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绍宏,宋丽璇
(1.汉字文明传承传播与教育研究中心;2.郑州大学 古文字与华夏文明传承创新研究中心,河南 郑州 450001)
安大简《诗经》最近发布,这是文献学、文学、语言文字学等相关研究领域的一件大事。与安大简同时发布的还有安大简整理团队研究成果论文集,论文集收录了程燕教授研究安大简《诗经》韵读的研究成果(1)程燕:《安大简〈诗经〉用韵研究》,《汉字汉语研究》2020年第2期,第56-61页。下引其说不再注。。本文在程燕教授研究基础上,结合安大简整理者研究意见(2)黄德宽、徐在国主编:《安徽大学藏楚简(一)》,上海:中西书局,2019年版,第67-159页。本文“整理者说”皆出此书,下不再注。,并参考王力《诗经韵读》(3)王力:《诗经韵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46-232页。,对安大简《诗经》与毛诗韵读差异问题进行分析。
安大简《诗经》与毛诗所押韵部相同,以及韵部不同但属于通韵、合韵之列者,有《周南》之《关雎》《葛覃》《卷耳》《樛木》《螽斯》《兔罝》《汉广》《麟之趾》,《召南》之《鹊巢》《采蘩》《草虫》《采苹》《甘棠》《行露》《摽有梅》《小星》《江有汜》《野有死麕》《何彼襛矣》《驺虞》,《秦风》之《车邻》《蒹葭》《黄鸟》《终南》《渭阳》《晨风》《无衣》,《侯风》之《汾沮洳》《园有桃》《伐檀》《硕鼠》《十亩之间》,《墉风》之《柏舟》《墙有茨》《桑中》《鹑之奔奔》《定之方中》《干旄》,《魏风》之《葛屦》《蟋蟀》《山有枢》《椒聊》《绸缪》《羔裘》《无衣》等45篇(4)简本《侯风》五首诗毛诗均属《魏风》;简本《魏风》七首诗除《葛屦》毛诗属《魏风》,其余均属《唐风》。。依据整理者与程燕的意见,简本《周南》之《桃夭》《芣苢》、《召南》之《羔羊》《殷其雷》、《秦风》之《驷驖》《小戎》《权舆》、《侯风》之《陟岵》、《墉风》之《君子偕老》、《魏风》之《扬之水》《有杕之杜》《鸨羽》等12篇与毛诗韵读存有差异(5)毛诗《陟岵》属于《魏风》,《扬之水》《有杕之杜》《鸨羽》三首均属《唐风》。。
安大简《诗经》与毛诗韵读的差异多有迹可循,有的差异可能并不存在。下面试析之。
《周南·桃夭》第三章:“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蓁”“人”入真部韵。简本“萋”“人”脂、真通押,虽然与传本有别,但在通韵范围之内。这种情况如同《召南·殷其雷》第二章,程燕将后者归入“与毛诗韵例相同、所押韵部相同者”之列。见下文《召南·殷其雷》条。
《召南·殷其雷》第二章:“殷其雷,在南山之侧。何斯违斯,莫敢遑息?振振君子,归哉归哉!”“侧”“息”入职部韵。简本“息”作“思”属之部,整理者说“侧”“思”入职部韵。之、职通押,因此该章毛诗与简本韵读虽有异,但也还在《诗》押韵范围之内。
《秦风·驷驖》首章:“驷驖孔阜,六辔在手。公之媚子,从公于狩。”毛诗“阜”入幽部韵,简本作“屖”,整理者作不入韵处理。张新俊推测是借“保”为“阜”后,“保”误作“屖”(9)此说为张新俊在西南大学汉语文献研究所组建的“安大简读诗班”微信群里提出。。此说不无道理,楚简“保”“屖”有时候的确字形很近。若确实如此的话,那么简本与传本韵读也就完全一样了。同样的情况也见于《小戎》,毛诗第二章前两句“四牡孔阜,六辔在手”入幽部韵,简本与之对应的为第三章“四牡孔屖,六辔在手”,“屖”也很可能是借用作“阜”的“保”字之讹误。
《秦风·权舆》毛诗第一章:“於我乎,夏屋渠渠,今也每食无余。于嗟乎,不承权舆!”五句均入鱼部韵,第一、四句“於我乎”“于嗟乎”简本分别为“始也於我”“于嗟”,句末没有鱼部的“乎”字,只有第二、三、五句押鱼部韵。该篇简本与毛诗韵读看似有别,而实际上毛诗第一、四句末字是语气词“乎”,《诗》中语气词一般不被视为韵脚用字。排除语气词“乎”入韵后,简本与毛诗韵读无异。
