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航

2021-03-15 23:40陈艳群
美文 2021年5期
关键词:布鲁克林吐温

陈艳群

“布鲁克林”号奇航

在我和唐六年多的恋爱时光中,最独特,也最美好的记忆,就是听他在夕阳里、明月下、烛光中、椰树旁讲他航海的故事。六年多的恋爱,仿佛一场马拉松,然而我们真正相聚的日子,其实也不过才六个月,真的是聚少离多。每每他远洋归来,我们便相约在塞班岛海边的一家餐馆,面对火红的夕阳,喝着酒水,诉着别后相思,倾听他所见所闻。少女的心一次次被各种奇闻异事打动,由羡慕、敬慕,而渐渐心生爱慕。

又一次人约黄昏后,看着残阳铺水中,红通通一片,波瑟瑟几湾。此时餐厅里传来《阿根廷,别为我哭泣》的旋律。我问唐是否去过阿根廷。“仅从她身边绕过,没登陆。”他说,“对了,有个故事,想听么?”这话题勾起了唐的回忆。“想听。”我坐正了身子,两耳竖起。唐喝了一口鸡尾酒,便娓娓道来。

唐是几个月前从墨西哥湾上船的,这趟行程将绕地球一圈:从墨西哥湾到欧洲,经苏伊士运河抵达阿拉伯,再从印度洋过马六甲海峡,来到日本横滨。他们是从日本横滨过来阿拉斯加,最后一站再回到出发点墨西哥海湾。

唐和船员们在此等待下一次航行的订单。“布鲁克林”号当时被承包给了美国的一家船务公司,那个公司为他们下一趟航行制定了不同以往的计划。

以往,运往美国墨西哥湾沿岸炼油厂的阿拉斯加北坡原油,经由巴拿马运河转运。这些油轮,因体积巨大,运河无法承载,只得在巴拿马的阿穆埃尔斯港码头卸货。大船换小船,将原油分批运往德克萨斯州或路易斯安那州的港口。“布鲁克林”号是一艘超级油轮,225000吨载重,334.7米长,体积巨大,若大船换小船,颇费周折,船务公司需承担额外的费用。公司的会计师精打细算,他想了一个两全之策,建议“布鲁克林”号南下,绕过合恩角,再北上到达墨西哥湾。路途虽遥远,反倒每桶可节省0.33美元,船上预计装载150万桶原油,总共能节省将近50万美元的成本。

虽然船员不关心运输成本,但有机会尝试新的航道,绕道去合恩角,也能让他们乐不可支。

著名的合恩角是世界五大海角之一。它是南美洲智利火地群岛南端的陆岬,位于南纬55度59分00秒,西经67度17分00秒。隔着德雷克海峡与南极相望,属于次南极疆域,是南美洲的最南端。那里长达半年以上是风雪天气,风暴异常,海水冰冷。历史上,此起彼伏的大风和数层楼高的巨浪曾摧毁了500余艘船只,两万余人葬身海底。堪称世界上海况最恶劣的航道,亦有着“海上坟场”之称。

“公司的会计怎能为省钱,让你们冒生死之险?”我为“布鲁克林”号抱不平。

“哦,不用担心。今非昔比,航海技术已大大提高。我们是大型蒸汽船,体积大,不会有太大的危险,何况合恩角当时是夏天。”唐解释说。

谁发现了合恩角?谁是第一个顺利通过这里的人?那是哪一年?曾读过哥伦布发现美洲新大陆,库克船长发现南太平洋岛屿和夏威夷的故事,因此我对探险者和发现者有着同样的敏感和好奇。

唐说,第一个成功通过合恩角的,是荷兰探险家威廉·斯考滕(Willem Cornelisz Schouten)。他在1616年通过此处,并以他的家乡霍伦(Hoorn)来命名,这也是合恩角荷兰语Kaap Hoorn得名的由来。

满载着原油的“布鲁克林”号,于新年的第二天,稳稳地从阿拉斯加的瓦尔迪兹出发,开始了生命中从未经历过的,从北纬60度到南纬50度的航程。十九世纪加州兴起淘金热,一艘艘从大西洋驶来的帆船,都曾冒着生死闯过合恩角,将满怀希望的淘金者送到旧金山湾。

打开海图,可以看到,“布鲁克林”号将要经过的南太平洋水域,有着许多标识。例如,1849年在某处发现了新的岛屿,1851年发现某处存在若干暗礁,同年某处发现了珊瑚礁等等。看似平静的太平洋,水下处处藏着凶险。海图对于航海者之重要,在此显现出来,它是船只和海员身家性命的保障。

这些标识,皆为一百多年前的发现,近些年来,这条航线人迹罕至,不知有何变化,需要船员们仔细观测。唐突发奇想,对驾驶台内的所有人发出命令:“大家把眼睛睁大、睁圆,集中注意力。没准我们会发现一个新的岛屿!”

