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常美
你也会好奇,怎么
在石头们之间
我就无趣地耽搁了半生
和石头说话,对石头流泪
蹲在石头们中间发呆
头发斑驳。却几乎
要变成一块最年轻的石头
唉,还是没有
还是会东张西望,四顾犹疑
害怕突然的雷声和游蛇
面对风炮和钢钎时
还是做不到石头那样气定神闲
在最狂热的故事里,我见过
最硬的石头,烧了那么久
烧得火都熄灭了
仍旧没有变成他们想要的土豆
跟直堂堂的大道比起来
那行胆怯的路
拨开草木,才寻得见
跟嘈杂的演唱会不一样
那好听的鸟鸣
屏了息才愿意让你听
那条涧流还没有学会澎湃
不会裹挟、冲刷……
因为不需要岸,总是在左右躲闪
这里没有什么是多余的
连你兴奋的呐喊
也会被崖壁一次次送回来
长得面老,也许这不是坏事
在不惑和知天命之间
仿佛我真的获得了
一条可以自由穿梭的通道
那么多猝不及防的事情
已提前遭遇。现在的乱麻
可以避开不解
这可以尽情挥霍的十年
可以倚老卖老,在无计可施时
不该撒的泼我也能撒
做贼,却没有心虚的感觉
一副老相,一副世界也拿捏不住的底牌
顺着一根在乡村房屋之间犹疑的线
走了这么远
从灯泡中正好出现的时候
是收工的人已经摸不到门闩的时候
在暗黑的屋檐下
他的女人一只手拽着灯绳
一只手掀开门帘
桌上的米粥、馒头、热菜、老酱……
他一抬眼就看到了
——一寸光阴一寸金。光
真的能把你喜欢的东西拢在一起
天气预报说半夜会有一场大雪
已经回暖的气温
会再次下降到零度以下
出门的时候要注意加衣保暖,注意……
但有谁会在半夜迫不及待
抛下臂弯里的亲爱的,出门
去赶一场大雪呢。
现在,我也只是隔着窗户看着
一树又一树影影绰绰的杏花
在若有若无的煦风中
因初生的欣喜而情不自禁战栗着
在今夜,它们就要
被铺天盖地的雪花覆盖——
这是花对花的覆盖,白对白的绞杀
究竟有什么要紧的事
让这一簇簇单薄的花朵
挤破黑黢黢的木枝
急不可待地,去遭遇
短暂命运里一场白茫茫的大雪呢
我的腿脚慢慢也会变得不利索
那些巍峨的群山,你们
都可以挪走了。留一座最矮的
给我就好。我的日头会越升越慢
有谁能说服远方的地平线
再挪近一些——
连眼睛也会越来越模糊
醒得越来越早,看到的
更多却是黑暗。尽管已有大把的闲暇
等待日出。為什么我总依靠白日梦
活着,总想从天空的泥沼里捕捞星群
为什么苦涩会慢慢变得那么甜蜜
在一棵石榴树下的泥土
我也曾刨根问底
答案为什么都埋得那么深
最终成了忌讳和秘密
终于,我也长成了缄默的人
在一棵终将黄叶落尽的树上
低头赶路。龇牙咧嘴
为了讨好突然扑来的秋风
而那再也无法含紧的
最后的,一丝丝甜蜜
仿佛都来自童年
来自那一小片遥远的,黑潮的泥土中
我出生的世纪是经历过
两次世界战争的世纪吗
我出生的世界
已听不见撕心裂肺的恸哭
多么幸运啊,在我出生之前
已经填埋了战壕
每个闲下来的人都举着拳头
说,铸剑为犁
一年又一年,为了庆祝
人们不停干杯,不停酿造
我为焚烧过的大地带来不同的麦种——
大麦、小麦、燕麦……
撒在年轻的头骨中间
一个又一个季节
每一束成熟的麦芒都变得锋利、尖锐……
在黑暗的泥土中,像磨亮的刺刀
这么大的月亮,不可能
只为照耀某个人
哪怕他已经准备好一座空山,一片湖水
哪怕他不承认
月亮眼中那个孤零零的自己
这么苍白而真实的时辰
月亮像一只疲于走动而卸掉指针的表盘
孤悬在我们头顶冰凉的天空上
让我们猜不出是一个美好的开始
还是一个圆满的结局
这样的时辰不会太多。悲伤的人啊
也请及时行乐吧,欢快的人
看着这么新鲜的月亮
会不会也无由轻叹
已经忙碌到深夜的人,抬头的瞬间
有没有忘了手中的活计
忘了铁锤和镰刀,突然凝神的一刻
春天,撒进去的麦种
刚到夏天就已经绿油油一片
曾经积雪深厚的田垄上
已看不见艰辛的脚印、疼痛的膝盖
得竖起耳朵,才听得见
曾经凄苦不堪的鸟鸣
变得这么欢欣
让你几乎以为过去是一场错觉
让你也怀疑去年
就眺望过的这块地
究竟收获过玉米还是高粱
一样的。反正是施肥、浇水、锄草……
坐在田埂上狠狠抽烟
轻轻抹汗,高声咒骂
若干年前,它荒着,人们匆匆经过
若干年后,它荒着,没有人抬手指认
在我经历寥寥的半生里
只认识了很少的植物朋友
更多地,我在结识人
——张三李四,狐朋狗友……
尽管不善言辞
在各种场合仍会去迎合、恭维……
矮小的我仍旧渴望着
什么时候能长出依附的藤蔓
在众木崔嵬之中
开花,结果——
清热、解毒、降脂、减肥、消炎……
我没有白活过的一生
应该是替我心爱的人去付出
……根、茎、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