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其章
张爱玲活了75岁,离开人世间25年了,两个时间相加,恰好100年,网络上谐称2020年是“爱玲爱玲”年。2020年我的“张爱玲收藏”喜获丰收,对于一个收藏者来说,对于一个张迷来说,堪称圆满。我一直有个想法,单纯地“为收藏而收藏”无可厚非,但是如果能够再加上一点儿“研究所藏”及“为研究而收藏”岂不更上了一点儿层次。换言之,让手中半死不活的藏品“动”起来!
前年夏天,一位朋友邀我参加一场“中国研究中文本资料的探寻、传播与分析:学者与藏家的对话”。这是个听上去很学术的会议,由中国、德国两国两所著名大学联办,会期为三天,与会者须提交一篇论文。这场会原定于去年3月初开,由于人尽皆知的原因改到了去年7月初,现在干脆延后至今年7月了。
我参会的论文题目是《一个张爱玲迷的考据癖》,内容摘要是这样写的:30年来,节衣缩食地淘买到1949年之前几乎全部的张爱玲作品初发刊,其中大部分是全套无缺的旧杂志。如果仅仅是陶醉于自娱自乐的收藏,显然属于低层次的“张迷”而已。我一边搜藏,一边撰写一些“小考据”文章。那些关于张爱玲的小故事都曾使我震动,因而甘心一遍遍搜集与写作了这么多年,甚至只要想到最初获得材料的惊喜与搜集和写作的历程,一点都不觉得这其间30年的时间已过去了——爱,就是不问值得不值得。
那些刊载了张爱玲文字的十余种杂志,记载着我30年来千寻百觅搜藏故事的基本资料,包含以下刊物:
《西风》(1936.9-1949.5 总出118期,主编黄嘉德、黄嘉音)
《紫罗兰》(1943.4-1945.3 总出18期,主编周瘦鹃)
《杂志》(1938.5-1945.8 总出15卷5期,主编吕怀成、吴诚之)
《万象》(1941.7-1945.6 总出4卷7期,另一期“号外”,主编陈蝶衣、柯灵)
《飙》(1944.10-1944.11 总出2期,主编邵光定)
《天地》[1943.10-1945.6 总出21期,主编冯和仪(苏青)]
《古今》(1942.3-1944.10 总出57期,主编朱朴)
《语林》(1944.12-1945.6 总出5期,主编钱公侠)
《新东方》(1940.3-1944.12 总出10卷6期)
《小天地》(1944.8-1945.5 总出5期,主编周班公)
《苦竹》(1944.10-1945.3 总出3期,主编胡兰成)
《太平洋周报》(1942.1-1944.3 总出102期,主编方昌浩)
《春秋》(1943.8-1949.3 总出6卷4期,主编陈蝶衣)
毫不夸张地说,能够拿出这些原版张爱玲资料的张迷,笔者还没有听说过第二个人。
我的文章之所以能够沾一点儿“论文”的光,实实在在是缘于曾经写过“小考据”文,有了它们作为基础,再契合会议所要求的“文本资料的探寻与分析”元素,大可以以论文视之的罢。这些小考据文章,盘点下来有《张爱玲送〈秧歌〉给胡适》《可怜一部〈小团圆〉,荡尽几多浪子肠》《〈流言〉,与张爱玲近距离》《当年就没有“南玲北梅”这回事》《张爱玲作品发表史》《张爱玲为什么与〈万象〉闹翻?》等十余篇。我的“小考据”均为“张学”专家们忽视的“墙角旮旯”,举几个例子吧。
1945年元宵节,在常德公寓张爱玲家,与张爱玲交情最好的《杂志》社拉了一场“苏青张爱玲对谈”。柳雨生(柳存仁)因当晚要和张爱玲同台义演《秋海棠》,也提前来常德公寓张家等着和张爱玲一起去。张爱玲1969年4月1日写信给宋淇时提到24年前的这件往事:“他一共跟《杂志》的人到我家来过两次,太太没有来过。有一次有点得罪倒是真的:跟苏青‘对谈,我说‘人多,说不出,编辑叫他到阳台去等着,虽然是开玩笑的,他脸上有点窘。但是我以为他现在得意的时候也许愿意看見old acquaintance(老朋友)。”这么点儿无关宏旨的小事,70年后经过我的串连考证写成了《张爱玲柳存仁“阳台恩怨”》,是不是饶有趣味?小事不小,大事不就是无数个小事积攒而成的么。
《天才梦》首发刊《西风》,张爱玲没获头奖,一直耿耿于怀,绝笔之作《忆〈西风〉》仍愤怨难平。
还有一件“平张失和”的事,这次不能算小事了。“平张”即平襟亚(笔名秋翁,1892年至1978年)和张爱玲。平襟亚1941年7月与陈蝶衣创办《万象》杂志,张爱玲是《万象》的头牌作者,风头一时无两。1944年夏秋之际,平张因1000元稿费的出入,撕破了脸皮,打架打到报纸杂志上去了。平襟亚的题目是《记某女作家“一千元的灰钿”》《最后的义务宣传》和《“一千元”的经过》,张爱玲的题目则是决裂的架势——《不得不说的废话》。
关于“平张失和”的原因,我翻查了《万象》《语林》等相关的刊物,撰写了《张爱玲为什么与〈万象〉闹掰?》一文。时间过去了十几年,我仍然认为“平张失和”的主因是“一千元灰钿”。至于另外一种说法,张爱玲是因为迅雨(傅雷)文章《论张爱玲的小说》(刊《万象》第3卷第11期。同期连载有张爱玲的小说《连环套》)里批评了《连环套》,而与《万象》闹掰的。我觉得这种说法就算是“平张失和”的原因,那也是个次要原因(次要原因不止一个)。傅雷现在鼎鼎大名,可当年未见得呀,而且其用的是笔名。同期《万象》刊出批评自己的文章,顶多让张爱玲很不舒服,尚不至于闹翻的程度吧。
说来说去,这原因那原因,能够摆在桌面上的只有“一千元的灰钿”。“平张失和”一役,作为长辈的平襟亚大失风度,张爱玲给您的私信您不应该公之于众呀。张爱玲初登文坛即碰到这么件棘手的纠纷,面对大《万象》和大老板,全无惧色,应对自如,干脆利索,只说“一千元灰钿”的出入,一句废话也不说。
“爱玲爱玲年爱张爱玲”,后四个字也是我的新书名字,不是在玩文字游戏。张爱玲感动我的地方,归根结底是她的语言。就那么有数的几千个尽人皆识的汉字,到了张爱玲的笔下,有如魔方似地变幻出摄人心魄的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