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毫克的爱

黄颖曌

思羽咬了半天笔头，还是写不出关于“爱”的作文。她瞪着眼睛看窗外，远远看到有个女孩在花园里爬树。她光着脚，三下两下就爬到树杈上，灵活得像一只猫。

女孩可能是新搬来的，思羽以前没见过她。她有时晃着两条腿，坐在围墙上唱歌;有时打着赤脚，在草地上跑来跑去，快乐得让思羽羡慕。

思羽偷偷观察她，发现她好像不用去上学，总是一个人在花园里玩。有天放学后，思羽像往常一样经过花园，却没看到那个女孩的身影。一个七八岁的小胖子拿着根树枝，正在花园里追打流浪猫。一只可怜的白猫惶然逃进树丛，缩在那里发出凄厉的尖叫。

思羽很气愤，想过去阻止，又怕妈妈骂她多管闲事。就在她犹豫时，女孩不知道从哪儿冲出来，把小胖子推倒在地上。

小胖子躺在地上蹬着脚干嚎起来。思羽觉得很解气，但又替女孩捏了把汗，小胖子是远近闻名的“熊孩子”，从来没吃过这种亏。

女孩却一点也不怕，她从小胖子手里抢走树枝，凶巴巴地指着他：“快闭嘴！”

小胖子停止干嚎，一脸害怕地看着女孩，爬起来灰溜溜跑回了家。等小胖子跑得没了影，思羽才赶紧走过去，从树丛里抱起被吓坏的白猫。

白猫的身体在发抖，耳朵上有一块鲜红的血迹。

“它受伤了。”思羽惊叫起来。

“我看看，”女孩把猫抱过去，轻轻抚摸着它的后背，“小美，别怕，没事了。”

“你怎么知道它叫小美的？”思羽问。

“因为它是这里最漂亮的猫！”女孩对思羽说，“我叫娜娜，你呢？”

“我……叫思羽。”思羽沒有告诉女孩，当妈妈心情很好的时候，也会叫她娜娜。

“我知道你住在16号楼402。”娜娜指着思羽家的阳台说。

“你怎么知道的？”思羽疑惑地问。

娜娜做了个鬼脸。

“你为什么不上学？”思羽又问。

“这是个秘密。”娜娜放下小美，露出手腕上的银色手环，“好像有人在叫你。”

“是我妈妈，我要回家了！”思羽有点慌。

“我也要走了！”娜娜也急忙说，她手腕上的银色手环，忽然一闪一闪地亮了起来。

思羽盯着娜娜的手环，好奇地问：“那是什么？”

娜娜把袖子拉下来，挡住了银色的手环。“你知道仿生人吗？”她神秘地问。

思羽摇摇头。娜娜像只猫一样，轻轻走到思羽面前，压低声音说：“我是个仿生人。”

思羽吃惊地看着娜娜，觉得她并不像在开玩笑。“你说的是科幻小说吗？”思羽问。

“不是，”娜娜耸耸肩，“仿生人是实验室培育出的新人类，很多人其实都是仿生人，只不过你没发现。”

娜娜的话让思羽觉得很不可思议，但一个暗淡的身影，在四楼的阳台上冷冷地望着她，让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思羽的头垂了下去，忐忑地转身跑回家。

她推开门，蹑手蹑脚走进去，看到妈妈站在厨房里，盯着她厉声问：“你一个人在花园里做什么？”

“刚才有个小孩，把小美的耳朵打伤了。”思羽小声回答。

“别人打猫关你什么事，我说过让你放学马上回家，不许去花园里摸流浪猫，你为什么不听话？”妈妈怒不可遏地吼道，“你知道我每天有多辛苦吗？我每天这么累，全都是为了你！你和你爸爸都是白眼狼，迟早你也会像他一样……”

巨浪一样的怒气，从四面八方朝思羽涌来，把她卷入深深的、看不到光的海底。她挣扎着想要游出水面，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流下来。

“对不起，妈妈，我再也不摸流浪猫了。”她泪流满面地向妈妈保证。

思羽的作文受到了老师的表扬，老师夸她很有想象力，还在课堂上朗读了她的作文。妈妈的心情总算好了一些，好几天没有对思羽发脾气。但思羽再也不敢跟娜娜说话，经过花园时总是很快走过去。那个被娜娜教训过的小胖子，每次一见到思羽，就头也不回地跑走。思羽有点疑惑，不知道为什么小胖子见到她，就像老鼠见了猫。她怀疑这件事跟娜娜有关。

