的责问,在酒吧和陌生人斗殴,继续过着寂寞的单身生活。其他人对乔的赞美越多,在李心上划下的伤痕也就越深。哥哥在火灾之后是怎样陪伴在自己身边,又是怎样想让自己振作起来,他都不会忘记。可是他自己好像被人故意遗忘了,他带来沉默,或者说他本身就成为了一种沉默。

小镇的人们对他要么谈及变色,要么闭口不提。哥哥下葬的时候,他依然是沉默着,看着前妻怀里初生的婴儿,看着侄子渐渐成熟的轮廓,有一种痛苦忽然溢出了银幕——在孩童与青年之间,他的孩子失去了生命;在生与死之间,他自己失去的是所有。他站在人生的中途,不管是向后回望还是向前举目,都只是一片空白。他背负沉重的过去活着,从来不肯也无法得到解脱。

在那些空镜头里,海面依旧泛着细小的波纹,小镇的建筑安静如昨,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都是波澜不惊的。可是有的人的人生已经彻底改变,过去的生活无法复原,未来的日子模糊不清。

帕特里克问他为什么不能留在这里,他沉默了很久之后说:“我受不了了。”过去在一点点吞噬着他,当下又在一点点催促着他,于是在这样的拉扯中,任何外界的安慰和鼓励都显得苍白。最后一个镜头里,李和侄子坐在船上垂钓,背对着观众。昔日的欢声笑语变成了安静的沉默。什么也不必再说,什么也无法言说。这是留白的力量,比直接嚎啕大哭一场更为震撼的力量。

也许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但仍然能够修筑起影片里那座兀自存在着的灯塔,仍然可以有温暖的守候和温柔的期待,就像李希望为可能来访的侄子空出一个房间。即使存在主义认为人与人之间是无法相互理解的,即使个体生命变成永远无法走出的困局,任何人也无法抹杀存在的意义。在不可控的毁灭与极力追求的圆满之间,每个人都有自主选择的权利,每个选择也都有其独特的价值。

用“悲剧”去粗暴地定义这部电影并不合适,因为它所展示的和我们所面对的,是永远流动的生活。

(责编:马南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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