“布鲁克林”号以5万马力,时速16.5节的稳定速度,披星戴月,日夜兼程向南前进。即便全速行驶,也将是四十二天的漫长航程。

海上漂泊四十多天,日子确实不短。但回头看看,一百多年前,第一批传教士由美国东部到夏威夷,在海上经过六个多月的艰苦日月,方抵达目的地。其时船上没有电,没有空调和暖气,若是我,可能坚持不到目的地,先去龙王爷那报到了。我感叹地说。

的确如此。唐又喝了口酒继续说。瞭望台上,值班人员认真地观察,注意鸟飞的方向,云层的异常,水色的改变,甚至浪的类型,不放过任何载入新的历史的机会。唐曾许诺,首个发现新岛屿者可获得一百美元的新钞。

这让我想起小说《白鲸》,亚哈船长将一枚杜伯仑金币(西班牙金币)钉在主桅杆的下部,誓言谁第一个发现了白鲸,便可得到这枚金币。金币耀眼的光芒让水手们的眼都直了。

若真发现了新的島屿,该给它取个什么名儿?大伙儿七嘴八舌,饶有兴趣地讨论着。唐当然希望将其命名为布鲁克林。有的说叫香格里拉,还有的说叫玛格丽塔维尔(Margaritaville)。玛格丽塔维尔是吉米·巴菲特演唱的一首歌名,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在美国上了流行歌曲排行榜前几名。一如香格里拉,玛格丽塔维尔是个神秘而令人向往的虚幻之地。

当“布鲁克林”号经过麦哲伦海峡的西部入口时,几乎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现象,惟有平整如镜的海洋,绵延无尽。海员们略有失望,但仍兴致勃勃,因为接下来将是众所期待的,精彩且激动人心的,世界上海況最恶劣的航道——合恩角。

究竟有多恶劣?逆风,暗礁还是什么?在我看来,无论太平洋、印度洋还是大西洋都一样,一望无垠。

合恩角以波涛汹涌、风势劲烈和冰山凛冽而闻名。在十九世纪,光合恩角这个名字,就能让水手们不寒而栗。梅尔维尔、达尔文和凡尔纳都曾描写过这片险恶的海域。无论是它东边的大西洋还是西边的太平洋,海况都很险恶,有首古老的船歌这样写道:

从南纬50度(大西洋)到南纬50度(太平洋),

你不会长胖,也不会懒散,

环绕合恩角的狂风,定让水手疯忙。

“From 50 south to 50 south you wont grow fat and lazy boys,For the winds that howl around Cape Horn, will surely drive you crazy boys。”

四百年以前,往返大西洋和太平洋之间,必须经过合恩角,自从麦哲伦发现了以他名字命名的麦哲伦海峡以后,麦哲伦海峡就变成了船只往来两大洋的主要航线,虽然这条狭长的海峡蜿蜒曲折,但人们认为此航线比绕过合恩角进入波涛汹涌的德雷克海峡(Drake Passage)更快,更安全。1914年,巴拿马运河开通后,通过麦哲伦海峡的船只明显减少,绕合恩角也变成了只有挑战极限的帆船比赛才采用的航线。

“布鲁克林”号经过合恩角的时候,当地正值夏季。虽没有载一船白雪或冰雹作為纪念物,但南纬50度左右,东西两边皆是汪洋,无大陆阻挡,强大的西风长驱直入,肆意横扫于这一纬度上。早在一百多年前,由于狂风盛行,船只需费数周的时间才能驶往太平洋。事实上,不少驶往北美或南美洲西岸的帆船,终不抵强风肆虐,只好掉头向东,经澳大利亚,环绕地球一大圈,方驶入太平洋。