最近，思羽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娜娜说的话，世界上真的有仿生人吗？她好奇又疑惑。于是有一天，当娜娜突然大声叫住她时，她想也没想就停住了脚。

“小美的耳朵好了。”娜娜跑过来说。

“小胖子的家长没找你麻烦吧？”思羽问。

“我才不怕呢！”娜娜翻了个白眼，又同情地看看思羽，“我听见她总是骂你。”

“我妈妈……只是心情不好。”思羽沉默了一下。

“我还以为只有仿生人才没有爱。”娜娜托着腮帮，似乎有点困惑。

“你真的……是个仿生人吗？”思羽问。

“当然了，这是我的编号，”娜娜伸出手腕，露出银色的手环，“每个仿生人都必须佩戴一个特殊的手环，上面刻着我们的编号。”

思羽半信半疑地看看手环，果然在上面找到一个编号，“27-302”。

“是Ⅲ27-302，”娜娜纠正她，“Ⅲ是型号，27是实验室序号，302是身份编号，我是27号实验室培育出的第302个Ⅲ型仿生人。”

思羽不可思议地问：“仿生人和人类有什么不同吗？”

“仿生人的构造跟人类几乎完全相同，但生长过程要短得多，这是基因改造的结果，”娜娜解释道，“不过，由于生长速度过快，导致我们的神经传导系统出现了一些缺陷。”

“那是什么意思？”思羽不太明白。

“我们无法产生你们人类称之为‘爱的物质，”娜娜遗憾地说，又对思羽摆摆手，“时间到了，我得去打个卡。”她的手环闪烁起来，发出急促的蓝绿色光芒。

“去哪儿打卡？”思羽诧异地问。

“自动售卖机，”娜娜摇晃一下手环说，“不过不是真的自动售卖机，那只是一种委婉的说法，其实是药物领取机。仿生人自身无法产生‘爱，实验室从人类身上提取出‘爱的物质，再制成药物给仿生人使用，弥补我们身体的缺陷。”

“‘爱可以被提取出来吗？”思羽相当震惊。

“当然可以。”娜娜非常肯定。

“爱”，是什么形态的物质？怎样才能提取出来？思羽忍不住央求娜娜：“我能跟你一起去打卡吗？”

“随便你，”娜娜无所谓，“但你不回家，她会骂你吗？”

思羽犹豫了一下，对“打卡”的好奇，还是战胜了心里的恐惧。她望了眼四楼的阳台，转身跟着娜娜走出小区，穿过一条窄窄的巷子，来到附近的十字路口。

路口对面是一个大型商场，外面并排摆放着几台装满零食饮料的自动售卖机。娜娜拉着思羽穿过马路，走到一台白色的自动售卖机前。

思羽看来看去，觉得它跟其他自动售卖机没什么两样，但娜娜踮起脚，在机器上刷了一下手环，那台外表普通的自动售卖机，顿时亮起了五彩缤纷的灯光，发出叮叮咚咚的音乐声。

这一幕让思羽有点恍惚，仿佛看到公园里的旋转木马亮起了彩灯，妈妈和她的笑声从彩灯里远远传来。

“爱，是生命的源泉！”机器里传出一个甜美的声音，打断了思羽的思绪，“Ⅲ27-302，欢迎回来，愿你每一天都充满爱！”

机器快速运转起来，随即“叮当”响了一下，仿佛掉下来一粒小石子。娜娜俯身推开机器下方的透明盖子，从里面取出一粒彩色的药片。

药片很像一颗巧克力豆，上面印着彩色的文字：“一毫克的爱”。

思羽知道，“毫克”是一个表示重量的单位，她在妈妈的药盒上看到过。她查过资料，一只蚂蚁的重量约为五十毫克，一粒米的重量約为二十五毫克。一毫克，也就是蚂蚁的五十分之一、米粒的二十五分之一，约等于一粒沙子。

一粒沙子那么多的爱，就能弥补一个仿生人的缺失。

思羽把目光从药片上挪开，渴望地盯着自动售卖机。“那里面有很多很多‘爱吗？”她问。

“应该有吧。”娜娜把药片丢进嘴里咀嚼起来。

“那是什么感觉？”思羽问。

“就像在吃巧克力豆。”娜娜舔舔嘴。

“我是说，感觉到爱。”思羽说。

“哦，”娜娜想了好一会儿，指着胸口说，“感觉就像……这里原本有个黑洞，忽然被一团彩色的光填满了。”

思羽闭上眼睛，竭力想象一团彩色的光，但她完全想象不出来。等她睁开眼睛，发现天已经黑了。她害怕起来，来不及跟娜娜打招呼，便急忙朝小区飞奔。

思羽用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回家，但还是晚了。妈妈已经下班回到家，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酝酿着一场可怕的怒火。