《墉风·君子偕老》毛诗第三章:“瑳兮瑳兮,其之展也。蒙彼绉絺,是绁袢也。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入元部韵。简本与“袢”对应之字为“乐”,整理者疑“乐”为“栾”之讹误。尽管此字学者还有不同意见,但整理者说无疑最为可靠(10)程燕对安大简与毛诗本篇章句差异现象有研究,以为毛诗第一、三章应与安大简同,均为七句,疑安大简第二章脱漏一句。可参程燕:《由安大简〈君子偕老〉谈起》,《战国文字研究》(第1辑),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75、76页。。
《唐风·鸨羽》毛诗第二章:“肃肃鸨翼,集于苞棘。王事靡盬,不能蓺黍稷。父母何食?悠悠苍天,曷其有极?”“黍稷”之“稷”押职部韵,简本与之对应的《魏风·鸨羽》第三章作“稷黍”,不入韵。整理者指出简本“稷黍”当从毛诗作“黍稷”。简本“稷黍”当是涉首章“稷黍”而误,将“黍稷”误抄作“稷黍”。
至于《周南·兔罝》第二章:“肃肃兔罝,施于中逵。赳赳武夫,公侯好仇。”毛诗“逵”“仇”入幽部韵。简本读“逵”之字从“甾”得声,整理者以“甾”声入韵,属于之、幽合韵。其实整理者已经指出简本从“甾”得声之字可读“逵”,则当以其借读之“逵”字入韵,如此则与毛诗韵读完全一致。
此外,安大简中还有一些诗与毛诗章句有别。如《召南·驺虞》简本比毛诗多出第三章“彼茁者蓍,一发五麋,〔于嗟从乎。〕”整理者指出“蓍”“麋”押脂部韵。第一、二章韵例同毛诗。毛诗两章末句为“于嗟乎驺虞”,简本第一章末句为“于嗟从乎”,第二、三章末句残缺。《魏风·葛屦》毛诗第二章:“好人提提,宛然左辟,佩其象揥。维是褊心,是以为刺。”“佩其象揥”后简本多出“可以自适”句(11)程燕指出郝懿行疑下章脱一句。可参程燕:《由安大简〈君子偕老〉谈起》,《战国文字研究》第1辑,第77页。,“适”属锡部,但符合毛诗此章之锡通韵韵例。凡此种种。
在这里,我们有必要对《关雎》“左右芼之”安大简“芼”作“教”等问题作出说明。整理者以为“教”“芼”音可通,而华学诚则否定“教”通“芼”之说。他认为故训资料、文献语言、语音关系均不能支持“教”通“芼”的说法,“教”通“芼”在训诂上缺乏根据,在先秦找不到用例,在语音上有窒碍。“一般来说,通假关系的确定并不能单纯依据语音相同或相近这一条,换句话说,语音相同或相近是必要条件,不是充分条件,所以通假关系的确定还需要故训资料、文献用例等方面的证据。如上所说,在故训资料和文献用例方面,都没有材料为‘教’通‘芼’的说法提供佐证。”“教”是见纽,“芼”是明纽,发音部位、发音方法差别很大,两个声纽颇为相隔。因此从语音上来看,“教”通“芼”也有问题。“‘教’和‘芼’连邻纽也算不上,整理者说二者‘声纽有关’,既无论据,也无论证,让读者很难理解二者如何‘有关’。”(12)华学诚:《浅议异文、通假与经典化——以毛诗〈关雎〉“芼”安大简作“教”为例》,《语文研究》2020年第3期,第1-5页。
关于“教”与“芼”古音相通问题,出土文献中已经出现了多例佐证材料,如楚简中有多例“爻”声字与明纽字相通的例子。郭店《五行》简32“颜色容貌”,用作“貌”之字原简从人爻声,作“”。沪简六《孔子见季桓子》简7“仁人之道,衣服必中,容貌不求异于人”,用作“貌”之字原简作“”,可以隶作“”;沪简六《孔子见季桓子》简8“□有此貌也,而无以合诸此矣”,用作“貌”之字隶作“”。清华简八用作“貌”的字,《治邦之道》简17作“”,《邦家处位》简3作“”,前者从页爻声,后者从人爻声。九店56号墓第20号竹简之“”可释“皃(貌)”字。阜阳汉简《诗·邶风·旄丘》037-038号简之“旄丘”作“鸮丘”,“旄”与“芼”同属明纽宵部,“鸮”与“爻”同属匣纽宵部,“鸮”与“旄”可通,则爻声字与“芼”可通(13)郭店简通假材料可参荆门市博物馆编:《郭店楚墓竹简》,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版,第150页。