而“布鲁克林”号不会出现这样的问题。这不仅因为南半球是二月和夏季,而且船只在盛行的西风中航行,风从背后推着船走。

这个纬度上的风向是固定朝一个方向的么?我问。

是的。所以由西往东较容易,反之则艰难不已,困苦不堪。

唐打印了一份印有全体船员详细资料的表格,里面有船公司的名称,船员姓名,出生日期,国籍,职位,以及船只经过合恩角的日期等信息,并让每个人签上名,然后将其密封于一个空的威士忌酒瓶中,当我们经过合恩角时,将之抛掷海里,以为纪念。

这么多信息,是否涉及隐私?我很讶异。

隐私一词近些年来,因为电脑和网络普及而引起人们的重视,以前的人根本不把这当回事。唐说。

为什么要抛掷于海中?有人捡到这个瓶子吗?我又问。

这是一个仪式。表示我们经过了合恩角。以前,有些船会给船员发证书,以示表彰和荣誉。至于是否有人捡到,很难说,根据水流方向,瓶子应该会漂到澳大利亚。至少到现在尚未听说。即便有人捡到,不见得会登报说明,或写文发表。唐解释道。

这些男子汉,不乏稚童之趣。

大约下午三点左右,唐去船桥上喝咖啡,查看船只定位。在全球定位系统和卫星导航使用之前,所有导航都是通过察看天体或地面等原始手段进行。此时,他们正经过智利南部的火地群岛,这里由无数岛屿组成。唐走到船桥左翼上,通过陀螺罗经上的方位圆测得两个显著岬角的方位,然后在海图上画出两条方位线交叉点,那点便是船的位置。

令人惊讶的是,根据海图的标识,离左侧不远,应有一个岛屿。唐反复测量定位,结果相同,但岛屿并不存在。制图师显然有失误。唐将质疑分别电传给海图发行商和国防测绘局——水文中心。

你们原本期望发现一座新岛屿,结果却发现少了一座。遗憾的是,这种发现不会载入史册。我替唐惋惜。

唉,生不逢时,只能说是生不逢时。整个地球已被早期的航海家们扫了个遍。若早生几百年,或许有机会,但有点可以肯定,我不会在那个时代遇见你。唐哈哈大笑。

那遗憾就更大了。我拿起饮料,与唐碰杯,庆幸我们的相知相遇之缘。

黄昏时,“布鲁克林”号经过合恩角。所有人列成一排,像一列列火车,人人将威士忌酒瓶举过舷外,汽笛鸣响,以水手的方式向合恩角致敬。面包师特意准备一个大蛋糕,上面用各色奶油绘制了“布鲁克林”号和合恩角的效果图。以庆祝顺利通过赫赫有名的合恩角。

到这时,“布鲁克林”号的航行已经完成了前半段。那天晚上,海员们将经过勒梅雷海峡(The Strait of Le Maire),进入强有力的大西洋。

凌晨两点左右,电话铃响,将唐从熟睡中唤醒。“船长,请您来一下驾驶台。”电话那头是大副焦急的声音。在船上工作,尤其是船长,一天24小时,一周七天随时待命。唐急忙穿好衣裤冲出来,跨楼梯像劈叉,一步好几格地冲进了漆黑的驾驶台,眼睛一时无法适应里面的黑暗。

怎么了,大副?

船长,我们现以时速22节北上,可是在船首左边有艘船,正以时速25节南下,正朝我们的方向冲过来。大副指着雷达急切地说。

唐盯着雷达细看了一会儿,情形确如大副所说,此时他们已进入勒梅雷海峡。大脑迅速作出判断,这艘疯狂、神秘的船只有一种可能,是艘军舰!

唐开始指挥,询问舵手操纵的方向。

向北25度,船长。

继续保持这个方向!

由于“布鲁克林”号吃水深度几近70英尺(约21米),在两岸相夹的海峡中没有太多的回旋余地。唐决定保持航向。根据国际海洋法规,行驶在主航道上的船只,拥有优先权,其他从侧面驶来的船应避开,或绕弯。以当时的情形,若在彼此视线范围内的话,对方须让路给我们,以避免两船相撞。当时是半夜,海上有雾,看不到对方。雷达上显示,它的方位保持不变。两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如此下去,必定相撞。