“我上辈子欠了你的！”思羽听到妈妈在怒吼，“最好跟你爸爸一样，别回来！”

冰冷的海水灌入思羽的胸膛，让她感到窒息。

妈妈似乎累了，她疲惫地站起来，转身走进厨房。思羽大气也不敢出，木然地站在墙边。墙上挂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年轻的妈妈，抱着她坐在旋转木马上，看上去那么美好。

思羽呆呆地盯着照片，忽然注意到照片的右下角，有一行神秘的编号“I16-402”。它看着不像一个日期，也不像照片的序号。

思羽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它有什么含义。她疑惑地看看厨房，不敢去问妈妈。不过她知道，妈妈有个秘密盒子，就放在衣柜上面，里面藏着许多秘密。也许盒子里有些什么，可以帮她解开谜团。

晚上，等妈妈睡着后，思羽偷偷地爬下床，踩着凳子爬到柜子上，找到妈妈放在那里的盒子。

她抱着盒子躲进卫生间，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盒子里放着几封信和一些旧照片，还有一个银色的手环，有点像娜娜的那个。

思羽从盒子里拿出手环，在上面找到一个编号，“I16-402”。她仿佛发现了什么可怕的秘密，慌不迭地盖上盒子，把盒子放回了衣柜上。

第二天下午，思羽一放学，就去花园里找娜娜。

“你认识这个吗？”她从口袋里掏出手环，忐忑地递给娜娜。

娜娜看看手环，又研究了一下手环上的编号，肯定地对思羽说：“这是仿生人的特制手环。”

“仿生人……”思羽愣住了。

“手环属于一个I型仿生人，”娜娜问，“你在哪里找到的？”

“我妈妈的秘密盒子里。”思羽喃喃地说。

“你妈妈是个仿生人吗？”娜娜很意外。

“不可能，她怎么会是仿生人呢？”思羽摇头。

“但是她不爱你，”娜娜看着她说，“你想过吗，为什么妈妈会不爱自己的孩子？”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尖锐的针，扎进了思羽的心里。

“假如你想知道答案，有一个网站或许可以查到。”

趁妈妈还没回来，思羽偷偷把娜娜带回了家。她打开妈妈的电脑，看着娜娜输入一个网址，片刻后，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深蓝色的网页。

网站的首页有几个闪烁的缩写字母，娜娜把手环上的编号输入搜索栏，页面上很快跳出一段讯息。

“手环属于一个女性I型仿生人，”娜娜浏览了一下，指着屏幕上的照片问，“这是你妈妈吗？”

“是她……”思羽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看来你妈妈确实是仿生人。”娜娜点点头。

“所以她不爱我，是因为她有神经传导系统缺陷？”思羽问。

“仿生人无法产生爱。”娜娜回答。

“但她为什么不告诉我，而且也从不去打卡，领取能让她变得有爱的药物？”

“也许她只是不想让人知道她的身份，有不少仿生人会这样做。”娜娜说。

“所以并不是因为她不爱我，也不是因为我是个坏孩子，对吗？”思羽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不是。”娜娜肯定地摇头。

“如果妈妈有很多‘爱，她就会爱我了，对吗？”思羽又问。

“但你想怎么做，帮她打卡吗？”娜娜盯着她说，“这样做，她的身份就会暴露，隐瞒身份的仿生人一旦被追查到，就会被抓走关起来，还可能被回收。”

“妈妈如果被回收了，我还能再见到她吗？”思羽的声音颤抖了一下。

“不能，”娜娜说，“她会永久休眠。”

“我可以为她求情吗？”思羽急切地问。

“求情？为什么，她一点也不爱你！”娜娜显得很困惑。

“她是我妈妈。”思羽轻声说。

“你很爱她，对吗？即使她不爱你，你还是很爱她。”娜娜感慨道，“但如果你不想让她的身份暴露，她就无法领到药物，变成一个有爱的妈妈。”

思羽陷入了沉默，過了很久才抬起头说：“我不想让妈妈被回收。”

娜娜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粒彩色的巧克力豆，放在思羽手里：“一毫克的爱，给你吧。”