沪简六两例可参俞绍宏、张青松:《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简集释》,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版,第76、83页。清华简文例可参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捌)》,上海:中西书局,2018年版,第137、128页。九店简材料可参徐在国、程燕、张振谦编著:《战国文字字形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1242页。阜阳汉简材料可参胡平生、韩自强:《阜阳汉简诗经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5、52页。。
所谓“训诂上缺乏根据,在先秦找不到用例,在语音上有窒碍”,这些都是基于对旧有的先秦文献材料考察而得出的结论。然而流传下来的先秦文献毕竟数量有限,因此留下来的训诂材料、文献用例也就存在着局限性。比如“凤”借用作“风”恐怕就难以找到训诂材料、先秦文献用例的支撑,但是商代甲骨文中却很常见,我们不能因为缺乏训诂材料和先秦文献用例的支撑而否认商代甲骨文中“凤”借用作“风”现象;再如各类出土古文字材料中均存在大量诂训材料、传世文献中所未见的新字形,我们也不能因为它们不见于诂训材料和传世文献而否认它们。近几十年来,随着新材料的不断发现、刊布,研究也不断深入,揭示和发现的语言学新现象不胜枚举,基于旧材料而得出的汉语史上的结论,包括文字、音韵、词汇乃至语法上的一些条例、规律,也就不断地被改写。
安大简《诗经》中真正与毛诗韵例有别者只有以下几篇。
《秦风·小戎》毛诗第一章:“小戎俴收,五楘梁辀。游环胁驱,阴靷鋈续。文茵畅毂,驾我骐馵。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骐馵”之“馵”入屋部韵,简本为“骐骥”,“骥”不入韵。
我们以为安大简《小戎》作“骐骥”或是该诗原貌,这里可能原本就不入韵。检索古籍文献,“骐馵”在先秦文献中似只见于毛诗《秦风·小戎》一篇,汉代文献中虽出现此词,也是出现在引述《小戎》诗句中,后世文献时有用例,应属于对《小戎》词语的仿古套用。而先秦秦汉文献中,“骐骥”一词极其常见。如《管子》之《地数》“骐骥黄金然后出”“骐骥黄金”等,《荀子》之《劝学》“骐骥一跃”,《庄子》之《盗跖》“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与《秋水》“骐骥骅骝”等,《楚辞》之《离骚》“乘骐骥以驰骋兮”、《九章》“勒骐骥而更驾兮”与《卜居》“宁与骐骥亢轭乎”等,《战国策》之《齐策》“臣闻骐骥盛壮之时”,《大戴礼记》之《劝学》“骐骥一跞”,《淮南子》之《主术训》“骐骥騄駬”、《缪称训》“骐骥不能与之争远”与《俶真训》“是犹两绊骐骥”等。毛诗作“骐馵”,可能是汉代人在整理《诗经》时为了押韵而改易的结果。
《魏风·陟岵》毛诗第二章:“陟彼屺兮,瞻望母兮。母曰嗟予季,行役夙夜无寐。上慎旃哉,犹来无弃。”“寐”为物部韵,与“季”“弃”质、物合韵。简本与之对应的为《侯风·陟岵》,“寝”属侵部,不入韵。《陟岵》所谓“寐”原本也有不入韵的可能(14)俞绍宏:《据安大简考辨〈诗经〉韵读一例》,《汉字汉语研究》2019年第1期,第50-60页。。
《唐风·扬之水》毛诗:
扬之水,白石凿凿。素衣朱襮,从子于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
扬之水,白石皓皓。素衣朱绣,从子于鹄。既见君子,云何其忧?