船上载的是150万桶原油啊,相撞的后果不敢设想。听到这里,我只觉喉咙发干发紧。

突然,黑暗中对方船上亮起了信号灯。在通讯不很发达的航海时代,相距遥远的船之间进行通讯,有三种方式:旗语,灯语和声号。此时,对方发出来灯语。它利用古老的摩尔斯密码,也就是信号灯闪烁的频率,来传达所要表达的意思,以达到相互沟通的目的。

只见对方的信号灯发出了意为“什么船”的灯语。如今我们已有了高科技通讯设备,信号灯尚未被淘汰,但这无疑是一门垂死的艺术。至今为止,每次船员的职位升级考试,必须通过美国海岸警卫队的灯语测试。

唐没有使用笨重而繁琐的信号灯,而是转身拿起甚高频对讲机,调至16频道,也就是国际呼叫频道,用来海上急救和联系的。唐说:“早上好!这是美国的超级油轮‘布鲁克林号,从阿拉斯加驶往德克萨斯州。我是船长。”也许是唐的呼叫使他们感到惊讶,大约15秒钟过去,对方没有回复,或许,他们正在寻找英语对话者。

终于,对讲机里传出了声音。“早上好,船长。这是阿根廷‘贝尔格拉诺将军号巡洋舰(ARA General Belgrano),我们只是在例行海上交通巡逻。祝你们一路平安!”不一会儿,该舰滑入雾色中。

原来是阿根廷“贝尔格拉诺将军”号巡洋舰!这可是一艘经历不凡的军舰。纵然是下半夜,唐的睡意早已随那艘巡洋舰一同消失在雾中。紧张的气氛已松懈下来,几个人神气活现地谈论起这艘巡洋舰来。她最初的名字为“凤凰城”号,是美国在二战时建造的七艘一级轻巡洋舰之一。当日本空军突袭珍珠港时,她正停靠在珍珠港内的福特岛(Fort Island)的东北邊。舰上的值班人员发现印有红日的军机,在岛的上空低飞。几秒钟后,舰上的大炮向其开火,阻挡了一些日军发动的进攻。在珍珠港一片惨烈的硝烟烈火中,“凤凰城”号毫发无伤地躲过了这一大劫,如同她的舰名“凤凰”一般,浴火重生。二战中,麦克·阿瑟将军曾在舰上坐镇。这艘珍珠港突袭中的幸存者,在二战中共荣获九颗战星。战功显赫。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该舰出售给阿根廷,并改名为“贝尔格拉诺将军”号。

人有兴衰际遇,船舶也非一帆风顺。自那次狭路相逢之后,也就一年多,“贝”舰在福克兰战争中,不幸遭英国核潜艇“征服者”号击沉,其中770人获救,另外323名官兵丧生。

“贝”舰躲过了初一,没躲过十五。可怜那些与她同归于尽的三百多名将士。我为这样的结局伤感。

“布鲁克林”号余下的航程十分顺利。船只按时抵达了墨西哥湾。会计师对自己的如意算盘颇为得意,海员们也很欣慰。这次航程绕地球整整一圈,有惊无险。在航海生涯中,平添漂亮的一笔。

经纬踟蹰——跨两个世纪的奇异之航

1892年,“瓦里穆”号 (The S.S.Warrimoo)和“鸸鹋”号  (The SS  Miowera)两艘姊妹船,同时建造,并在同一水域投入营运,往来于新、澳两国之间的海域。犹如两朵出水芙蓉,清新亮丽。

这对姐妹花,生命历程相似,命运各异。单说“瓦里穆”号,她的非凡经历总被人们津津乐道。

Warrimoo是澳大利亚土著语,意为鹰巢或鹰之乡。“瓦里穆”是当时最先进的、美丽的铁壳客运船。爱船之士,惯以欣赏丽人的眼光打量船只:她那优美的流线型,宛如一幅海洋建筑风景画,令澳大利亚水域上航行的同类船只黯然失色。当她驶入悉尼、墨尔本和奥克兰港时,曾引起了轰动。那年的11月,澳大利亚当地报纸做了首航报道。

在民航尚未开启的年代,轮船是各大洲之间往来的唯一交通工具。每每新的轮船出世,都带有鲜明的时代特征。设计者为使乘客旅途愉快,会进行一系列现代化的改进,以减少噪音。三层甲板皆用金棕色柚木铺成,条纹光泽、美丽。其厚度超过普通船只,强度远高于国际要求。航海的人都知道,柚木是在海水浸湿和阳光暴晒下都不会发生弯曲和开裂的优质板材,“泰坦尼克”号也使用柚木做甲板。如今,无论大型轮船,还是小型游艇,甲板已由新型的玻璃纤维或钢材替代,耐腐蚀性强,但赤足走在上面,不如木材的质感好。此外,“瓦里穆”号的船底密封舱的结构适合战争需求,一旦战争爆发,需要服役,此船也能胜任。

