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人兮山之阿

伍韵雅

1

这是一座大得像迷宫一样的山岭。

就算是极目望去，也看不见山脉绵延铺展的尽头。青翠的颜色深浅斑驳着延伸进朦胧飘忽的白雾，密密的树冠遮天蔽日，睡意昏沉地摇晃在习风里互相推挤着，发出细微惺忪的声音。阳光透过树冠，漏下的小块日影像赤金似的，泛着金黄投在草木萋萋的地面上，无声地照亮了幽深昏暗的一角。很远的某处有隐隐的潺潺溪水，偶尔有几声不知名的鸟鸣。

一声清脆的口哨打破了山上的寂静，紧紧跟着的是一阵明亮的笑声。银铃般的声音似乎引来了一阵风，庞大奇幽的森林里，每棵树都苏醒过来，发出嘈碎如海潮般此起彼伏的声音，鸟鸣也带了点儿欢乐的意味了。

一个纤细白皙的人影破开树丛，笔直修长的小腿，散浮的乌发挂在肩上，鬓角插着几朵柔色的碎花，身上披着花枝编成的披风，草木的清香映着斑驳的光点。白净的手里抱着斑斓的一只野狸猫。山林固然美得醉人的奇丽，但这山林里的所有美都比不过这精灵的美貌，尤其是那一双墨色流转，宛如月牙般快乐的眼睛，更不要提她那山间清泉一样清丽逼人的笑靥。她的出现使整个山林的明媚黯然失色。

突然，在茂密的树丛中猛然钻出一个毛茸茸的大脑袋，一只赤色的巨兽，凶狠的面容令人毛骨悚然，这神异的灵兽在这单薄的少女面前居然像猫一般趴伏下来，在少女嬉笑的抚摸下从喉咙里发出闲适的呜呜声。

2

她是传说中的山鬼，能御文狸赤豹的山鬼，她是传说中的精灵，能识百草救众生的精灵。山林里太阳一样美艳绝伦光彩照人的精灵，山林里人的神明。她从没有出过这森林，漫长的日子从来都一样，一望无际的森林就算有再多的神奇，看得太久了都会厌烦。

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与以往所有的日子都不一样。她焦急却又有些无措，正准备给自己梳妆打扮。放下还在怀中撒娇的文狸，她乘着风舞到了溪水边，看着水波粼粼的倒影，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鬓边的花，反反复复仔细地调弄花的位置。她对着溪水不知厌烦地绽开无数个笑容，乌木一般的长发理了又理，编了又编。各式的夏天鮮丽的花草挑了又挑，斟酌着对比着还是簪了满头。她细细欣赏着自己红透的脸颊，弯弯的眼角，越是整饰越觉得自己是那样的美丽可人，越是端详越觉得自己梳妆的用心和巧妙。越看越觉满心欢喜，她情不自禁掩嘴偷偷笑了起来，浆果般鲜艳的嘴唇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抑制不住的笑声化作阳光，清脆地照亮了嘴角半遮半现的虎牙，她绽放得像盛夏里最热烈的花儿。

终于，赶紧要出发赴约了。她依依不舍地从溪边站起来，思索片刻，要走的路很长，步行中汗水可能会渍湿鲜艳的花，细心洗净的双脚会沾上腐叶，精心整饰的衣披会在烈日下枯落成为毫不起眼的干枝残叶。光想想就让她觉得难为情，以那样姿态，去见那样翩翩的一位公子是得多难堪啊。公子，温文的谈吐，笑容里有澄澈的快乐，笑声比得上山间最清的溪水。一把折扇，隐约的弯弯眼角，在友人之中像一只鹤，亭亭而高洁，这是入了梦的眉眼啊！她猜想今日他一定会来，他总是会在这样的日子来，她也总是在这个日子见到他。每次，不为别的，只为那看似不经意的相遇或一瞥。她唤来赤豹，拿起了一个用百花精心编制的佩环，思酌着要如何送给他。

怀里揽着文狸和佩环跨上赤豹宽厚的背，在山林里飞一样奔驰，树木呼啸着向后退去。山林深处树冠密密地挤在一起，几乎不漏下一点阳光。竹林幽深遮盖了天日，赤豹载着焦急的少女，仿佛在黄昏近夜的世界中行走。崎岖的路途阻绊了赤豹的脚步，却没有阻碍日影西下的移动。日影挪动得愈发快了，山鬼俊俏的脸上慢慢流露出焦急的神色，眉头紧紧绞在一起，鼻子里不时有急促的呼吸。她紧紧攥着灵兽火红的皮毛，催促着它加快脚步。赤豹从胸腔里咕噜一声，竭尽全力地在昏暗嶙峋的岩石间跳跃奔跑。

路途上的树木渐渐少了，几角半明的天空在稀疏的叶丛中忽隐忽现。还没等赤豹登上山顶，山鬼已经迫不及待地抛下文狸，跳下赤豹的脊背飞奔上山。山顶一片浓雾，想在山顶上看清山下的景色简直是痴心妄想，云朵翻卷着在脚下无声地私语。天色不知为何暗下去了，山鬼站在晦暗的空气里，望着密不透风的云层，悄悄捏紧了拳头。

