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红英
爸爸是一个典型的传统农民,喜欢干活,手上若没有活儿,他就不自在,就会找活儿干。编箢篼、背篼,扎扫帚、索子,喂鸡、鸭,从早到晚,不干地里农活的时间一样排得很紧。有时,实在没活干,他就把猫狗弄到身边,给它们捉虱子。他一声“过来”,无论在哪里,像一根箭杆,狗“嗖”的一声就跑到他的面前,立即仰躺下来,把四肢岔开,亮出肚皮和四个胳肢窝,任由爸爸翻弄。猫没有这么驯服,倒是在旁边蹲着,自始至终做一个称职的观众,不时“喵喵”两声,像在点赞。
看到他如此充实快乐,我十分高兴,思绪不禁回到15年前。那时,我们刚到镇上买了房子,考虑到三岁多的儿子要人带,也考虑到让父母过上好生活,我生拉活拽,把一家五口都搬到镇上。搬去以后,煮饭、洗衣、带孩子的妈妈有点忙,还在楼下结识了一帮镇上的老太太,很快就适应了。爸爸就难受了,他没活干,又没有打牌钓鱼摆龙门阵的爱好,成天就在窗前站着,累了就两手趴在窗台上,像疲倦的学生不愿错过老师的讲解一样看来来去去的行人。与其说是十分认真,不如说是消磨时光,因为他什么也没看到,没有听到,连我们打开门进屋后,他照常一脸漠然。离开了熟悉的土地,爸爸真像被我的“鸽子笼”囚禁起来了。半年后,在妈妈的极力坚持下,父母搬回了老家。当时,我不愿意他们搬走,认为时间长了,爸爸也会找到乐趣,适应城镇生活。现在看来,我一味把父母跟我们绑在一起的做法,是不了解他们,不体谅他们,纯粹是自私的表现。
十多年过去了,兒子读大学了,妈妈不用当周周往返于城市和乡村的“候鸟”,终于可以和爸爸一起过安定的生活了。但是,他们都快满七十了,养老问题必须排上日程。我想到三种方式,一是又让他们搬来跟我们一起住。我自觉已在城市扎下根,也能熟悉一些农转非老人的生活方式,或许能为爸爸找到适合的玩伴。二是在城里买一套底楼的老房子供他们住。父母与子女居住的距离最好是“端一碗汤不凉”,如此相互有空间又都能照顾好彼此,多好。三是修建老家的房子,让他们继续在老家生活。如今老家的土地大都承包给别人了,倒是不担心他们再去干很多农活,但是以我的经济能力和我的生活便捷来说,我倾向于前两种。我曾不经意间在父母面前提过,他俩都不置可否,好像不当一回事。等到我说想修房子时,他俩倒有兴趣,但是吞吞吐吐,说些“要花很多钱”“修来有什么用”之类的话,一会儿又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谁谁又修了新房子换了房顶。他们的心思已十分明了,我却十分犹豫,毕竟未来花钱的地方很多,尤其是儿子要落户大城市的话,花的钱更说不清。可我又明白,父母喜欢待在农村,离不开老家,何况我的内心深处也有一个田园梦,也希望把老家裂口的土墙房子改造一番,让辛苦一辈子的他们安享晚年。我曾义无反顾到国外去支教,最大的动力就是多挣点钱,有朝一日实现这个愿望。只是要拿一二十万去打水漂漂,我始终下不定决心,也不好跟先生说出口。这个愿望只能沉淀在心里,好多年。
前不久的周末,我们回到老家,帮着妈妈做好了午饭,我扯开嗓子喊在竹林里砍竹子的爸爸。他拖着一根竹子放到场坝里,走到堂屋门口,指着土墙壁上挂的一枝干花,说:“你看,这个都干了。马路边搞美化,一路都是,开好多花,红彤彤的,我去赶场,看到米子黑了,就捡了回来。”
“哦,鸡冠花?”我惊异地问。
