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春祥
陸春祥
洪迈(公元1123—1202),南宋饶州鄱阳人(今江西鄱阳),字景庐,号容斋,谥号文敏,著有笔记《容斋随笔》74卷、《夷坚志》420卷。
说洪迈,一定要先说他爹,英雄的洪皓。
1088年11月28日,洪皓出生在饶州的鄱阳,当洪老爹还是洪少年的时候,便因横溢的才华受人瞩目。北宋政和五年(公元1115年),青年洪皓和秦桧同榜高中进士。看遍自古以来的传奇,才子配佳人是基本模式。洪才子尚未登第,许多权贵家族的佳人就将目光锁定了他,宰相王黼就要将妹妹嫁给他,登第后,节度使朱缅又要将女儿嫁给他,还许诺倒贴许多钱财。洪才子一概婉拒:各位长官,我也想娶呀,可是,我家贫,我的性格又直,我们根本门不当户不对,嫁我要吃苦受累的!这些结党营私、卖官鬻爵、溜须拍马的主儿内心深知,是他们名声不太好。这小子,看我们以后怎么收拾你!
洪皓统统不管,他凭自己的良心立身处世,宁海县的主簿,不也是个为民服务的岗位吗!关键是,宁海太穷,事又杂又多,好几任县令都自动辞职,这一大堆乱事就落到洪主簿头上了。洪皓深知百姓的疾苦,改革税收,整顿吏治,尽量让百姓的日子过得好一点。
宣和六年(公元1124),洪主簿调任秀州司禄。这年秋收之季,多地遭严重水灾,颗粒无收。秀州十万灾民流离失所,洪司禄一到,就积极救灾。他推出三条措施:将辖区内所有粮食登记在案,统一调拨;在米店门口竖旗,价格公开,防止抬高米价;无能力自救的灾民,政府统一救助。一时间,百姓人心稍稍稳定。不想,更大的考验接踵而来:粮食越来越少,冬季已临,如何熬过寒冷的冬天到开春自救?恰好,此时,浙东发四万斛纲米(皇粮),途经秀州城下,洪皓立即向郡守请命:截留纲米,救济灾民!国家战略物资,谁有这么大胆?可洪皓有:民仰哺,当至麦秋。今腊犹未尽,中道而止,则如勿救。宁以一身易十万人命!(《宋史·洪皓传》)接下来,应该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唇枪舌剑,自古为民请命者都需要不怕死的勇气,最终,洪皓说服了那些官员们,或许,洪皓已经写下保证书,由他一个人担责,或许,也有凭良心做事的官员支持他。总之,纲米到了灾民手中。
紧接着,朝廷就派大员来调查此事,幸好,来了一位正直的廉防使,他深入灾民现场,看到是井然的秩序,衣食无忧的灾民。廉防使问郡守:平江(苏州)那些地方,到处都是灾民,你们这儿没有,为什么呢?郡守就将洪司禄如何救灾的事汇报了一遍,廉防使大赞:不错不错,洪皓违反政策的错误和救助灾民的功劳相抵,但我还是要为他请功!洪皓一听这样的调查结果,高兴坏了。于是,他向廉防使提出了更大胆的要求:您能免我的罪,我已经幸运了,怎么敢要求奖赏呢?不过,现在灾民依然有难,要安全渡过灾难,还需要两万石粮食,现在我请求您帮助我们!廉防使为洪皓的无私感动,立即上奏朝廷,粮食如数调拨。终于,秀州的十万灾民安全过冬。
老百姓都有一套自己敬仰官员的独特方法,洪皓后来出行,秀州百姓见到他,都用手放到额头上,敬称他为“洪佛子”,如佛心,活人命,这应该是百姓对洪皓的最高道德奖赏。
接下来,就要说到开篇的小标题上去了。
惊魂未定的赵构,召见洪皓交谈后,一下子对他信心百倍,这样的人才,如果派去和金国人打交道,一定会使我方有利,于是洪皓在一天之内,连升五级,他以徽猷阁待制、假礼部尚书的衔头,出使金国。
这显然不是敲锣打鼓张灯结彩的光荣出使。战火正浓,金军铁骑横扫,南宋军队节节败退,路途上的艰难不是常人能够想象,洪皓抱着必死的壮烈,终于到达太原。但金国对先后到来的南宋使节,根本不当回事,不仅没有礼遇,反而百般侮辱。金国要求洪皓去伪齐政府任职,洪皓坚决拒绝,于是被流放到冷山(今黑龙江五常市东南)。此地晚春四月才长草,胡天八月即飞雪。这里也是金国宗室陈王悟室的管辖地,对这样一个不听话的汉人使节,悟室就如当年的匈奴对待苏武一样,两年内不给一粒粮食,也不供应换季的衣物,随你生死。
不知道洪皓是如何挺过来的,要是拍成影视剧,那一定有这样的场景:密林中,一个衣不蔽体的汉子,拄着棍子,在雪地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行走。他在寻找野物,突然,窜出一只野兔子,汉子奋力追捕,几经扑腾,终于捉到了兔子。特写镜头,汉子兴奋,脸上泛着红光。洪皓就这样,用坚毅和勇气,日复一日地苟延着自己的性命。他虽处边地,却心中有光,他坚信,一定能够回到南宋。
下面这个传奇,充分可以读出洪皓的人生追求:
皓留金时,以教授自给。无纸则取桦叶写论语、大学、中庸、孟子传之,时谓桦叶四书。(丁传靖《宋人轶事汇编》卷十六)
历史上的被囚禁者,有积极和消极诸种表现,洪皓积极应对,保存生命,并像竹子一样,遇地生长。他要充分用他的学识,融入到这片土地中去。史传,洪皓留金的十五年间,写下了数千首的诗。不仅如此,他还积极传播汉儒文化,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那些桦树叶,满山满地都是,都是书写的好材料,而那些经典,一直刻印在他的脑海中,随时可以提取。
