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桂林
冬日海滩像死一样干净。
天是空的,同时也是冷的。
众神眼中永远喧嚣的世界
此刻是一个画家笔下的静物。
似乎就是他把海蓝色与沙黄色
分别倾倒在这里,并等候其凝结,
而不是海水,填满了大地的凹陷,
多余的沙石被海浪推向滩涂。
水上没有冲浪者,沙滩上也没有
迷彩的比基尼和发亮的酮体。
风,不知都刮到哪里去了,
季节的逻辑不容置疑。即便如此——
我仍知道,深處的海水
从来也没有停止奔涌,
鱼,依然还有七秒的记忆,
回顾它曾经的爱情,浪波,与迁徙……
浪花蓝白相间的油彩堆叠在海边,
等待一个画家或雕塑家重新塑造成型。
云朵灰色凝结,因为没风,
使它对光和水的搬运显得吃力。
沙滩上,被浪潮抛售的海星,
海藻,以及曾为其漂亮花纹骄傲的蛤蜊
还没有全部死亡,它们不会行走,
只能等待下一次浪潮,把它们的一部分赎回。
邮轮还没驶来,所以听不到
轮机马达的轰鸣声,也看不见
巨大的刀刃切开大海绷紧的皮肤,
像耕犁一样钻进式前行。
这都是我们在冬日海边惯常所见的图景。
人类经常自夸本族的心灵如何伟大,但其
肉身凡胎,与搁浅在海滩上的物种并无分别,
同样需要熬煎,忍受,在命运的浪潮面前……
弧形观景台从防波堤向海滩欠身。
倾斜的阳光,照着黑色栏杆
和与其恰好对称的石头。
它投在沙滩上的影子像鹰掉落的一只翅膀。
无人在观景台观景。
观景者,在此影像的外围。
荒凉不是描述冬日唯一的词。
大海在近处,同时也在远处。
一只巨大的眼睛像受伤的琥珀
镶嵌在岬湾弯曲的岸线之内,
它没有睡去,它只是厌倦了夏日的旋转,
要趁着冬阳的微温静静看一看天空。
如果你此刻听不到歌声,
请不要忧愁,烦恼,也不要跺脚。
大海知道什么时候需要大声歌唱,
什么时候,又该沉默不语。
在大海边,码头的地位历来显耀。
无论你多大来头,哪怕你是
亿万吨豪华邮轮,也要借此
才能开启灿烂的远大前程。
甚至一向为人所颂扬的灯塔,
在码头面前,光辉也要暗淡几分。
哪怕在冬天,出海的人变得稀少,
哪怕码头不动声色,看起来有些寥落。
有码头才有江湖。它维持着
江湖的秩序——而江湖险恶。
码头,可绝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
启程、归来、装卸与交易之地。
多少生离死别,爱恨情仇,
腥风血雨,都在这里开始然后结束。
一个巨大的象征,即使被废弃,
仍会持续保持时代的记忆与悲鸣——
海滩在移动。渐渐逼近的冬日
使大海显得愈加贫瘠。
海水还没被冻结,还有足够的力气
对海滩进行纠缠,拉扯。
海滩在移动。它一边移动,
一边用慢镜头回放:这阵浪潮
每天都会准时来冲刷自己,
那艘货船,总是慢腾腾驶来而后驶去……
海滩在移动。它缓慢地移动
使天空感到了威胁,晕眩的飞鸟
在冬日的风中高叫着——一切
都不曾静止,一切都还刚刚开始。
海滩在移动。赤裸的身体
粘满粗粝而冰冷的沙粒。
它不会再次陷落,它在向新的陆地出发,
继续打着大海这面破旧的旗帜——
不要用荒凉这个词述说冬日的海滩。
即使海滩上除了沙子、碎石
和早已没有生命迹象的海星、以及
人类肮脏的遗弃之物,我们一无所见。
大海在寒冷中收缩着身子。
海水浴场里孤立的蓝色更衣室
像得了肺痨的病人,防波堤上也没有
一个少女,站在那里舞动红纱巾……
但我依然要说,不要用荒凉这个词
述说冬日的海滩。如果你俯下身
在海滩上用心倾听——
它的每一寸肌肤下都汹涌着惊雷。
荒凉不是指冬日,和冬日的海滩。
荒凉指的是我们的人世。
海滩无边无际,它越空阔,
越可以托举起另一个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