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娟
《胡同里的他俩》剧照
风雷京剧团,一听名字就很“虎”,它的大本营也是北京市西城区板章胡同里最气派的一座建筑。“一进门就得拜见祖师爷,看这《同光十三绝》,识得生旦净末丑,这是《群英会》里的程长庚,杨月楼扮演的《四郎探母》……”56岁的团长松岩一板一眼地介紹,说话都带着京剧的腔调,他戴着黑框眼镜,身着中式服装,举手投足神采飞扬,尽显梨园风范。
剧团入口处的过道被打造成一条京剧壁画长廊,除了梅兰芳的《贵妃醉酒》、李少春的《野猪林》等名家代表作,还生动再现了百年前戏班大杂院的景象。“只要是大家感兴趣,我都乐意给他们讲。”在松岩看来,这也是文化艺术的传承。见此情景,松岩的儿子松天硕笑着表示:“团里来人了,我爸高兴,又说上戏了!”他告诉记者,疫情前,每年至少有80个团队来参观学习,那些珍藏着老物件的扮戏屋、盔箱、旗包箱、大衣箱悉数敞开大门,迎接一批批学生、票友、游客、外籍友人。
松天硕梳着潮流小辫儿,穿中式短褂,脚踩复古官靴,混搭一条灰色的运动裤,看起来个性十足。当天,数九寒冬夜幕降临的时候,他驾驶摩托车带上团长老爸,骑行大约3公里前往国家大剧院。在那里,父子俩合作的第四部作品——《胡同里的他俩》在春节前夕温情上演。
需要说明的是,《胡同里的他俩》故事主角并不是松岩、松天硕父子俩,演出种类是话剧而并非京剧。这部戏通过演绎一对老夫妻衣食住行的日常,阐述老年人在新时代面临的问题,呈现老北京胡同里的生活气息,歌颂梨园人退而不休的梨园魂。
松岩说:“我小时候经常被师父带到家里学戏,那个年代没有拍照录像的设备,但在师父家里发生的很多场景,我至今历历在目。男主人公身上的京剧魂、梨园梦,他的坚守、倔强、纯粹,处处都有我师父的影子。”
松天硕说:“一拿到剧本就觉得这戏写的是我父亲,有些台词就是我爸妈日常的对话。比如‘三八妇女节,学校让我们回家找爸爸给妈妈写寄语,我爸当时写的就是‘愿你的妈妈自尊、自爱、自强、自立,我妈当时很不乐意,这是真事儿,很多桥段都是我小时候的记忆。”
父子俩口径不一,却又隐含默契。一代代梨园人,耳濡目染、辈辈相传,承先人志向、留古今财富。艺术来源于生活,所谓天赋与演技,必然会馈赠予对生活有心之人。
父亲当编剧,儿子做导演,两代人四度联手,用话剧的壳儿展现京剧的魂。《胡同里的他俩》把梨园人的幕后故事搬上舞台、把梨园人的家庭生活演成话剧。新与旧的更迭串联起每一场戏,年代感与现代化相互交融在各个场景里。
松天硕(左)、松岩昔日同台剧照。
男主天天练把式,女主热衷广场舞;男主排斥用手机,女主化身‘银发低头族;男主一心希望培养孙女做个小戏迷,女主则专注研究儿童玩具、动画片和肯德基。小学生扎堆做“雷锋”、推销员热卖保健品,老太太来者不拒欢乐多,老爷子却大摆臭脸发脾气……职业、性格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椅子都要分为中西式两把,从‘三八妇女节吵到大年三十除夕夜,最终在一碗蛋炒饭中和解——“有个老伴儿真好!”