对于用树叶写字,我在写陶宗仪的时候也碰到过,陶在南村隐居,积叶成书,可能有过这样的举动,但传奇成分过多。这里的“桦叶四书”也一样,桦叶显然不太可能,经处理过的桦皮,则完全可以,那我们就权当是“桦皮四书”吧。有读者马上反问:这也不可能,因为“四书”的概念出自朱熹。绍熙四年(公元1190年),朱熹在漳州知州的任上,编定了《四书章句集注》,此后才有了“四书”的概念。洪皓出使金国是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次年朱熹才出生。我说有可能,但不是“桦皮四书”,可能是“桦皮论语”或者“桦皮孟子”,或者是其他经典,只是“四书”的影响太大,于是人们就习惯传说。洪皓在金国滞留期间,教金人学文化,悟室后来请他教自己的八个儿子。他和金国百姓还有很多交往,这都有史可证,也有他自己的诗为证,不容怀疑。洪皓的笔记《松漠纪闻》,我读过,也写过,那些金国杂事,涉及自然地理、历史沿革、经济社会、风土人情、礼仪制度、政治制度以及物产等诸多方面,是现在不可多得的研究金朝的历史资料。
洪皓手中,始终握着南宋使节的节符,寸步不离身;洪皓心中,念念不忘恢复中原的大业。因此,他尽自己的所能,还做了让旁人看起来不可能的许多事情:写了上万字的金朝政治军事情报,多次将情報藏在破棉絮中,传递到南宋;四处打听徽、钦二帝的消息,送去胡桃、粟、麦糠、梨等食品,暗示金国一定会被打败(胡逃),国家社稷(粟),有康王继承(麦糠、梨);徽宗病死五国城,洪皓公开祭奠,放声痛哭;他还救助了不少被俘高官的家属。
忠义之洪皓,一旦回归,南宋王朝和人民,都以极大的热情迎接他,“宋之苏武”随即诞生,这个称号,赞许与自豪都溢于言表。
按理说,英雄洪皓,应该有大的舞台,好的归宿。可是,事实并没有,洪皓有的只是死后的荣耀。
洪皓最大的不幸,是和秦桧同榜。赵构显然要重用他,太后也亲自接见,但他犯了大忌,太锋芒毕露。要是没有秦宰相,这个秦同学,他虽然性格耿直,什么话都要说,但也许不会一路被贬,甚至六十八岁就病死在回程的路上。
幸好,洪皓去世的第二日,秦桧也追着他的脚步而去。赵构为良心所击,迅速为洪皓平反,恢复职务,封魏国公,谥号忠宣。
然而,这样的荣耀,只能写在洪皓的墓碑上。
洪皓优秀的儿子们,老大洪适、老二洪遵、老三洪迈,和他自己,并称“四洪”,也有称“三洪”,人们将他们和北宋的“三苏”相比,一种莫大的尊重和赞许。
从洪英雄的简历中,我们可以读出这样的信息:他的儿子们,基本凭着自己的聪明和能力,野蛮生长,进而打出自己的一片天地。
洪迈或许就生在他的老家鄱阳(也有可能出生在洪皓的任职地),七岁的时候,洪老爹毅然出使金国,想想看,他们这些儿子是如何生活和学习了。那个时候,洪迈一家,都居住在秀州,秀州兵士叛变,掳掠无一家免,但经过洪迈家门口时,那些兵都说,这是“洪佛子”的家,不能进去。小洪初出娘胎,感染风寒,落下了风疾,就是头会不由自主地摆动。因为老爹的博学和好读,自然也影响了儿子们,“(迈)幼读书日数千言,一过目辄不忘,博极载籍,虽稗官虞初,释老傍行,无不涉猎。”(《宋史·洪迈传》)我的《字字锦》中,写到了七十岁洪迈的一段回忆:他十岁时,从老家往杭州,经过衢州的白沙渡,见岸上酒店的破墙壁上,有“油污衣”诗,六十年不忘记:一点清油污白衣,斑斑驳驳使人疑。纵饶洗遍千江水,争似当初不污时。是呀,这诗虽然是大白话,可包含的哲理却无限深刻,而洪迈十岁时就能看出诗的好,足见他的不一般。
洪迈长成少年,十六岁时,母亲去世。父亲远在天边,母亲又去世,一个家庭的天就这样塌掉了。但,越是苦难,越考验和磨炼人,洪迈兄弟在母亲的墓旁结庐,一边守孝,一边苦读。绍兴十二年(公元1142年),洪家三兄弟到临安参加考试,虽然没有轰动全国,但至少也是轰动一时:老二洪遵一举夺得状元,老大洪适考得第三名探花,不过,小有遗憾,最有文学天赋的老三洪迈,居然落第!
不知道青年洪迈是如何熬过那个时刻的,幸好,第二年,老爹回来了。对洪皓来说,以英雄的姿态胜利回归,两个儿子又给他挣足了面子,心情可谓一时大好。老爹深知这个老三的天赋,他一点也不担心,当初给他取名迈,就是希望他走得更快更远。父亲对洪迈异常信任,短暂的失落后,洪迈迅速调整好再次战斗的准备。绍兴十五年春天,杭州以满城的春意迎接各地的考生,当洪迈再一次踏进考场的时候,内心特别沉稳,他暂时忘却了所有人的期待,发挥正常。果然,他和大哥洪适一样,没有辜负众人的期望,一举中得探花。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对大多数士人来说,发榜登第那一刻的荣耀和喜悦,一直会伴随终生,洪迈同样如此。四十多年后,当他在写那部大笔记《夷坚志》的时候,这种情景依然跃若纸上:
绍兴十五年三月十五日,予在临安试词科第三场毕,出院时尚早,同试者何善伯明、徐搏升甫相率游市。时族叔邦直应贤、乡人许良佐舜举省试罢,相与同行。因至抱剑街,伯明素与倡孙小九来往,遂拉访其家,置酒于小楼。夜月如画,临栏望月,两烛结花,粲然若连珠,孙固黠慧解事,乃白坐中曰:“今夕桂魄皎洁,烛花呈祥,五君皆较艺兰省,其为登名高第,可证不疑。愿各赋一词纪实,且为他日一段佳话。”遂取吴笺五幅置于桌。升甫、应贤、舜举皆谢不能,伯明俊爽敏捷,即操笔作《浣溪沙》一阙曰:“草草杯盘访玉人,灯花呈喜坐天春。邀郎觅句要奇新。黛浅波娇情脉脉,云轻柳弱意真真。从今风月属闲人。”众传观叹赏,独惜其末句失意。予续成《临江仙》曰:“绮席留欢欢正洽,高楼佳气重重。钗头小篆烛花红。直须将喜事,来报主人公。桂月十分春正半,广寒宫殿葱葱。姮娥相并曲栏东。云梯知不远,平步蹑东风。”孙满酌一觥相劝曰:“学士必高中,此瑞殆为君也。”已而,予果奏名赐第,余四人皆不偶。(《夷坚志·支景》卷第八,《小楼烛花词》)
洪迈的才华,在不经意的游戏间也得到了充分的显露,两首词,粗一比较,高下立判,连那倡女孙小九都明白得很:直须将喜事,来报主人公;云梯知不远,平步蹑东风。文如其人,词中的气魄,预示了洪迈日后的巨大成就。
然而,南宋政坛上并没有立刻就升起一颗超亮的明星,因为洪迈和他父亲的命运紧紧相连。
登第后的洪迈,立即被授予两浙转运司干办公事,随即又封为左承务郎敕令所删定官。可是,因父亲触怒秦桧被外放,洪迈也被赶出了临安。你不是很有学问吗?去福州做个教授吧!但洪迈没有到任,他和大哥一起,陪伴在有病的父亲身边,读书写作编书,结交朋友,凭他的文才和文名,日子过得不算太难,只是,仕途的不如意,总归像有只老鼠一样在噬咬着他的内心,登第后那短暂的意气风发,只能深深地埋在心里。
英雄老爹去世,守制三年结束,洪迈已经三十六岁了。不过,接踵的机会给了有准备的他,起居舍人,秘书省校书郎,国史编修官,吏部员外郎,枢密院检详文字,直至枢密院检详宰相。也就是说,这个时期的洪迈,在南宋朝廷已经是个重量级的人物了。他向朝廷上了许多奏议,涉及时政、经济、人事、军事、外交、礼制等方面,全面负责起草书、诏、榜、檄。洪迈的新时代似乎已经来临。
绍兴三十一年(公元1161年),南宋和金国之间暂时的平静被打破。金主完颜亮亲率六十万大军南下,一路攻城掠地,打算直接灭了南宋,但在采石大战中却大败,完颜亮还被部下杀死。这一来,宋金之间的关系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赵构想派人出使金国,表面上是贺金国新主登位,实际上是想和金国争取平等,如果能再要回一点河南的土地(理由是方便祭祀),那就更好了,如此,至少挣回一些颜面,但这显然是一块硬骨头,派谁去能准确表达他的意思呢? 他想起来了,洪皓曾经向他推荐过自己的第三个儿子洪迈,而眼前这个翰林学士,早已经文名满天下,而且各方面都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应该是个合适的人选。
洪迈也主动请缨,他想,眼前这个局势,大大有利于南宋朝廷,以他的文才和智慧,完成出使任务,应该有相当的把握。想起父亲十五年艰难的出使经历,一股热血涌上心头,他也要像父亲那样,建功立业!
绍兴三十二年正月,洪迈以翰林学士、礼部侍郎的身份出使金国,好友周必大作《送洪景庐舍人北使诗》以赠:尝记挥毫草檄初,必知鸣镝集单于。由来笔下三千片牍,可胜军中十万夫。已许乞盟朝渭上,不妨持节过幽都。吾君甚似仁皇帝,宜有韩公赞庙谟。(《文忠集》卷二)好友的评价和赞许,其实饱含着当时人们的热切希冀,希望洪迈不辱使命,光荣归来。
然而,金国一场盛气凌人的屈辱正等着洪迈,这个屈辱最终成了伴随着他一生的阴影。
我们简单还原一下现场。
洪迈一方早就准备好了对等国接待的文书等,到了金国,他们说不合适,必须要沿用宋臣事金的范式,也就是说,在此以前,南宋对金都是称臣的小辈,无法平起平坐。对金人的要求,洪迈自然当场拒绝,他想起刚刚获得的采石大胜,应该有点底气,然而金人震怒。他们震怒也有底气,刚刚在西线取得大胜,占领了原州(今宁夏固原),并包围了军事重镇德顺(今宁夏隆德北),而这样的消息,南宋和洪迈都还不知道。金人锁上驿馆大门,对南宋使团断粮断水,还暗地派人,装作洪皓的旧相识向洪迈传递消息:金廷已经大怒了,恐怕对你们不利,你们还是按照金朝的要求办吧。三日之后,洪迈和副使屈服,改换全部国书,并在金人的强迫下跪着递交了国书,因怕被扣留,一切任由金人摆布,然后灰溜溜地回到了南宋,还带回了一份金国给南宋的措辞相当严厉的国书。一句话,洪迈一行没有很好地完成任务,将南宋刚刚取得的勝利果实完全抵消了。
是,洪迈的负面新闻,铺天盖地而来。最典型的,是一首《南乡子·绍兴太学生》的词,将洪迈完全打倒在地,并踏上一万只脚:
洪迈被拘留,稽首垂哀告敌仇。一日忍饥犹不耐,堪羞!苏武争禁十九秋!
厥父既无谋,厥子安能解国忧?万里归来夸舌辩,村牛!好摆头时便摆头。
南宋的太学,规模比较大,当时在校学生至少一千人以上,这些太学生,日后都将是这个王朝的骨干和中坚,因此,他们发出的声音,不可小视。太学生有文才,骂起来解气,也恶毒。你洪迈怎么能和苏武比呢?你就是一条村里的大笨牛,平时摆头摆得挺好的,怎么见了敌寇就不摆了?只会叩头跪拜,我们南宋的脸面让你丢尽了!你爹还推荐你,你爹爹也是个没有谋略的人!瞧瞧,洪迈这使出得,连带英雄的老爹也受累了!