“瓦里穆”号上宿膳超豪华。宽大的酒吧雍容华贵,室内墙壁铺一层橡木,门框、窗框以及雕花凸起部分却用枫木和胡桃木装饰。设计者利用不同木材、纹理和颜色的微小差异来做对比,使厅内看起来庄重而不呆板。天花板刷上滑石粉,配上室内两面大镜子,以增加亮度,而良好的通风和采光,让乘客能够坐在舒适的蓝色天鹅绒沙发或旋转椅上,无比惬意地享受美酒和饮料,与亲朋好友谈天说地,享受美好的旅途时光。

开始营运时,“瓦里穆”号仅往返于新、澳两国之间。一年后,所有权移交给了加拿大-澳大利亚皇家邮政轮船有限公司。其航线变为由加拿大横渡太平洋,至她的家乡澳大利亚。

“瓦里穆”号的船长正值英俊中年。他高大,身材匀称,船长制服在他身上展现出了最佳效果。他举止优雅,无恶习,不抽烟,不嚼烟丝,也不吸鼻烟壶。他从不使用俚语、粗话、双关语,也不大笑,甚至不提高嗓门说话。晚餐后,他会随众人来到会客厅,与大家一起唱歌弹钢琴。他有一副甜美和谐的男高音,且把它发挥得很好。他还会吹口哨。船长如此温柔,他所呈现出来的道德上的纯洁,良好的教养,以及上乘的态度,与这种粗犷而专横的职业显得格格不入。这似乎是命运具有讽刺意味的另一个例子。

大文豪马克·吐温正赶上这个好时期,他于1895年夏季乘坐“瓦里穆”号环游太平洋,开启他的演讲之旅。首场演讲便是在船上,至于所讲的题目和内容,他没有提及,有待考证。总之,马克·吐温边走、边看、边讲、边写。一路下来不知花了多长时间,作过多少次演讲。此行结束,他便完成了《赤道环游记》(Following The Equator)的散文游记,于两年后出版。

船上有头等舱50间,从马克·吐温书中所接触的人来看,他和他的太太以及女儿想必是乘坐头等舱。船上装修精美,社交厅很有建筑特色,手绘的檀香木面板,丝绸挂毯做装饰,大三角钢琴置于厅内左侧。旁边有一间吸烟室,中间摆着抛光大理石板。女士的化妆室装潢迷人。客舱配有弹簧床垫,铁制折叠床和沙发等。卫浴设备非常完美,除大理石浴池,还有淋浴间。

现代人难以想象,一个多世纪前乘船旅行的情形。我们可以跟随吐温先生书中所描绘的细节,去领略一番。细节总是迷人的。

夏季航行在太平洋上,舱内无空调设备,他们只能坐在甲板上的遮阳棚下,无所事事地眺望大海。偶尔打破他们神思的,是不知从何处钻出来的蟑螂。读到这里,我能想象,那些不请自来的小家伙,如何在船上横冲直撞,让孩童们尖叫,让淑女贵妇们花容失色的混乱场景。

来自英国、苏格兰、加拿大、法国、美国和澳洲的绅士們,常聚在一起抽烟、喝酒,聊的话题却是有关一个苏格兰词汇的使用方法,或一句诗的解读。这样的话题可维系大半天。

有个加拿大年轻人,能说会道,但手始终不离威士忌酒瓶,极为引人注目。这位年轻人来自一个富裕且有权势的家庭,如果他能征服酒瘾的话,他本可以拥有杰出的事业。但他做不到。因此,他的才华横溢对他毫无用处,形同虚设。马克·吐温对这位年轻人抱以同情,他知道,人一旦对任何事物上瘾,戒起来很难。他自己深有体会。