唱了一辈子的京剧,多年以后再回首,松岩自己已是戏中人。“戏里我老伴儿就不是梨园行的,所以我们还希望通过这部作品,让大家关注整个老年人群体,重视人口老龄化的问题。”
远隔重洋多年未见的同门师兄、胡同里一面之缘的外国游客、“学雷锋”帮老年人打扫卫生的小学生,甚至推销保健品的工作人员都分别精彩亮相,但两位老人心心念念的儿孙,自始至终都没有真正出现在舞台上。“两个人、两个小时的戏,要用平平淡淡的生活场景把剧院的场子热起来,确实很不好演。我写剧本的时候就安排了两个角色,是导演加了4个人,挺好!”松岩表示,小剧场拉近了舞台与观众的距离,也更加考验演员的演技。灯火阑珊处、移步换景间,小剧场成了一辆公交车,所有的现场观众都变成了戏里的乘客。“这微信朋友圈,怎么才能不给好友看呢?你们会吗?”老太太站在“车厢”跟坐着的年轻乘客互动,腆着脸笑着搭讪。导演丰富了舞台的场景,更加凸显了两个老人的寂寞。
对于老一辈人来说,胡同里能唠嗑的伴儿越来越少了,陌生的新事物日渐繁多。亲儿孙只能通过电话常联系,出门在外要热心向陌生人请教如何用手机。“现在有些年轻人,尤其是艺术创作者,做音乐的、搞美术的、玩摄影的,特别愿意住这胡同里的房子,本土的原住民确实是不多了。”从小在胡同里长大的松天硕,也在这里汲取着艺术与生活的养分。“配乐方面,我父亲提出用三弦,觉得原汁原味。但在我看来,在今天的老北京胡同里,找个歌手弹木吉他唱民谣,能让观众听起来更有代入感。”
上阵父子兵,但在文艺作品的战场上,两代人难免“倒戈相向”。
“前三部戏都‘打完了,这次有90%都是听导演的。”松岩率先发言,对儿子表示肯定和认可。“我12岁进剧团,京剧早已深入骨髓,成为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近几年接触的这几部话剧作品,讲的也都是梨园行里的故事。”“梨园三部曲”《网子》《缂丝箭衣》《角儿》的演出效果,让松岩找到了弘扬京剧的新路子,他放下团长的地位、名角的身段、父亲的威严,跟儿子一同探索、学习。“这种京味儿话剧,不少年轻观众都喜欢看,讲家庭生活的,一家老小都能看得懂,我就更乐意去研究。但对于怎样创作和演绎话剧,我又确实不懂,所以一开始,父子俩吵得很激烈。”
松天硕考大学的时候,分别收到了两所高校不同专业的录取通知,“一个是去中央戏剧学院学导演,还有一个是中国戏曲学院,唱武生。”他更倾向做导演,没想到父亲也会支持自己的意愿。松岩子承父业唱京剧,却让儿子“另谋出路”。或许在那个时候,他早已在为京剧谋划新的出路。
在《胡同里的他俩》中,男主十分排斥现代的戏曲传播方式,上电视录节目、用手机拍视频……都让他很抗拒。但在现实生活中,松岩却难逃“真香定律”。疫情期间,演出活动停摆,他仍然是忙得停不下来。“首先是有更多时间可以用心打磨剧本,另外也收到不少电视台、网络平台的邀约,我录了些视频,给大家讲京剧的历史文化,讲那些濒临失传的老戏,还教大家一些简单的把式……”戏曲之外,松岩还热爱阅读,工作之余,他还忙着提升学历。“我爸比我更忙,他一生都在拼命体现自己的价值。别人都担心退休后清闲了不适应,他现在是工作太忙了,给自己列了一大堆退休后的计划。”松天硕告诉记者,如果不是因为工作有合作,父子俩平常见面的时间并不多。
“谁的青春不迷茫?其实老年人面对飞速发展的新事物,他们也很迷茫。”松天硕认为,在某些方面,老年人现在的困境和戏曲文化当下的处境有相似之处。“不服输、不服老,更不能倚老卖老”,大概是松岩这枚“老戏骨”终其一生的倔强。
回顾20多年前,梨园人在夹缝中求生存,时年37岁的松岩临危受命出任风雷京剧团团长。“风雷京剧团创立于1937年,生于乱世,足够证明其坚韧和坚持,不能毁在我手里。”学戏从艺40余载,松岩曾在大杂院里日复一日踢上700腿,也在陶然亭公园的寒冬酷暑里练过声,在他心里,最神圣的莫过于粉墨登台。“跑遍了北京的饭店,到处找场地,只要你能让我们登台演出。”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作为北京城里的“劳模”剧团,他们曾在15个月内演出793场,而松岩本人就曾在一个晚上跑了7个场。“我接手的时候,剧团一年的演出不到一百场,账上一分钱都没有,还欠了2000元外债。有人甚至转行卖菜、卖服装……”
解決了温饱的问题,打开了本土的市场,松岩又忙于带着剧团“走出去”,给20多个国家的观众奉上京剧的文化盛宴。在日本,有粉丝自发成立了京剧戏迷协会;在希腊,演出结束后被观众围观合影长达40分钟。
文化是民族的,更是世界的。“梅兰芳赴美演出的时候,座无虚席,曲终人不散,我们的京剧在国外不是没有市场的。”谈及昔日盛况,松岩感慨万千,“法国的《歌剧魅影》,演了那么多年、去了那么多国家,依然经久不衰。”在他看来,尊重艺术的创作规律,不论是传统文化还是现代艺术,都能生存得好、发展得好,才能做到经典永流传。如果说登台成角儿是学艺初心,那么传承京剧文化、讲述伶人台前幕后、探索京剧新生态则是梨园匠心。“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使命,文化需要传承,也需要汲取新的生命力。国家重视、政策扶持,经济繁荣、社会和谐,这些也为京剧的生存和发展提供了一个更好的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