我喜欢种花,可爸爸给我推荐花,还是破天荒的。我是独生女,从小到大,父母特别惯我,我喜欢做的事也能依我。但是,在种花这件事上,他们从来没有真心依我。不说小时候我种到院脚沟边的美人蕉、指甲花和扁竹根被他们当成杂草扯掉的悲伤,也不说我费尽心力偷回来的草莓苗被爸爸一锄一锄铲掉的遭遇,单是我工作后买回来种在场坝边的金弹子、月季和蔷薇,爸爸也总是想方设法修修剪剪,硬把花的生长范围浓缩再浓缩,最后剩一株光秆秆。至于请他帮我照管,帮我打药捉虫的事就更不要提了。月季花除了春天那一季长得鲜艳外,其他时候能长出几个稀稀拉拉的花骨朵就不错了,蔷薇、黄桷兰、木槿虽然能正常开花,但是叶子总是卷的、糊的,都成了各种害虫欺负的对象。
“爸爸,你没打药吗?叫你打庄稼时顺便打一下哒?”我撒着娇埋怨道。
“打了它还不是那个样子呀。”他眼睛里掠过一丝狡黠,嘴巴歪一下,笑嘻嘻地说。
我一看便知道,他是敷衍我。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在他眼里花儿都是没用的,不当饭吃的,能够让它们活在院子里,已经给了我莫大的面子。他本就是一个完全讲究实际的老农民,一生勤扒苦挣只为吃穿用度!他逗弄猫狗,其实也不全是玩,是在做有用的事。至于猫狗为什么有这么高的待遇,还不是它们有用,可以看家守屋。明白这点后,看到可怜的花儿会十分心疼,也会再要求他帮忙照看,可从未奢求他真能照看。
想不到这回,他居然受到乡村美化的影响,把放在眼睛角角的花儿摆在我面前。我故意问:“给我捡的?花钵里哪要得到那么多?”
“明年叫你妈撒到土里,到时屋前屋后都栽上,肯定比你的花钵里好看。”爸爸说着,回头看了看院外,用拿着弯刀的手指了指,眼睛里放着光。
“那修新房子时就弄一个花园,种在花园里多好!”我脱口而出。
“咋子不可以?看你栽的花,东一窝西一窝的,像个啥子嘛?”他站在堂屋门口,面对场坝和院子,握起长竹竿东指一下,西点一下,像一个将军站在沙盘前部署起来,“要是修房子,就这里修……”
听到他批评起我栽的花来,我感到十分荣幸,十分舒畅。这么多年来,他可是第一次谈论它们。其实,我干吗见缝插针,还不是不敢争地盘。不过,现在我也没跟他争,因为,我们不知不觉就切入新房子的规划中。
饭桌上,妈妈接过话题,谈起厨房的位置,先生又说卫生间的设置。这次,谁也没再遮拦,没再顾虑,好似这本就是一个摆在桌面上很久的话题,今天只是来做一个总结。或许,他们也像我一样在心里谋划数年,只是都考虑到钱的问题,没有启齿。
一个美丽的梦马上就要实现,一个盘桓多年的愿轻轻着地,一时间,我如坠云中,只是望着那一束干花笑,习惯地拿出手机拍照。
“干了就收起来哈。”临走时,我嘱咐爸爸。
“晓得。”他答得干脆爽快,再也不是以前跟我绕圈子扯皮的样子。
回到家里,我仔细看了看照片,发现那一枝花不是鸡冠花,而是像鸡冠花的青葙。青葙开花时没有鸡冠花褶皱的花冠,也没有那么艳丽,只是一束一束地向上。但鸡冠花也好,青葙也罢,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快满七十岁的爸爸能送我这么一枝花。
这枝花是一个老农民观念改变的象征。一个讲究实际闲不下来的人是不会爱花的,即使因为爱女儿能帮女儿养花,也只是爱屋及乌,勉强为之。现在,他大胆表露出对新房子的渴望,还要种上一园子花儿,便是向前跨出了巨大的一步。这是从物质追求跨进精神追求的一步,是勤劳质朴的中国农民跳出传统束缚的一步。这吃饱了饭能闲下来的美好心情,这热烈向往幸福美丽生活的愿望,是辛苦了一辈子的父辈们跟上了新时代发展步伐的最好证明。
把手机放到床头柜上,我自言自语:“爸爸送我一枝青葙,那么,我就送爸爸一幢新房子吧。”
“早就该说这个事了。”先生接过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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