这首词出自宋人罗大经的笔记《鹤林玉露》,这本笔记专门记载宋代文人的故事,真实和传说都有。罗大经为什么要将这一篇贬洪迈的词特意收进呢?事出有因,罗是杨万里弟子,而杨万里却是洪迈的死对头,两人曾经频繁论战,宋廷各打五十大板,都将他们外放过。
当然,也有人为洪迈辩护。范成大对洪迈出使归来就有“关山无极申舟去,天地表情苏武归”的赞颂,一些人也说事情没这么严重,而且,洪迈第二年就得到了孝宗的重新任用。
但以我数十年阅读洪迈几百卷笔记《容斋随笔》和《夷坚志》的体验,我能判断出他的大致性格。他渴望好好地活着并有所作为,但胆子极小,这件事应该为真。基本推理是:宋金两国军事实力悬殊,要实现两国平等,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老爹就是明证,以前所有派去的使者也是明证,如果洪迈不屈服,后果极有可能就如老爹那样。而洪迈四岁时遭遇“靖康之难”,七岁时父亲远去金国,少年时痛苦的阴影太大了,他有宏大的理想,但这些理想都写在书上,纸上的理想和现实相碰撞,立即被坚硬的现实戳得稀巴烂,他根本没有勇气去挑战死亡,凭他个人的能力,也实在无法改变目前两国的现状,就按金人说的办吧。
因此,“村牛”的耻辱伴随着洪迈的一生,他在花甲之年写给好友辛弃疾的《稼轩记》中这样感叹:“若予者,怅怅一世间,不能为人轩轾,乃当急须蓑衣,醉眠牛背,与荛童牧竖肩相摩。”这也算是久未能解的心结吧。因失意而不痛快,不为人所理解,也就不为人所重视,我还不如穿起蓑衣去隐居,喝醉了,睡在牛背上,任牛东西,与牧童相往来。
人毕竟不能生活在纠结中,铺天盖地的舆论过去后,人们也会反思,这样苛求一位书生,是不是太过份了?洪迈一行出使归来,贪图安逸的赵构,已经做起了太上皇,到德寿宫享福去了,接班人宋孝宗,在罢免洪迈一年后,重新起用了他,洪迈做了泉州知州。一年后,又任吉州知州。没过多久,回到朝廷,任起居舍人、中书舍人,因为学问大,他还做了皇帝的侍读,每天给皇帝讲经典,其余时间编辑国史,三年后,他又去做赣州知州,政绩卓著,淳熙十一年(公元1184年),洪迈改任婺州(浙江金华)知州。
在金华的任上,洪迈也只有两年左右的时间,却有大修水利的举动值得记载。
从浙江的地图上看,金华虽是个盆地,土质却一般,田地多沙,无法存水,五天不雨则旱,一下雨就涝,《金华水利志》上有金华南宋一百多年来的旱涝记录:
绍兴元年(1131年)五月,婺州雨败城郭,四年,自六月不雨至八月。五年五月,婺州大水,溺死者万余人。
绍兴年间(1131—1162年),兰溪县尉蒋弥远投资率众建水阁塘。武义邑人杨俊卿,在熟溪干流上建南湖堰。
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武义县令周必达主建熟溪堤。
乾道年间(1165—1173年),东阳建成苏甽(zhen)。兰溪北乡邑人范端杲投资建杨溪堰。
淳熙七年(1180年),七月不雨至九月;八年,七月不雨至十一月;九年,五月不雨至七月。
淳熙十一年(1184年),学士王槐致仕归义乌故里,开阡捍水建蜀墅塘。
淳熙十三年(1186年),婺州大水满屋。
绍熙四年(1193年),婺州六月不雨至八月。
庆元五年(1199年),六月霖雨至于八月,婺水漂民庐,人多溺死。
开禧元年(1205年)夏,不雨百余日。
宝庆年间(1225—1227年),浦江建席场堰。
嘉熙三年(1239年)七月,婺州大水入城。
淳佑十二年(1252年),婺州六月大水,漂室庐,死者万数。
我多方查询,没有洪迈具体的整治记载,但上面的简表,可以读出婺州确实易旱涝,而人们也在努力和老天爷抗争。我猜测,洪知州的做法是,政府主导,统一规划治理辖区各种大小池塘,组织群众修缮小型水利工程,蓄水抗旱,普通百姓出力,有钱有田人家出钱,不到两年时间,修缮的水利设施总数共达837所。这个巨大的数字,金华方志上很清楚地记载着,一个显而易见的结果是,婺州的农业生产面貌肯定得到了很大的改观。
浙江古老的水利设施不少,丽水莲都的通济堰,已经一千五百多年,水激浪石,依然勃发生机,我去金华兰溪李下村,四百多年前,李渔主持兴修的水坝,流水潺潺,坚固完好。因此,我可以断定,今天,洪迈主持的一部分水利工程,依然在发挥着不同的作用。
随后的数十年,洪迈的职务,在朝廷和州府之间转悠,凭他的为人,官应该做得不坏,不过,这些都不能和他的文学相比。《容斋随笔》和《夷坚志》两部大书,在他心里的份量,要远高于其他一切事,他每到一处,都想尽办法采访搜罗,并持续不断地写作,日积月累的坚持,终于奠定了他在中国笔记文学史上的丰碑。
我在《字字锦》里有一章专门写了《容斋随笔》,但仅局限于其中的六节生发感想。这里再补叙一节。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高度评价《容斋随笔》:南宋说部当以此为首。
我曾经写到,毛泽东临去世前十三天还在读《容斋随笔》。《走进毛泽东遗物馆》(湘潭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里面有这么几段记录,我印象深刻:
根据当时为毛泽东管理圖书的徐中远记载,毛泽东生前要的最后一本书就是《容斋随笔》,时间是1976年8月26日。他最后一次读书的时间是1976年9月8日,也就是临终前那一天的5时50分,是在医生抢救的情况下读的,共读了七分钟。毛泽东外出开会或视察工作时也不忘带上心爱的《容斋随笔》。1959年10月23日外出带书目录中就有《容斋随笔》《梦溪笔谈》等自宋以来的多种笔记小说。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毛泽东先后两次要过《容斋随笔》,一次是1966年11月,这次是让把他以前看过的那部《容斋随笔》两函14册全部送上;一次是1967年9月23日,这次要的不是全书,只要了《五笔》两册。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他还几次看过《容斋随笔》。
让毛泽东一生牵挂的《容斋随笔》,一定让他常看常新,他从中汲取了无限的经验和智慧,相较于那些经过统治者几经删改的正史,它是另一种版本的《资治通鉴》,可信度高,还可以得到正史以外没有的文学享受,生动,犀利。即便是那些轶闻趣事、典章民俗、妖魔鬼怪,也都可以看出深深的时代印痕。
按洪迈自己的说法,“予老去习懒,读书不多,意之所至,随即纪录,因其后先,无复诠次,故目之曰随笔”,其实不然,《容斋随笔》陆续写了四十多年,1220条,分为五笔,《容斋随笔》《容斋续笔》《容斋三笔》《容斋四笔》各16卷,《容斋五笔》10卷。这74卷随笔,并不是随意为之,都是精心选材,几经删改而成的,它在南宋就是畅销书。宋人何异在《容斋随笔序》中记载洪迈在赣州的卓著成绩,其中也写到了他的书受欢迎程度:
仆顷备数宪幕,留赣二年,至之日,文敏去才旬月,不及识也。而经行之地,笔墨飞动,人诵其书,家有其像,平易近民之政,悉能言之。有诉不平者,如诉之于其父,而谒其所欲者,如谒之于其母。
何异去赣州任职的时候,洪迈刚刚离开不久,他们还不认识,但他见到赣州百姓都在读他的书,家里都挂着洪迈的像,洪迈在赣州的佳话,百姓都在传诵,洪迈像父母一样对待赣州的百姓。这样的评价实在太高了,这真是南宋朝的好干部,能为百姓做事,还写得一手好文章。
“读书得间”,我很喜欢的一个成语,我觉得用在这里很适合洪迈。“间”可以理解成缝隙、机会、不足,洪迈从大量的典籍中,找到并分析出各种不足和漏洞,从而形成自己独特的见解,即便是现实事件,他也能用智慧观照,得出不一般的见识。从为政,到用人,再到观察人;从为官,到人性,再到道德;从科举,到功名,再到智慧;从文章,到诗艺,再到心灵;从医仆星相,到灾祥术数,再到达观天命,总之,洪迈所涉各种话题常常让人惊叹,不同的读者,都可以读到自己心中的“哈姆雷特”。
1220条笔记,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至今,我读过三次,每次均有不同的体验,这里限于篇幅,我仅举一例。《容斋续笔》卷十三中的《下第再试》:
太宗雍熙二年,已放进士百七十九人,或云:“下第中甚有可取者。”乃令复试,又得洪湛等七十六人,而以湛文采遒丽,特升正榜第三。端拱元年,礼部所放程宿第二十八人,进士叶齐打鼓论榜,遂再试,复放三十一人,而诸科因此得官者至于七百。一时待士可谓至矣。然太平兴国末,孟州进士张两光,以试不合格,纵酒大骂千街衢中,言涉指斥,上怒斩之,同保九辈永不得赴举。恩威并行,至于如此。
唐朝进士向来录取人数少,很难考,我老家的施肩吾,元和十年进士第十三名,当年只录二十八人。到了宋代,情况大为不同,尤其是从宋太祖到宋太宗的时代,太宗为了笼络士子人心,录取人数一下子成倍增加。公元985年,已经录了一百七十九人了,有人说,落选者中还有不少人才,于是又考一次,再录取七十六人。那洪湛还文采飞扬,特意升到正榜第三,没说几甲,要是一甲,那不是变探花了吗?下一次考试,公元988年,又是这样再考,各种录取人数竟有七百人。太平兴国末年,特殊情况来了,那个张两光(有版本也说张雨光)复试不合格,却撒泼骂街,将矛头对准朝廷,皇帝一怒之下杀了他,而且还规定同保之人九代永远不得参加科举考试。
这则笔记告诉我们什么?制度没有问题,操作制度的人出了问题。为什么会再考?同一批考生水平会突然提高吗?都没有发挥好吗?显然不可能,那只能是阅卷官,或者主考的问题了,没有人能百分百的公平公正。皇帝在选考试官的时候,尽量会考虑得全面一些,但百密总有一疏,人的才能总是会有局限,不过,大批量的人才漏网,显然不太正常。冯梦龙的“三言”中,那个多次报恩的老考生鲜于同,几次考试的境遇,就充分说明了主考官的任性。洪迈自己第一次和兄长们一起考试的经历,也充分说明了考试的偶然性。因此,洪迈说的虽是本朝正常的科举考试,是大受欢迎的大好事,但他的眼光却犀利无比,言外之意直指这种弊端,此弊直到现在,即便是计算机时代,也没有能很好地解决,只要有主观题存在,就会有人的主观评判出现。
都说宋代优待士人,上面的再考再录就是明证。宋代不杀士人,这个太绝对,但极少杀却是常态,那个张两光,实在太过分,已经超出皇帝忍耐的最大限度,该死。
《山海经》是怎么来的呢?那都是大禹看到的故事,伯益取的书名,夷坚听说后就记载下来了。
洪迈就是那个夷坚,《夷坚志》,南宋版的《山海经》。
洪迈的《夷坚志》,整整写了六十年,420卷的体量,几乎可以和官方的《太平广记》有得一拼,但我們现在能读到的只有一半左右,其余都已散失。它包含了笔记志怪中的各种故事,尤以神仙、鬼魂、精怪、灵异、前定、因果报应等居多,当然,也有不少忠臣、孝子、节义、阴德、禽兽、医术、梦幻、奇异等门类。丰富的内涵,不妨将其看作是两宋三百年民众的生活史、风俗史和心灵史。