扬之水,白石粼粼。我闻有命,不敢以告人。
第二章第三句毛诗“绣”幽觉通押。简本作“夃”不入韵。“素衣朱襮”之“襮”,毛传“领也”,孔疏“为领之别名也”,《说文》“黼领也”。可见“襮”是衣服结构的一部分。整理者指出毛诗“绣”《礼记·郊特牲》注引作“绡”。《说文》“绣,五彩备也”,为刺绣。“绡”为缯,为生丝。《说文》“缯,帛也”。无论是“绣”还是“绡”,都不是衣服结构的一部分,都不能与“襮”很好地对应。简本“夃”整理者读“裾”,解为“衣后襟”,可与“襮”对应。可能第二章第三句原本就不入韵,后人为了押韵而改作“绣/绡”。第三章简本多出“如以告人,害于躬身”两句,与该段前文同入真部韵。整理者指出《荀子·臣道》“不敢以告人”引作“不可以告人”,“敢”作“可”与简本同;“害于躳身”引作“妨其躬身”。此二句不是楚简本增衍,就是毛诗脱漏或删除,相对而言,从该篇前二章均为六句来看,结合《荀子》引文,毛诗脱漏或删除的可能性较大。程燕指出,段玉裁“恐汉初相传有脱误”,安大简可证段氏所论凿凿可证(15)程燕:《由安大简〈君子偕老〉谈起》,《战国文字研究》(第1辑),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77页。。刘刚指出安大简为《诗》之原貌,《荀子》所引之诗“如以告人”似涉上文“不可以告人”而脱(16)刘刚:《〈诗·扬之水〉“卒章四言”新证》,《战国文字研究》(第1辑),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78-82页。。
《唐风·有杕之杜》毛诗:
有杕之杜,生于道左。彼君子兮,噬肯适我?中心好之,曷饮食之?
有杕之杜,生于道周。彼君子兮,噬肯来游?中心好之,曷饮食之?
第一章与第二章“好”遥押幽部韵。简本与之对应的《魏风·有杕之杜》两章均为“喜”字,整理者指出“喜”与下句“食”之、职通韵。传本《有杕之杜》与简本在韵读上存在差异,可能也是传本改易文字的结果。
可见,安大简《诗经》与传本毛诗在韵读上的差别实际上是很小的,二者之间存在的些许差异,可能是毛诗在传抄过程中,或者是汉代人在传承、整理毛诗时改易文字的结果。汉代人整理先秦文献时改易文字现象是不争之事实。比如,郭店简与沪简中均有《缁衣》一篇,均引有:“《诗》云:‘吾大夫恭且俭(或敛),靡人不俭(或敛)。’”(17)荆门市博物馆编:《郭店楚墓竹简》,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版,第130、134页。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90页。这应当反映了《缁衣》古本原貌,而传世《礼记·缁衣》无此句,这可能是汉代的整理者在整理《缁衣》时,以“诗三百”篇作为《诗》之圭臬,在“诗三百”篇中没有能找的句子就不属于《诗》,因此删除了这一句。将安大简与传本毛诗比较,为了保持押韵,韵脚用字尽管也有改动,但不同的字之间一般多可相通(18)安大简有的异文可以帮助我们更为准确地把握《诗》义,如毛诗中“采采”出现多次,据郝士宏研究,安大简表示“采摘”义,单独用时用“采”,重叠使用时用“菜菜”,只有《芣苢》一诗两现“采采”,可能是抄写者误抄。尽管“菜”“采”可相通,但“菜菜”形容“鲜艳茂盛”。可参郝士宏:《从安大简看〈诗经〉“菜菜”一词的训释》,《战国文字研究》(第1辑),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66-73页。,属同韵部,少数在通韵、合韵范围内。
安大简与传世本毛诗存在的若干文字差异,包括韵读上的差异,可能是后人,有的可能就是汉代人在整理先秦文献时改易的结果。当然也存在安大简所据的底本或传抄有讹及后人误释文字的可能性。个别的异文现象还有待进一步研究,如《召南·摽有梅》篇“摽有梅”之“摽”,鲁诗、韩诗作“”,齐诗作“蔈”,安大简《诗经》此字从“艹”,从二“又”。安大简整理者以为二“又”即“”字,作声旁,整个字读“摽”。徐在国则以为其本是从“友”声的“苃”字,读为“囿”;后人将“艹”下所从的两“又”看作“”了,于是将此字释为从“艹”“”声之“”字,《玉篇·艹部》训作“落也”,其与“蔈”音同而通;毛诗作“摽”,则是与“”“蔈”音同的缘故。李家浩认为此字从两“力”,即“荔”字,在简文中当读为“篱”(19)徐在国:《安大简〈诗经·召南·摽有梅〉之篇名试解》,《北方论丛》2019年第6期,第5-6页。。