思羽送走娜娜，悄悄把一毫克的爱放进了妈妈的水杯里。药片很快溶化在水里，思羽尝了一小口，觉得水有股淡淡的甜味。

妈妈疲惫地回到家，喝了一大口杯子里的水，然后破天荒地对思羽笑了一下。思羽高兴极了，她已经不记得，妈妈上一次对她笑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娜娜听说以后也很兴奋。“我发现，有一台自动售卖机坏了之后一直没修好，”她从树上跳下来说，“我们可以偷偷把里面的药片取出来，这样你妈妈就可以有很多的‘爱了，她的身份也不会被人发现。”

“那台机器在哪儿？”思羽有些迫不及待。

“跟我来。”娜娜狡黠地说。

她们穿过好几条马路，走到一条陌生的街上。天不知不觉暗下去，娜娜和思羽的影子一会儿被路灯拉得很长，一会儿又压得很扁，最后完全重合在了一起。

她们走到路口转弯的地方，终于找到了一台自动售卖机。那台机器果然出了故障，娜娜用手环刷了一下，机器却没有任何反应。于是，她绕到机器的侧面，在那里找到一个锁孔，把手指伸进去拨了一下。

门“咔嗒”响了一下，露出一道缝隙。思羽屏住呼吸，轻轻拉开自动售卖机的门。她看到里面有蜂巢一样的格子，而那些有“一毫克的爱”的标记的药片，都用包装袋装着，整齐地摆放在格子里。

“看，很多很多的‘爱！”娜娜欢快地叫道。她把所有药片都从格子里取出来，一股脑儿塞进了思羽的书包。

但那天过后，娜娜却好久都没在花园里露面。思羽有点担心，不知道她出了什么事。

这天中午，思羽正在教室里做作业，郑老师忽然走过来，让思羽跟她去一下办公室。思羽不安地放下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思羽，你一直都是好学生，老师相信你不会那么做，”郑老师和蔼地说，“这肯定是个误会，你去解释一下就行。”

思羽点点头，跟着郑老师走进办公室。一个严肃的中年人正在那里等她，他盯着思羽的脸审视了一下，笃定地说：“就是她！”

“你们会不会看错了？”郑老师皱起眉头问。

“不会错，我们在监控里看到，她打开了自动售卖机的门，从里面拿了一书包的零食，”中年人说，“不过这件事也怪我们，那台机器有点故障，门一直没修好。”

“思羽，你告诉老师，你拿了零食吗？”郑老师语气柔和地问。

“我没有。”思羽茫然地摇摇头。

急促的脚步声忽然从门外传了进来，思羽妈妈赶来了，她穿着清洁工的制服，抓着思羽的肩膀，叫嚷起来：“你居然学会做小偷了！我没给你饭吃吗？我省吃俭用把你养大，不是为了让你偷东西……”

“思羽妈妈，事情还没搞清楚，你先冷静一下。”郑老师急忙拦住她。

思羽看看郑老师，又看看妈妈，惶然解释：“我没有偷零食。”

“还狡辩，人家在监控里看到你了，打电话来告状！”思羽妈妈咬牙切齿地说，“你把偷的零食放哪儿了？是不是在书包里？快拿出来！”

“别害怕，思羽，告诉老师，这是怎么回事？”郑老师护着思羽说。

“我没有偷零食，我只是……拿了很多‘爱。”思羽小声说。

“什么‘爱？”思羽妈妈愣住了。

思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娜娜这时忽然走了进来，她手里拿着思羽的书包，用力抖了一下。书、本子、药盒和一大堆五颜六色的巧克力豆，顿时散落了一地。

“我的药盒和运动手环！怎么会在你的书包里？”思羽妈妈从地上捡起药盒，又指着巧克力豆质问思羽，“还说你没偷，这是什么？”

“那是一毫克的爱！”娜娜冲着她大声喊。

“什么一毫克的爱？”思羽妈妈瞪着思羽。

“给仿生人的一毫克的爱，”娜娜说，“你不爱思羽，因为你是个仿生人，这是实验室研发的药物，可以弥补仿生人的缺陷，这样你就会变成一个有爱的妈妈。”

“思羽，”郑老师表情复杂地说，“那只是一篇关于爱的作文，你写得很好，不过那只是你想象出来的，世界上并没有什么仿生人。”

思羽茫然地低下头，看到她的脚下散落着一地的巧克力豆。她连忙转头寻找娜娜，但娜娜却忽然消失了——或者说，娜娜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她只是思羽的一个幻想。

泪水从思羽的眼睛里涌出来。

思羽妈妈弯下腰，捡起一颗彩色的巧克力豆。她把巧克力豆放进嘴里，一股甜丝丝的味道，渐渐在她的嘴里弥漫开。

“是啊，”她喃喃地说，“我怎么忘了，这的确是一毫克的爱。”

（文字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