洪迈的笔记,首推《容斋随笔》,《夷坚志》历来评价不一,有说草率一般的,也有极为赞赏的。陆游有《题<夷坚志>后》,诗曰:“笔近反《离骚》,书非支诺皋。岂惟堪补史,端足擅文豪。驰骋空凡马,从容立断鳌。陋儒哪得议,汝辈亦徒劳。”陆大诗人将此书和《离骚》以及段成式的笔记《酉阳杂俎》相并提,并认为这不是一般的如段成式的笔记,而是如《离骚》那样具有微言大义的大书,虽属野史,却是对正史的有益补充,那种文学想象力,是大师一级的,一般人读不出其中的奥妙,极其正常。
一个显而易见的现象是,如果读者不欢迎,书没人读没人买,我想他坚持不了六十年。我们从《夷坚志》各集前的序言可以读出不少信息:洪作家,是一个有才华的官员,也是一位不错的畅销书作家。“夷坚初志成,士大夫或传之,今镂板于闽,于蜀,于婺,于临安,盖家有其书。”(《夷坚乙志序》)这就牛了,难怪洪迈创作的动力如此巨大。
说《夷坚志》,我敬佩两点,一是持续不断的六十年写作,这需要相当的毅力才行,单凭他一己之力,历史上笔记作家无人可比;另一个是他随时随地积累素材创作,有一些来自于历史典籍,但大部分都是他的亲历所见所闻,尽管捕风捉影,尽管夸大附会,但这是作品的体裁所决定的,我从内心深深感谢洪迈,他为我们展示了一部不一般的烟火气息极浓厚的宋代真实画卷。
我在笔记新说系列中,专门写了一本《夷坚志新说》,十四万字,现在我来说几条《夷坚志》里的官场现形记,这里只拣小官小吏。
永康军导江县人王某者,以刻核强鸷处官。绍兴五年,为四川都转运司干办公事,被檄榷盐于潼川路,躬诣井所,召民强与约,率令倍差认课,当得五千斤者,辄取万斤。来岁所输不满额者,籍其赀。王心知其不能如约,规欲没入之,使官自监煎。既复命,计使以盐额倍增,荐诸宣抚使,得利州路转运判官,未几死。(《夷坚志·甲志》卷十七《人死为牛》)
这个王某,四川都转运司的普通干部,他的为官原则,“刻核强鸷”,刻薄,阴险,强悍,残暴,这样的官,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这不,他去潼川路征收食盐,明知道盐民不能完成他规定的任务,却故意强迫盐民签约,任务本来五千斤,他要收一万斤。第二年,合约完不成,那么,他就没收对方的家财,甚至没收盐矿。上官自然不会问他如何完成,只看业绩报表,王某因为业绩好,还升了转运判官。不过,王某表面上转运升官了,却没有转运,没多少时间就死掉了。后面的情节是,他恶有恶报,变成了牛。让王某变成畜生,是百姓的诅咒,也是民众对待善恶的普遍态度,看着荒唐,却解气。然而,如王某般的宋朝大小干部,却大量存在,扳着指头数不过来。
后数年,起知婺州。时刘立道大中为礼部尚书,旦夕且秉政,其父不乐在临安,来摄法曹于婺,因白事迟缓,徐责之曰:“老耄如此,胡不归?”刘曰:“儿子不见容,所以在此。”徐瞠曰:“贤郎为谁?”曰:“大中也。”遽易嗔为笑曰:“君精采逼人,虽老而健,法掾非所处,教官虚席,勉为诸生一临之。”即以权州学教授。(《夷坚志丙志》卷十八《徐大夫》)
这个徐大夫,是典型的宋代官员变色龙。这一条的前半部分,已经记叙了徐大夫好几件转瞬即变态度的笑话,后面《支乙》卷四还有《再书徐大夫误》,洪迈真是写尽这一类官员的嘴脸。刘尚书的老父,不愿意在京城待着,去婺州谋求一职位,但年纪大了,讲话反应也迟钝一些,徐知州就很严厉地呵斥:你这老不死的,为什么不回家休养,干嘛在这儿待着!但他得知真相后,立刻换了一副面孔,和颜悦色地恭维:您年纪虽然有点大,精神却十分的好,这个司法岗位不适合您,现在我们州学校的教授岗位正好空缺,您去那做教授吧,委屈您老人家了!这类官员的影子,古往今来,你到处都能看得见,一方面迫于权势,不得不低头换脸,一方面却利用权势压人,一个现实是,在他们的手下做事,日子绝对不会好过,他有一点点小权,都会设法用尽。
福州福清人李元礼,绍兴二十六年,为漳州龙溪主簿,摄尉事,获强盗六人。在法,七人则应改京秩。李命弓手冥搜一民以充数,皆以赃满论死。李得承务郎,财受告,便见冤死者立于前,悒悒不乐。方调官临安,同邸者扣其故,颇自言如此。亟注泉州同安县以归,束担出城,鬼随之不置。仅行十里,宿龙山邸中,是夜暴卒。(《夷坚志丁志》卷二《李元礼》)
有名有姓,言之凿凿。龙溪县副县长兼公安局长李元礼,工作尽力,破案技术高超,一下子抓获六名强盗,这是一个不小的成绩,将为他以后的仕途打下坚实的基础。可是,想升官昧了良心,因为干部升职条例清楚地写着,抓获七人,就有升任京官的机会,这还不简单,让警员再去抓一个老百姓来冒充就是了。这个百姓,或许是个独身,或者是个无赖,总之,抓他别人也不会同情的那种,但绝不至于死。然而,他却和另外六个罪犯一起死了,而李局长,如愿升得承务郎。但那个冤枉者不是白死的,他要变成鬼来报仇,阴间有这个权力,即便某人在阳间是个很无用的人,可他一旦变成了鬼,对付阳间的人还是绰绰有余的。于是,那个冤死者就经常出现在李元礼的面前,弄得他郁郁寡欢,这样的心态也就没有心思去京城了,去泉州的同安县吧,说走就走,当天晚上,李元礼住在龙山的旅店中,突然暴死。
不仅仅是李元礼枉杀无辜的报应,这一则笔记的言外之意为,各级官员,为了自己的利益而酿成的冤案,有多少啊。统治者未必不清楚这样的事,所以,即便在宋代,都有专门的官员负责陈年积案的清理复查。
自然也有好的小官,不过少,下面这个余杭县的小吏,值得一说。