东风无声无息地吹来，空旷的山林里难以捉摸的沙沙声从远方迫近，在渐凉的气息中似乎有雨点一点两点羞怯地斜落下来，冰凉地吻了山鬼焦躁的脸庞。下雨了，如何是好？精挑细选的花儿、蔽体的衣披都会被淋湿。但，最要紧的是：万一雨下大了，他，来不了，可怎么办？

3

雨声慢慢嘈杂起来，山顶的岩石被水浇湿了，变成了斑驳的深色。山鬼慌张地护紧了小小的佩环，小跑起来想寻找一处荫蔽。山顶的树疏矮得仿佛伏在地上，光秃秃的又如何能遮风挡雨？

雨下大了，山鬼冲开忽大忽小的雨帘，勉强找到一处能够遮雨的树荫。但山鬼已经全身湿透，头上艳丽的花儿在沉重雨珠的拖拽下，沮丧地低下了头。本来精心梳理的发丝已经被狂风刮得凌乱不堪，贴在身上沥着水。赤豹、文狸一大一小也裹着湿乎乎的毛，迷惘地望着山鬼和天地不分的景色。山鬼用力绞着自己湿透的发辫，希望能让自己看上去没那么狼狈。一大串一大串的水珠砸在地上，拽下了一朵一朵残花，溅在泥水里。这些花儿在泥水里单薄地飘着，像是被洗去了色彩，几乎是一瞬间就衰老了，失去了楚楚动人的神采。

雨势丝毫不见减弱，但是山鬼执着地抱着双膝坐在不大的荫蔽下，头上时不时落着几滴半密不疏的连树也挡不住的雨珠，她觉得公子每个月的这个日子都会来，那么今天也一定会来。她一只手绕着浸湿的发尾，下巴搁在膝头上，定定地望着泥水里颤抖着的花瓣。本是无关紧要的问题，在这倾盆的大雨中她还是不禁忧虑起来，再美的花儿，掉进泥水里都不会有人去捡。她知道山里人是如何形容她的：美艳绝伦、倾国倾城。无数的探幽者愿意前仆后继地徒手攀登绝壁，冒着生命危险也要看一眼她神明赐予的姿容。有极少数有幸目睹她美貌的人，夸赞她像天上降下的鲜花，她对此一笑置之。她知道，如这般娇艳的，人世绝无的花儿，总有一天也会被岁月无情的推手走向迟暮。当她享尽了青春的芳华，艳丽的色彩尽数褪去时，也定会像花儿零落在泥里，没有人怜惜了。

山鬼缩了缩膝盖，揽着凌乱的发辫，抽了抽鼻子，把脸更深地埋进双膝间，在模糊的泪光里，仍是浮现心上人的容貌。身边的文狸用明亮的眼睛瞧了瞧山鬼，一扭身窜进了雨里，山鬼心不在焉地望了一眼它离去的方向，仍是把下巴搁回膝头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不知何时浑身是水的文狸猛地跃进了山鬼的怀里，吓了她一跳，把齿间叼着的大株植物急切地贴到山鬼脸前，满眼闪着讨好的神色。山鬼定睛一看，那是一棵罕见的大灵芝，它长在山顶下岩石嶙峋的峭壁悬崖上，水灵灵的上品，一般人无法采到。山鬼嘴角微微上翘，接过灵芝，轻轻拍了拍文狸的头。

忽然，山鬼似乎在漫天的雨声中听到山路上似乎有声响传来。是公子来了？是公子来了！她猛地站起来，眼睛倏地亮起来，急切地伸长了脖子，手挡着雨水，瞪大了眼睛远眺着。她尽力掩饰着激动的心情，想上前迎接却又害怕刚略微整理好的妆容再次淋湿，只得卷着发辫，焦急地等待着。这时，山崖上同样的声响再次传来——“骨碌骨碌，咚”，是一颗石头在雨水的打击下跌跌撞撞地落下山谷的声音，空旷的山谷里还传来清脆的声响，在雨声的掩盖下像极了脚步声。

不是公子，公子还是没有来。山鬼愣愣地站在荫蔽的边缘，风卷着雨水向她的脸、脖子、身上灌下来。雨下得愈来愈大了。

山鬼跌回树荫，漆黑的眼睛望着雨水，像瞬间熄灭的蜡烛，又失去了奕奕的神采。雨更大了，像天漏了一样直往下倾泻。再等一会儿吧，再等一会儿吧…… 山鬼这样劝着自己，他应是被雨困在路上了，山里的路多泥泞啊，他一定也在躲雨呢。山鬼托着自己冰凉的面颊，歪着头，空洞地望着雨幕。

远天的雷凶狠地怒吼着，轰隆隆的声音伴着雨声滚过巨大的山林。小小的树荫已经挡不住来势汹汹的雨了。公子，你忍心让我在雨中一直苦苦地等你吗？或者，你到底有没有思念过我呢？

天地仿佛被雨水倒转过来，赤豹眼瞧着巨大的雨势就要打掉这可怜的树所剩无几的叶子，悄悄地把庞大的身躯转到上风口，为山鬼挡住些许冷风。

这场来得不是时候的雨似乎下得没有尽头，深林里的猿猴凄凉地嗥鸣着，在山里传得格外悠远。

雨声中，幽幽地传来了一丝几不可闻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