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大连市文化艺术研究所)
◎ 图︱作者提供
连年战乱逃亡,马戏团损失严重,但1943年初抵达重庆时仍有70余人,还有老虎、狮子和熊等一些动物。他们在较场口支起大篷演出,很多在重庆的重要人物都来观看。1945年2月,孙福有因病去世,此后马戏团由老板娘余慧萍管理,随即离开重庆,后又由小老板孙吉成率领,终于在1948年彻底宣告解散。余慧萍为人较为蛮横,对演员经常非打即骂,在桂林时就曾造成多名演员相约上吊的闹剧。师父去世后,这种情况愈演愈烈,加之时局混乱,剧团内部状况百出,边玉明受到了威胁。当马戏团抵达泸州一带时,边玉明在外交经理刘巩义的帮助下偷偷乘船离开,随即就被闻讯追来的小老板孙吉成投进监狱。
边玉明在中华国术马戏团十余年间,师从杂技大家孙福有,严师督导下练就了一身过硬的杂技功夫,由一个小女孩逐渐成长为马戏团的“台柱子”,可谓当时国内最红的杂技演员之一。她演出的节目有:《双人吊子》《扛竿》《双扛竿》《高空云梯》《十字花绳》《高空软单绳》《大车轮》《小车轮》《大跳板》《骑人单顶》《高空滑钢丝》《硬钢丝》《定车》《皮条》和《马术》等,其中“钢丝”“扛竿”和“飞人”这三类节目最受欢迎。这份个人节目单,行家一看便知这是一位了不起的杂技多面手。而“钢丝水上漂”的雅号,正是比喻她在钢丝上如水面浮莲一般平和舒展,逍遥自在。但旧社会马戏团这种台上风光,背后伴随着无尽的艰苦与磨难。
边玉明自10岁进入中华国术马戏团,生活几乎全部在练功、演出和伺候老板、老板娘中度过,虽然练就一身惊人技艺,却受尽盘剥。端尿盆、做饭、哄孩子……无尽的琐事她却一刻不曾懈怠,否则免不了挨打受骂。从当年父母收了师父200块大洋算起,十余年间她从未领过一分钱酬金。这种卖身献艺、饱受欺压、漂泊不定的生活令边玉明备感苦闷,却无处倾诉。从监狱脱身后不久,边玉明结婚并随爱人定居南京。她决心忘掉痛苦的经历,忘掉卖身马戏团的过去,甚至忘掉杂技,开始一个全新的生活。她先在被服厂工作,解放后又进入部队皮革厂做子弹袋和军服等,属2级技术工人。在边玉明脱离马戏团后改行的近十年里,她再未有过杂技表演,也再未和他人讲起过她在中华国术马戏团的经历。
新中国成立后,周恩来总理亲自过问组建国家杂技团事宜,中央文化部成立工作组从全国各地召集了一批知名杂技艺人,创编出新中国第一台杂技晚会,并以此阵容组建中华杂技团(1953年更名为中国杂技团)。这一时间前后,全国许多城市在解放前本地杂技活动的基础上,陆续由文教部门出面组织成立专业杂技表演团体,此前在大部分地区已销声匿迹的杂技表演又重新恢复和活跃起来。新中国成立后10年间,全国组建百余个杂技团,杂技艺人彻底告别“下九流”身份,纷纷投入社会主义文艺事业的建设大潮中。专业杂技团体的建立为杂技艺术提供了稳固的平台,迎来了中国杂技发展的新高峰。
边玉明却闭口不言杂技,宁愿一身绝活儿就此封藏。旧社会杂技带给她的伤痛太多,虽偶尔也会去看看杂技表演,但她彻底远离了杂技圈子。日子就这样平淡地流走,但世人却没有忘记这位著名杂技女演员。1954年,边玉明观看旅大市杂技团(1981年更名为大连杂技团)南京巡演,演出休息时偶遇有“牌王”美誉的魔术师金幻民。由于抗战爆发前夕,师父孙福有曾于南京聘请他来马戏团演出,此刻故地逢故人,他们忍不住去后台聊了起来。不久,边玉明收到了一封署名金幻民和乔金樑的来信,原来他们为她写了推荐信,盛邀她来旅大市杂技团工作。故人信中的一句简简单单的话——“这里需要你”,深深打动了边玉明。慢慢地,她愈发感觉心绪难平,不禁回想起阔别已久的杂技舞台。
1956 年边玉明携《走钢丝》节目出访印尼、缅甸和印度
大连地区自中日甲午战争后相继沦为沙俄和日本殖民地,作为港口城市较早接触西方文化,20世纪初即有英国大马戏团、哈穆斯顿大马戏团等国外马戏团频繁来访,也是关内杂技班组的必经之地,民间活跃着大小杂技团、班、档近百个。1945年大连解放,成为苏军实行军管、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特殊解放区,一直保持着和平局面,拥有较好的文艺环境,在全国较早建立了自己的专业艺术团体。1949年,大连与旅顺合称为旅大市。1951年,在旅大市文教局的指导下,杂技艺人王宝田出面将流散在大连市区的杂技、戏法艺人组织起来,翌年正式成立旅大杂技团。1954年,旅大杂技团改称旅大市杂技团,金幻民就是此年来到旅大市杂技团,不久便随团外出巡演,在南京巧遇了边玉明。