余杭县吏何某,自壮岁为小胥,驯至押录,持心近恕,略无过衍。前后县宰,深所倚信。又兼领开拆之职,每遇受讼牒日,拂旦先坐于门,一一取阅之。有挟诈奸欺者,以忠言反复劝晓之曰:“公门不可容易入,所陈既失实,空自贻悔,何益也?”听其言而去者甚众。民犯罪,利于徒刑,合解府,而顧其情理非重害,必委曲白宰,就县断治。其当杖者,又往往谏使宽释。置两竹筒于堂,择小铜钱数千,分精粗为二等,时掷三两钱或一钱于筒中。诸子问何故,曰:“吾蒙知县委任,凡干当一事了,则投一钱,所以分为二者,随事之大小也。”子竟不深晓。迨谢役寿终,始告之曰:“尔曹解吾意乎?吾免一人徒罪,则投一光钱于左筒;免一杖罪及论解一讼,则投一糙钱于右筒,宜剖而观之。”两筒既破,皆充满无余地。笑而言曰:“我无复遗恨。如阴骘可凭,为后人利多矣。”遂卒。后十年,其子伯寿登儒科。绍兴中,位至执政,累赠其父太子师。(《夷坚志》癸卷第一《余杭何押录》)
何押录,没有具体姓名,押录这个职务和《水浒传》里的宋押司差不多,都要协助县令处理民事刑事方面的事。何押录有一颗宽厚善良的心,待人厚道,做事很少有失误,所以,经过数十年的努力,从小吏做到了押录这个岗位,各任县令对他都很信任。看他如何做工作的。开拆诉状工作,简单而烦琐,但何押录认为很重要,许多官司都可以解决在萌芽中。于是,每逢接待投诉日,他就早早地坐在公堂门口,送来的状纸一一细读。每有欺诈奸滑之人,他就好言相劝:官府衙门不是随便可以进的,假如你陈述的事实失实,要追究你的责任,那样,你一定会后悔的!那些人一听,好多都转个屁股离去了。而对那些真正犯罪判刑,要押送到外地去,但罪又不重,何押录就会劝告县令,还是在本县结案吧。要杖刑的,他又劝县令,能不打就不打吧。他在公堂上放了两个竹筒,一些工作人员问原因,他解释:知县看得起我,让我做事,我做完一件事就投一个钱到竹筒里,事的大小就是钱的大小。但工作人员并没有细问是什么样的事。等到何押录退休后而且快要死了,他才揭开谜底:我免掉一个人的徒刑,就往左边的竹筒丢一个小钱,免掉一个人的杖刑,或者劝退一个人不再告状,就往右边的竹筒里丢一个粗铜钱,现在是到了将竹筒剖开看的时候了。果然,两个竹筒里都塞满了大大小小的铜钱。何押录看着那些铜钱,宽慰地笑了:我没什么遗憾了,如果有阴德可以凭借的话,那我就给后人积下很多好处了。十年后,何押录的儿子登第做官,何押录受封。这些,你可以相信,也可以不信,不过,一个低级小官的家庭,父亲有仁心,有良好的家教,儿子努力奋进,考取功名,这应该不是什么天方夜谭。
我读南宋赵与时的笔记《宾退录》,卷八开篇有长文,说到了洪迈《夷坚志》的序言问题,他从《甲志》序一直说到了《四志甲》序,看开头几句总括:
洪文敏著《夷坚志》,积三十二编,凡三十一序,各出新意,不相复重,昔人所无也。今撮其意书之,观者当知其不可及。
一本写了六十年的书,三十一个序(最后一编绝笔,没有序),非常详细地讲了成书过程中的点点滴滴,洪迈的粉丝赵与时,也是有心人,他将这三十一序编辑成书,不过,现在我们能读到的只有其中的十八篇。《丁志序》如此说他的写作:“以三十年之久,劳动心口耳目,琐琐从事于神奇荒怪。”《支乙序》中甚至这样说他的写作:“爱奇之过,一至于斯。”洪迈在多个序言中表明,他的《夷坚志》都是他读到的看到的听到的故事传说,以新奇好看有趣为原则,你们要相信,但你们不要太相信,言外之意就是虚构乃《夷坚志》创作之主要原则。
这就清楚了,无论他写什么,读者从中读出现实的味道,那是读者自己的事,大家请不要对号入座。他可是真真切切的体制中人呵。可是,文学作品如果没有“对号入座”(我是指现实)的效应,那就失去了社会价值,不值得读。
《夷坚志》的影响有多大?仅明代凌蒙初的《拍案惊奇》和《二刻拍案惊奇》中,出自《夷坚志》的故事就达三十几个。
夷坚就是另一个洪迈,他只是闻而志之。
庚子春分后一日的上午,杭州的气温已经飙升至二十多度,我去西溪湿地访洪园。
西溪有多美?当年赵构南奔至此,人累了,脚也走不动了,面对六十平方千米的西溪,很想发出指令,就在此建都城吧。临安那边报告说,老大,凤凰山这边更好,有西湖呢。赵构有点惋惜:那,西溪且留下吧!
我在第一节里写到,洪皓出使归来,高宗在葛岭赐他宅第,后来,洪皓被贬流放,老大洪适,老三洪迈随侍,葛岭的家就只有老二洪遵住着,洪遵就是钱塘洪氏的始祖。洪遵的后人先迁上虞,后又迁杭州。洪有恒,明初曾任余杭县训导,他对做官兴趣不大,而对钱塘山水却笃爱,就将家从上虞迁到西溪的招德里(今杭州市余杭区五常街道的洪家埭),洪有恒就成了钱塘西溪洪氏之祖。洪有恒的孙子洪钟,明成化年间进士,官至左都御史、太子太保、刑部尚书、工部尚书等,晚年退休回五常,建了这个规模不小的洪园别墅。洪钟去世的时候,嘉靖皇帝三次派使者谕祭,王阳明为他撰写墓志铭,一时荣耀之至。王阳明在洪钟的墓志铭这样称赞洪氏:“自宋太祖忠宣公皓赐第于钱塘西湖之葛岭,三子景伯、景严、景庐皆以名德相承,遂为钱塘望族。”忠宣公乃洪皓,景伯为洪适,景严为洪遵,景庐就是洪迈。洪园是钱塘望族的一个重要里程碑。
我眼前的洪园,是杭州西溪湿地的第三期工程,2008年开放,总面积3.3平方千米。里面有洪氏宗祠、钱塘望族、洪府、洪昇纪念馆、龙舟胜会、五常人家等二十多个景点。我主要想看一下洪氏宗祠和洪昇纪念馆。