马克·吐温曾毅力十足地戒了烟,不再有吸烟的强烈渴望。待有一段闲暇时间,他开始写一本书时,发现手中的笔总停留在原地,无法前行。他试着抽烟,期盼文思能随烟雾飘出,帮助摆脱困境。这招管用,每天十支雪茄外加若干次烟斗,一连抽了五个月。书写出来了,烟随之戒掉。直到一年过去后,必须开始另一本书的写作。他忽然意识到,瘾君子的症结不在于抽烟本身,而是吸烟的欲望。

早起的吐温先生,透过清晨微光,看到了熠熠发光的海岬,一座巨大的秃山,像头雄狮盘踞在那,注视着海洋。钻石山!他掩饰不住兴奋。在书中描述:世上没有其他事物能像看到那座石头山一样令他激动。阔别二十九年,这些年来,不曾忘记这片乐土,不曾忘记这座魂牵梦绕的世外桃源。1866年,马克·吐温曾作为美国第一批记者,在夏威夷群岛停留四个多月,走遍每个角落。从此以后,眼前总是那最为壮观的日出,耳边始终是小溪的浪花声,鼻孔中有挥之不去的花香。他用书信体描述“三明治王国”(夏威夷王国的前称,由库克船长命名)。此次故地重游,多少历史有待重审,多少景点值得重温,多少旧友期盼欢聚,何况岛上还有一场演讲正等着他呢。

当船只靠近檀香山时,天色已漆黑,船在离岸边一英里的海上抛锚停泊。吐温先生巴望早些天亮,上岸拥抱这片乐土。

翌日早晨,阳光明媚,生气勃勃,却传来令人失望的消息:因岛上霍乱暴发,船只禁止与岸上接触。

二十九年的等待,二十九年的梦想破灭了。他无法见到旧友,演讲厅已准备好,却等不到它的主人。人与岛隔海相望。失望如夏日的汗水,洒落在幽蓝的太平洋中。船上有几位目的地是檀香山的,可以上岸。当地预订了乘这艘船去澳大利亚的旅客,却不能被接收。倘若上船,所有的人到悉尼后都将被隔离。

从马克·吐温的文字中能感受他的怅然若失:无奈地望着远处的海岸,望着这座被掩映在绿树丛中的岛屿,柔滑的山脉披上翠绿而富丽的色彩,悬崖峭壁则笼上一层薄雾。他认得这一切,正如以前的模样,它的美丝毫没有消失,它的魅力全然未减。

然而岛上有改变,他写道,是政治上的改变,这在船上看不出来。夏威夷王国的君主制度在那年谢幕,共和制正粉墨登场。

马克·吐温对夏威夷印象至深,不仅仅因为她的天生丽质,更是因为当地人的文化程度和阅读能力,无论是英语或夏威夷语的词汇量,都是不可思议的丰富。据说1834年,也就是美国传教士登岛后的第十四年,当地人的识字率高达百分之九十,即便今天,这也是许多国家都无法做到的。这些应归功于传教士采用字母创造夏威夷语,和引进印刷机。十几万人口的群岛,居然有一百多种报刊杂志,马克·吐温对夏威夷的好感甚至到了痴迷的程度。

“瓦里穆”号载着一船的失望,离开了夏威夷。不过,这种情绪并未持续太久。很快,马克·吐温又开始憧憬下一个奇妙的旅程。

行船莫计时。但在缓缓行走的海上,面对繁星皓月,无端会生起对时空的好奇。究竟,什么是时间?人类从何时开始,用秒、分钟和小时等标记时间的流逝?当然,地质学家和天文学家使用的时间要长得多,一块石头或许有上亿年的岁数,而肉眼看到的那颗星星,乃几亿光年前的模样。在浩瀚的宇宙中,人又算得了什么?微乎其微。虽微小,还得努力地活着。为了弄明白我们生活的地球,弄明白这个家,人们制作了模型,并用经度、纬度和时区标记它们。

提及经度、纬度和时区的话题,对于生活在陆地上的人们,更多的时候是一种书本上的地理知识,似乎不与生活息息相关。而对于航海人来说,是很重要的信息。它甚至还能改变一个国家的命运。