1955年5月,边玉明决心已定,她暂别家人,怀揣满腔热情,带着自制的钢丝、架子和定车等道具只身一人北上。此时边玉明32岁,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虽然临走前在家自行恢复训练,但毕竟有近10年没有登台演出了。好在她当年练就的基本功过硬,杂技“底子”扎实,加上技术全面,各种节目几乎都会,于是到团后马上就投入了训练。不久钢丝节目通过了杂技团和文化局的审查,她开始正式登台表演。1956年新年后,边玉明正式调入旅大市杂技团。1957年,因为家人希望她能回南京,又恰逢南京杂技团成立,边玉明曾在南京杂技团工作了近一年时间。但她念念不忘旅大的故人之约,放不下旅大的杂技舞台,不久即回到旅大市杂技团,全家也自此随她定居旅大。
1956年,边玉明的钢丝绝技再度面世,引起全国杂技界的关注。她自导自演的《走钢丝》进一步完善了过去的表演,把许多舞蹈动作融汇到了技巧中,并创造了“站梯”“跳圈”“左右前后四面转身大坐”等新技巧。其中“钢丝上立梯骑梯顶”的技巧是前所未有的突破。她使用6蹬梯子在钢丝上骑上骑下,从不需要助演帮忙。边玉明之于杂技,确实拥有傲人天赋,加之旧社会马戏团的经历使她极能吃苦,十年不言杂技的边玉明一旦重归舞台,短短数月便恢复了状态,又一次站在了中国杂技最靓丽的舞台上。当年8月,她的《走钢丝》节目随中国杂技团出访印度尼西亚演出,次年又随同国家主席刘少奇出访缅甸和印度演出。
1960年,《走钢丝》进京演出,担任文化部领导的夏衍评价这个节目达到了全国一流水平,令边玉明大受鼓舞。彼时,边玉明的名字和她的故事逐渐走进全中国人民的视野。上世纪60年代一篇题为《钢丝上的微笑》的报告文学讲述了她的杂技人生,根据她的故事改编的小人书出现在街头巷尾的书摊上。1961年,边玉明光荣地成为了一名中国共产党党员。此时她没有止步于《走钢丝》的成就,不久又自编自演了《扛竿定车》。该节目以人载竿,在竿上表演定车。“扛竿”和“定车”嫁接是突破传统表演模式的一大创新,在没有电动舞台设备的时代,使定车表演可以自由转动展示,为杂技舞台增加了一个全新的复合节目。此外,她表演和指导训练的《蹦床飞人》和《马术》节目也极受欢迎。1961年,田汉在大连看完边玉明演出后在文艺界座谈会上指着边玉明说:“演员们应该学习边玉明一专多能的本领”。
大连杂技团的退休演员秦惠珠曾于1996年撰文回忆她在上海人民公园第一次观看边玉明演出的情景:那时,我还是一个16岁的初中生,头一次看杂技演出,觉得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在众多异彩纷呈的节目里,给我印象最深的要数边老师表演的《走钢丝》。当年的边老师长得特漂亮,小巧玲珑的身材,一双弯弯的柳叶眉,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身穿一条大红色乔其纱连衣短裙,头扎白色蝴蝶结,手持浅天蓝色小绸伞,在钢丝上表演高难度动作如履平地。每完成一组技巧,她就站在钢丝架站台上向观众微微一笑,脸上呈现出两个小酒窝。这个画面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至今难忘。
边玉明在旅大市杂技团经常演出的节目有十余个,其中《走钢丝》《扛竿定车》《蹦床飞人》和《马术》比较有名,此外还有《大武术》《跳板》《空竹》等节目。她技艺全面,待人亲切,会的“活儿”在团里几乎都表演过,别人想学也从不吝啬。大家总是开玩笑说她的节目太多,就连换衣服都换不过来。然而,边玉明中年焕发的强大表演水平和创造力不得不止步于随后爆发的文化大革命。“文革”期间,旅大市文艺团体除京剧团外相继解散。边玉明于1969年到新金县莲山公社“插队落户”,第二次告别了杂技舞台。这次告别与第一次告别不同,她是如此依依不舍。
1971年初,为完成接待毛里塔尼亚贵宾的演出,旅大市从下乡落户演员中抽调十余人成立杂技小分队重启杂技排练。1972年2月恢复旅大市杂技团。该年5月和7月,周恩来总理分别陪同柬埔寨国家元首西哈努克亲王和斯里兰卡总理班达拉奈克夫人来访,旅大市杂技团、沈阳杂技团和沈阳军区前进杂技团共同举行了杂技专场演出。此后旅大市杂技逐步恢复了正常。