安大简《诗经》与传本毛诗相比较,文字、韵读上存在比较大的一致性,似能说明二者可能都是源自孔子编订的本子,要不然简本《诗经》与毛诗在韵读上没有这么大的一致性,它们的文字差异只是在传抄过程中发生的分化。将安大简《魏风·蟋蟀》、毛诗《唐风·蟋蟀》与清华简《耆夜》周公所吟、见于简10-14的《蟋蟀》比较(20)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壹)》,上海:中西书局,2011年版,第150页。,可以明显看出前两者的一致性。
安大简、毛诗、清华简《蟋蟀》对比表(21)本表简本释文用通行字,通假字直接用本字。
安大简《魏风·蟋蟀》与毛诗《唐风·蟋蟀》相比,除了第一、二章次序颠倒外,其他文字差异不仅很少,而且主要表现在虚词使用上,实词差异仅有三例。第一是安大简第一章“内康”之“内”,毛诗第二章作“大”,安大简整理者一方面指出“内”与“外”相对,比毛诗“大”于义为胜,又指出楚简“内”可能是“大”的形近讹字。第二是简本第一章“惧”与毛诗第二章对应的字为“居”,整理者一方面指出“惧”“居”音通,又指出不如简文作“惧”文从字顺。第三是简本第三章“浮浮”毛诗作“休休”,整理者指出“浮”为並纽幽部,“休”为晓纽幽部,毛诗“休”与上章“役车其休”犯重韵,似不如简本作“浮浮”为优。
在书籍靠手抄传承的时代,经历传抄的年代越久、代系越多,书籍之间的文字差异就会越大。从文字差异角度看,安大简《蟋蟀》与毛诗《蟋蟀》亲缘关系要比清华简《蟋蟀》与毛诗《蟋蟀》亲缘关系近得多。安大简与毛诗的一致性,以及三本《蟋蟀》之间文字差异之比较,可能有助于对毛诗源流与传承问题的探讨。
孔子曾编修包括《诗经》在内的六经,如《庄子·天运》:“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关于毛诗源流与传承问题,文献记载多语焉不详。如《汉书·艺文志》记载:“《毛诗》二十九卷。”“《毛诗故训传》三十卷。”“又有毛公之学,自谓子夏所传,而河间献王好之,未得立。”《汉书·儒林传》记载:“毛公,赵人也。治诗,为河间献王博士。”《后汉书·儒林传》记载:“赵人毛苌传诗,是为《毛诗》,未得立。”《隋书·经籍志》记载:“汉初又有赵人毛苌善诗,自云子夏所传,作《诂训传》。”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记载相对而言较为详细:“孔子删诗授卜商,商为之序,以授鲁人曾申,申授魏人李克,克授鲁人孟仲子,仲子授根牟子,根牟子授赵人荀卿,卿授鲁国毛亨,亨作《诂训传》以授赵国毛苌。时人谓亨为大毛公,苌为小毛公。”《经典释文序录》也有孔子删《诗》、以授子夏、子夏作序的记载,对《毛诗》的传承有二说,其一引徐整说,以为“子夏授高行子,高行子授薛仓子,薛仓子授帛妙子,帛妙子授河间人大毛公,毛公为《诗故训传》于家,以授赵人小毛公”,其二内容与陆玑说同(22)参见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473页。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708、3614页。范晔:《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569页。魏征:《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918页。赵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校正》,《丛书集成续编》(第7册),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4年版,第841页。陆德明撰,吴承仕疏证:《经典释文序录疏证》,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79页。。以上说法,学者或信之,或疑之。