早在1994年,坐落在太平洋岛上的基里巴斯(Kiribati)国,因国际日期变更线(简称日更线)从散开的群岛中穿过,将国家分为两半,西部总是比东部早24小时,而且每周只有四天可以在这两部分之间进行正式业务。为了结束这恼人的局面,该国单方面地在地图上将日更线,按其国家的地理位置,向东迁移几个时区之后,总统兼外交大臣特布罗罗·铁托(Teburoro Tito)宣布,日更线将于1995年1月1日沿着共和国多角的东部边界延伸。对于基里巴斯东部地区的居民来说,这意味着在1994年12月30日星期五之后,即是1995年1月1日星期日。这么一来,全国处在同一时区里。幅员辽阔的中国也有类似问题,横跨几个时区,政府决定以北京时间为准。省了不少事。

通过这一巧妙的改变,使得该国在五年后,成为全球第一个迎接千禧年之地,吸引了大批游客来此朝圣,真可谓无心插柳。

日更线,赤道。是马克·吐温和“瓦里穆”号上所有人期待的一刻。

在《赤道漫游记》中,吐温先生写道:一名水手向一个女孩子解释说,这艘船的速度较慢,因为她正向地球凸起的中心爬升。一旦我们越过赤道后,便是下坡,我们便可以飞起来。

下午。越过赤道。在远处,它看起来像一条蓝色缎带横跨海洋。好几位乘客不停地按下柯达相机。

三天后,他又记下了越过日更线的神奇感受:

当我们越过日更线时,我家人在船尾的星期天,而我所在的船头是星期一。他们在八日吃了一半的新鲜苹果,而九日我同时吃了另一半。我注意到它已经过时了。我五分钟前与家人分开,没有任何年龄的变化,但是此时我比船尾的家人大了一天。

吐温先生的文字颇为幽默,但非完全客观。有五十年航海经验的唐说,地球是圆的,船在海上有地心引力,根本不存在上坡下坡。何况赤道上没有任何显著的不同,水是一样的蓝,不存在一条蓝缎带的说法。

唐言之有理,当然我也不觉得吐温先生错了,那是作家的语言,非科学家的数据。透过他的描述,我仿佛看到一艘船,像蚂蚁般,艰难地在巨球的侧面攀爬。夸张的手法,他丰富的想象,一如李白的“飞流直下三千尺”。面对神奇的自然,不妨给想象一双翅膀。

四年之后,更奇妙的现象出现了。

1899年12月30日,“瓦里穆”号靠近温暖的赤道时,海面平整如镜。大副当晚看了看星空,并计算出船只所处的位置:西经179°30,北纬0°30。换句话说,他们在赤道上,很快将穿越日更线。听到这里,船长约翰·菲利普斯(John Phillips)决定调整航速,以使船在午夜十二时,正好位于赤道和日更线相交的位置。

这,意味着什么?!

有時间概念、对天文地理感兴趣的朋友,立马会兴奋起来。此时的“瓦里穆”号,船首在南半球的夏天,船尾在北半球的冬季。船尾部分的日期是1899年12月31日,而船首的日期则是1900年1月1日。也就是说,“瓦里穆”号在同一时间内,不仅处在两个不同的日期,两个不同的月份,两个不同的年岁,两个不同的世纪,还处在两个不同的季节和两个不同的半球。

这是航海者之创举,是航海史上之奇迹!

“瓦里穆”号果真创造了这个奇迹么?

时隔一个多世纪,已无人记起,直到近几年,人们为此事的真伪争吵不休。有的认为,当时的导航技术无法精确测出船只的所在位置,也有人说,这个故事是根据马克·吐温1897年出版的《赤道漫游记》,加以想象扩充的,但也有做船务工作的有心人,调出1899年12月底“瓦里穆”号的航行记录,证明她当时正在那片海域。

行文至此,并非要去考证故事的虚实,抑或这只是后人的奇思妙想。自然为科学创造想象,科学为自然作出解释,人类从中收获理智与情感的丰盈。而我想带给大家的,是一段神奇的文字旅行,一个同美人鱼般浪漫动人的故事。

对于“瓦里穆”号来说,她的故事尚未终结。1916年她被易主,新的主人即是家喻户晓的南洋华侨实业家陈嘉庚。1918年5月,因参与第一次世界大战,“瓦里穆”号作为护航船只,从突尼斯的比塞大(Bizerta)到马赛途中,与法国军舰相撞,军舰的深水炸弹被引爆,导致两船同归于尽。“瓦里穆”号匆匆结束了其二十六年的生命。一百多年后,人们再度想到她的冥冥幽魂,是因为马克·吐温,还是1899年底的经纬踟蹰?我想两者皆有。

(责任编辑:马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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