然而,边玉明却没有回到杂技团。此时她48岁,公社劳动和多年积累的一身伤痛疾病使她彻底告别了杂技舞台。1971年,时任该市革委会主任的刘德才将军目睹演员队伍青黄不接的局面,提议建立旅大市艺术学校(1981年改名为大连艺术学校)。9月,学校成立,首期设立杂技、京剧和歌舞三科,为旅大市杂技团、京剧团和歌舞团定向招收培养学员。艺校首任校长肖作高希望边玉明能来校执教。当肖作高在农村田边找到正在劳动的边玉明时,她直起瘦弱的身子,鬓间已经泛出了白发。
7月,艺校首期杂技班招生50人,边玉明正式开始教学工作。她告别未竟的表演事业,把半生所学和所有热情都倾注在这批杂技新苗身上。为了快出人才,边玉明摸索出一套教学经验,在教授孩子基本功的同时,就因材施教地带入节目技巧,待进入正式节目训练时再进一步强化基本功。在校期间,她与孩子们同吃同住,把自己所有的本领倾囊相授。她还设计了新的节目技巧,如“双人走钢丝”,在保持双人平衡的基础上完成“劈叉”“单跪”“探海”“二人换位”等技巧,并伴以芭蕾舞蹈动作。《空竹》节目则改变“甩铃走前桥”的一般演法,设计出连续3个“甩铃前空翻”。此外,她在教授《定车》《晃板》《手技》和《椅子顶》等节目时也进行了不同程度的创新。
在1977年的全国杂技汇演中,旅大市艺术学校首批杂技学员表演的节目获得了一致好评。周云鹏等杂技老前辈看到一些尖端技巧和节目风格,一眼便认出“这是边玉明所教的学生和节目。”汇演结束后,艺校的节目和沈阳杂技团的部分节目被留在北京继续演出,并被拍摄成杂技艺术片《花儿朵朵》。同年,边玉明执教的这批杂技学员结束了6年学业后分配至旅大市杂技团工作,她也陪伴他们一起回到阔别多年的杂技团,继续从事杂技教学和学员管理工作。
旧时讲“打戏”,私人戏班子、马戏团普遍信奉“不打不成才”。新中国成立后,许多艺校、院团教学也不同程度沿袭着这一做法。边玉明的教学却不同,她出身贫苦,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惟有勤学苦练,还要伺候班主,挨打受苦。她说“练杂技是众多艺术行当中最要出力、最要付出的”。因此当边玉明开始教学工作后,绝不愿再让孩子们受她当年的罪,不愿对他们有一丝打骂。当孩子们怎样也练不好动作时,她宁愿选择躲到没人的地方哭一场,也不会出言责怪或动手。边玉明曾说,人生只有一次,没有太多“如果”。她小时候在马戏团,也曾在心中暗暗骂过师父和老板娘,后来也要感谢他们使她有这一技之长,可以养活自己,可以传承杂技,可以哺育后人。她希望练杂技的孩子们,能够珍惜眼下,珍惜所学,珍惜杂技这门古老的传统技艺。
在边玉明从事教学工作的近12年间,为中国杂技培养出了一批批优秀的杂技人才,其中大半成长为大连杂技团的骨干演员,多人走上领导岗位。这些昔日的学生又身体力行地传承着边玉明的老辈杂技人风范,在国内外著名杂技赛场摘金夺银,告别舞台后走上教学岗位,继续为杂技事业培养出一批批年轻人才。杂技的“火种”就是这样代代相传,永不熄灭。
1979年至1980年,边玉明被评为旅大市优秀共产党员,并当选旅大市第八届人大代表。她还多次当选市政协委员和妇联委员,多次被评为辽宁省先进工作者和旅大市劳动模范。1981年10月,中国杂技家协会成立,边玉明当选中国杂技艺术家协会第一、二届常务理事和辽宁分会副主席。此后又当选大连杂技家协会第一届副主席、第二届名誉主席。1983年,边玉明从大连杂技团退休。此后每逢生日、节日,她的学生总会从四面八方赶来探望,家中总会传来阵阵笑声、歌声……直至2020年5月3日,边玉明在大连逝世,享年98岁。
边玉明是从旧社会走来的杂技人,在新社会的时代巨变中,她勇于担当,默默耕耘。也正是无数新中国第一代的杂技工作者,为中国杂技贡献了自己的全部力量,浇筑了新中国杂技艺术的基石。他们的精神会被杂技人践行,他们的故事会被杂技人铭记,一代代杂技人就是继承了这种不计回报、真干实干的优秀品质,使得今天的中国杂技斩获世界赛场所有大奖,赢得当今中国在世界杂坛的位置和尊严。(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