据整理者前言,安大简年代为战国早中期。假设安大简与毛诗诸篇均是从原始祖本递代传抄而来,形成了各自独立的传抄链条,那么从诸篇原始祖本的产生到战国早中期,年代跨度大的有六百年多,小的也有二百多年,与从汉代传承至今的毛诗相比,文字差异应当很大。而安大简与毛诗具有很大的一致性,合理的推测是,安大简也好,传世毛诗也罢,均是源自孔子删定的本子。孔子编删《诗》之前,《诗》诸篇由原始祖本屡经传抄,必然会形成众多的、文字迥异的抄本。孔子整理后形成了二世祖本,源自二世祖本的毛诗由师徒相传,理当变异不大;而安大简时代为战国早中期(23)经科学鉴定,安大简年代上限早至公元前400多年,可参黄德宽:《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概述》,《文物》2017年第9期,第54-59页。,离孔子时代不远,传承的代系较少,因此二者文字差别不大。清华简虽为战国遗物,但《耆夜》文本的产生可能早于战国时期,征引的《蟋蟀》是未经孔子整理过的,因而与毛诗存在很大差异;或者《耆夜》文本产生于战国时期,作者征引的《蟋蟀》来源于与安大简、毛诗《蟋蟀》亲缘关系更为疏远的他系别本。
孔子做官多年,又广收门徒,有三千弟子七十二贤士,还周游列国推广自己的学术与理念,社会知名度很高,是当时的学术文化大师。《论语·微子》载孔子派子路问津于长沮、桀溺,长沮曰“是鲁孔丘与”“是鲁孔丘之徒与”,桀溺曰“是鲁孔丘之徒与”。虽然问津碰壁,但作为隐士的长沮、桀溺都知道鲁国孔丘,足见其知名度高。《诗》经孔子删减编纂,由于孔子及孔门在学术与文化上的巨大影响,得到广泛传布。考察安大简《诗经》诸篇,与毛诗相比,除了有的存在章序差异外,在章句文字上,与毛诗大多能够对应起来。虽存在大量异文,除了语助词等虚词外,异文之间大致存在音或义联系,即异文之间或为通假关系,或为同义字词关系,少数属于文字讹省。像《墉风·君子偕老》《召南·驺虞》《秦风·蒹葭》《秦风·无衣》《魏风·葛屦》《魏风·扬之水》《魏风·绸缪》等篇,简本与传本毛诗之间章、句数量存在差异,简本与毛诗之间,是哪一个存在脱漏、增衍,有的可能还有待进一步研究。
尽管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所述毛诗的两个传承链条孰是孰非,目前还不能确知,但安大简、荀子所引之诗、清华简《耆夜》所引《蟋蟀》、毛诗之间的同异比较,表明安大简《诗经》与毛诗具有较大的一致性。这种一致性或可说明安大简与毛诗同出于孔子整理、子夏所传之《诗》,也即安大简可能就是孔子整理之《诗》在楚地流传的抄本,由于其距二世祖本的产生年代较近,因此在文字、韵读上与毛诗存在比较大的一致性。黄德宽根据安大简《诗经》文字情况指出:“战国之前《诗经》定本就已经形成则是毫无疑问的。虽然春秋战国时代《诗经》就有了定本,但传授既非一家,转抄也必经多人之手。”(24)黄德宽:《略论新出战国楚简〈诗经〉异文及其价值》,《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3期,第71-77页。郝士宏指出,战国之际“因书写者个人因素而造成的用字上的差异为数不少”,“春秋以来,教育平民化后,文字的适用范围逐步扩大,抄写者的文化素质可能参差不齐,因而抄写出的文本有可能因一时之误而有所不同”(25)郝士宏:《从安大简看〈诗经〉“菜菜”一词的训释》,《战国文字研究》(第1辑),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73页。。安大简《诗经》与毛诗由于同出一源,因此文字上大致能够对应;由于传承者有异,因此存在异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