一千二百平方的洪氏宗祠前,左右各有五根高高的旗幡,大门上对联气派醒目:宋朝父子公侯三宰相,明纪祖孙太保五尚书。三宰相自然是洪皓、洪遵、洪迈了,五尚书,指的是洪钟及其后代子孙做过的官职,五常以前就叫“五尚”。传统的官本位社会,宰相和尚书,都位极人臣,令人尊崇,洪氏宗祠于是就显出不一般的威严气势。享堂两侧走廊,排列着自宋至清的各种昭告,有洪皓的,有洪遵的,有洪迈的,自然还有洪钟及其他洪氏后人的,“忠贯日月”“奕世流芳”“兴国昌文”,楹联和匾额遍布,皆为各式赞美,寝殿内神祖牌位森然,洪氏名流画像肃穆。
国家功臣和要员洪钟,他的晚年生活应该是舒适而惬意的。整个洪园,宅院多处,三瑞堂,归舣居,香雪堂,沁芳楼,你能想象出,春夏秋冬四季交替,他可能就会移居不同的居所,书院当然也要配套了,竹清山房,清平山堂,萝荫阁,抱月轩,随处都可读书。暖日和风,我徜徉在油菜花和芦苇荡之间,看游鱼,看野鸭,看飞鸟,它们都在自己的领域悠游,我也努力地想象着那些名洪们,相较眼前的极度悠闲和一辈子劳苦的奔波,会让他们生出多少的感叹呀。
洪氏瓜瓞绵延到清代,平地冒出个名震全国的戏剧家洪昇,《长生殿》名载史册。
洪昇纪念馆中,杨玉环幽幽的唱腔满馆缭绕,她为自己悲,似乎也在为洪昇的命运而悲。洪昇文名虽不输他的先祖洪迈,命运却远远不能和洪迈的著作等身、平安进退相比。洪昇二十年科举不第,白衣终生。若干年前,我的《迷洪记》专门写过洪昇,这位戏剧家命运实在有点曲折,一言难尽。康熙四十三年(公元1704年)七月,江宁织造曹寅在南京排演全本的《长生殿》,洪编剧兴致勃勃应邀前去观摩,返回杭州途中,七月二日黄昏,乌蓬船经过乌镇,虚岁刚六十的洪昇,显然一直处于演出成功的兴奋状态中,酒喝得晕晕乎乎,踉踉跄跄,一脚滑进了汤汤的运河。
那夜是初一,月亮正行走在地球和太阳之间,只有夜幕中的星星睁眼看着这场悄然无声的悲剧。运河水复又静流,河两岸乌桕树上的夏蝉依然高鸣不已,它们似乎是为不幸的剧作家唱悲歌。
杭州到鄱阳,三个半小时的动车就可以到达,而当年,洪迈从鄱阳老家出发,前往南宋的临安城,差不多要走个把月时间,期间跋山涉水的艰辛无法想象。
洪皓和他的儿子们,都选择了家乡鄱阳作为最后寄托的终老地。古县渡镇的古北村,洪皓墓的遗址就在那里,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被人发现时,只有几块残破的石碑而已。
庚子冬月十三,鄱阳文友汪填金陪我去双港镇蒋家村,我要去看洪迈,这是一场迟到的问候,我和洪迈交流已经三十多年了。
从鄱阳县城出发,半个小时就到了蒋家村,这是一个自然村,人却不少,3600多人的村子,房子都紧挨着,车子在逼仄的村道中缓行,小学门口接上蒋家村民蒋长青,他引我们去龙吼山,洪迈的墓就在那里。
往山里行进时,恰遇一出殡队伍在前面走着,白帽白衣,我们的车跟在后面缓行,洪迈选择的地方,看来不错。车停在一开阔地带,蒋长青引我们往右边小山走去,杂树杂草,不时缠着脚,一条隐约的上山路,我知道,这样的路,只有在清明时节,人们会来往坟上培个土。往山上走几分钟,就看到一个台门,两根罗马水泥圆柱,上有横梁,梁上一行红漆泡沫字,已经剥落,不过,字迹依然可以辨出:宋洪邁先生墓址。说实话,这个地方,如果没有人带路,很难找得到。台门往里,洪迈的墓就在中间,狭窄得很,因为两边都有坟挤着它,左边一座气派的大坟,右边两座坟,一小一大,小的应该是百年以上的老坟。我站在洪迈墓前细看,极普通的大理石,碑上标着2004年立,中间为“宋洪迈先生之墓”大字,两边各有一联,左联“出污不染存浩气”,右联“洪腹经论济世人”,汪填金是楹联专家,他摇摇头说:“对联不工整,‘论也错了。”墓左右有扶手,写着洪迈的生平,低头细看,内容不完全,或者说不精练。墓前有一排水泥柱护栏,一块鄱阳县文保单位的碑,护栏上面有一块宣传板,风吹雨淋日晒,板面已经发白,三合板和架子已经分离,一切的细节,一切的迹象,都表明有些落寞和寒伧。汪填金告诉我说,这墓是南昌二中原副校长王章庆先生出资建造的,为什么造?填金说,应该是出于文化良知吧,王是双港人。
山那边传来阵阵的哭嚎声,估计是刚刚那队人马到达目的地了,生离死别的悲痛,每个人都要体验,八百多年前,洪迈的子孙们也一定这样哭天哭地,然而,人与人是有区别的,普通人如流星,走了就走了,不太会有人记得,而洪迈不一样,他留下了巨大而宝贵的精神财富,永远被我们惦念。我在洪迈墓前静静地伫立,内心向他致敬,只是觉得有些遗憾,来也匆匆,没带一束花,没带几支香,而看着眼前的洪迈墓,更觉得有些悲凉,我倒不是说一定要有一座豪华的洪迈墓,我只是想有更多的人来纪念他。
洪迈晚年致仕后,在鄱阳城修了个叫野处的别墅,并以此为号,和他大哥洪适的盘洲别业相邻,兄弟俩诗文互和的日子,想想都美好。我在鄱阳县城姜家坝,看姜夔纪念馆时,鄱阳县作协主席石立新和我说,河对面就是洪迈的野处,不过也只是大致位置。野处距蒋家村大约十八公里,洪迈为什么选择龙吼山作为身后的安身地,不得而知,或许,那是他晚年经常溜达的地方,此地矮山平坡,视野广阔,可以日日面对朝阳,甚好甚好!
家乡以各种方式纪念着他们。
鄱阳县城中心有洪迈大道,附近还有颇为气派的洪迈学校,让广大的鄱阳学子向著名的文学先贤学习,寓意着浓郁的希望。鄱阳邻近的乐平市,洪氏祖籍地,那里有洪皓路,还有一个规模不小的洪皓森林公园,数十米高的洪皓石雕像就伫立在公园的大门口,乐平人非常自豪,洪皓的根在乐平。
洪篇写不尽,《容斋随笔》《夷坚志》,洪篇中的宏篇,它们是中国古典笔记史上著名的鸿篇巨制。
(责任编辑:庞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