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航
杨宁的讲台,一切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如果出现奇怪的东西,比如一根香蕉,那肯定也是授课需要。很多学生注意到它,直到课堂过半,它终于派上用场。「自我、本我、超我」,很多人听说过,但不清楚确切含义。
“我还带了道具。” 杨宁拿出香蕉,小眼睛眯成细线,笑容堆上眼角。“如果你的「本我」特别强大,就会直接拿过来吃,管它是谁的。” 他紧跟着讲「自我」的含义,“你想吃,但不直接拿,和同学说,我吃一下你不介意吧?是不是经常有这样的同学,香蕉都剥开了,还问吃一下你介意么,特别讨厌。”
讲台下笑成一片。这节课的主题是「文学与作者」,杨宁从吃香蕉开始,讲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再延伸到文学史上著名的俄狄浦斯情结和厄勒克特情结。
每周一早上8点,中文系《文学理论课》在河北涿州的一间小教室里开讲。这段去年的上课视频,他提前布置了预习作业。校园距县城五公里,四周空旷,除了附近一个炮团和一所师专,皆是农屋和玉米地,前些年隐约还能听到部队的起床号。杨宁供职的中国劳动关系学院,本科生前两年就在这里度过。
工作第四年,他照例给大一新生上这门必修课,7点50就到教室。为此他需要前一晚从家开车一个小时到校本部,再坐一个半小时校车到涿州。杨宁曾在课上半开玩笑讲述求职经历,面试问及愿不愿意到涿州校区上课,“当然点头,愿意,愿意——其实心里是不太愿意的。”
出生在北京,成长于南城,杨宁在这座一线城市生活安稳,有车有房。除了用最新款手机,倒没有太多物质欲望,就喜欢逛个书店,偶尔去看孟京辉的话剧。一学期下来,脸庞圆润了不少,这段时间他开始注意身材,喝可乐都选无糖。
讲台上,他多数时间穿深色衣服,黑框眼镜,配黑色苹果手表,看上去挺严肃。偶尔肩膀一栽,身子松弛下来,也显出北京土著可爱的一面——“鲁迅没写过长篇小说,张天翼、张资平都写过,但对不起,您靠边儿站。”
第一次学这门名叫《文学理论》的课,很多人会讶异于它的广泛程度:美学、心理学、政治学、人类学……几乎涉及文科所有领域。而第一节课,杨宁就告诉学生,“中文系是所有(文科)专业当中最伟大的专业,再学其他的,就跟武林高手打一帮虾兵蟹将一样。”
听到这句话,屏幕前的野生学生开始密集发弹幕,“英语系的在此”,“法律系的前来旁听”,“我一个理科生看得很过瘾,并且发出选错专业的叫声”。评论区2600多条留言里,不少人提到他的金句:科学只是用来阐述这个世界的方式之一。
教室安排在靠近操场的教学楼里,顶上吊着六盏长条日光灯,40来个学生手抄笔记,不少人还沿袭高中习惯,用着修正液和修正带。教室后面的黑板报上,到处贴着“考上ACCA(注册会计师)”的便签。包括杨宁自己的履历,博士毕业于首都师范大学——这是网络上你能找到有关他的唯一信息,「非985」「非211」,在讲究门第的学术界,几乎是在鄙视链的底端。
但在网络上,杨宁的课播放量已过百万。豆瓣话题「你在网络上最喜欢的老师」里,这个32岁的年轻人和法学教授罗翔、北大教授戴锦华、复旦“哲学王子”王德峰这几个名字并列,被频繁提起。一个数年前大学毕业的人在B站听完他的《文学理论》32节课,记满一本半笔记,特地发帖感谢杨宁,“拓宽了我的生活边界”。
从布鲁姆到罗兰巴特,从郝施的「捍卫作者」到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游戏说」,文学理论课被认为是中文系本科阶段最难的一门。“难点就在于三个字儿:听不懂”,杨宁告诉学生,“有些书你读完第一页,就不想读第二页了。”
而在这些不了解康德、索绪尔,对意识形态的认识还停留在「唯物」和「唯心」的18岁学生面前,杨宁尽量讲得通俗。去年他提到耽美小说,“一个帅帅的男人,见到一个特别帅帅的脸,就变得那么卑微,这是为什么?” 课堂没人回应,都等着他公布答案。
“跟当下人们对两性关系的某种失望有没有关系?是不是意味着当下社会中可能缺乏纯粹之美?” 杨宁声音不大,语速也不急不慢,问题却严肃得要命。他反复提倡追问与反思式阅读,“不要以自己的喜好来评判作品,否则你跟豆瓣上的读者没区别,你的专业性在哪里?”
自己读书时,老师上课通常直接切入专业知识,甚少评价专业本身,杨宁希望能给学生更多自信。
2020年12月1日这天,课程主题和去年此时一样,依旧是「文学与作者」,但那只香蕉没有出现。他不再讲弗洛伊德,而是介绍美国文论家布鲁姆。
杨宁自信可以连讲十年《文学理论》不重复。学生时代,杨宁最讨厌的就是年年重复,甚至段子都一样的老师,学生们总是尽量坐在最后面,低头忙自己的事,“那就真成了讲课机器”。
很快,第一个故事来了。武汉黄鹤楼是历代诗人的竞技场,但崔灏的《黄鹤楼》一出,李白也回避正面交锋,后来李白创作了《登金陵凤凰台》,与崔灏那首相仿,杨宁就此引出布鲁姆提出的「影响的焦虑」——“真正的诗歌史,就是一个诗人怎么备受其他诗人之害的历史。” 随后,他转身在黑板上写板书,教室安静下来,只有粉笔顿挫声和零星的按压笔芯声。
“粉笔字,久违了!” 即使对着手机屏幕,B站野生学生也能跟上板书手抄笔记,发弹幕感叹现在写板书的老师太少了,“有人味儿”。
这也是杨宁自己琢磨出来的。第一年上课他也用过PPT,发现学生听得入迷,但过后都忘了,第二年就开始写板书:一二三四……1234……每个知识点都誊抄到黑板。“我本人是一个坚定的反PPT主义者”,跟学生讲写板书的事,杨宁很认真,“这种方式会给你们一个错觉,只要拷完这个老师的PPT,我似乎获得了这门课的全部内容,然后它就在你U盘里一直躺到期末。”
如果只从课堂了解杨宁,那他看起来经历颇有些传奇。少年时代迷恋金庸特地去少林寺想要习武,自称「九三学社」一员——每天凌晨3点睡觉,上午9點或更晚起的那种废柴,还时不时扬言,“我一定要做大学老师中的一股清流。”
除了上课的日子,杨宁几乎都在书房看书、备课,写论文,经常隔二三十分钟才看一次手机。他备课最重要的,就是给每一个枯燥的知识点插入通俗的案例。
这天讲「文学与作者」之间的关系,畅销上千万的《那不勒斯四部曲》被他用来举例。至今无人知晓作者埃莱娜·费兰特的样貌,费兰特邮件回复媒体说,这是她和自己的约定,如果读者想了解作品,看作品就够了。
“我觉得这种做法很酷,为什么大家要采访她呢,无非是问创作意图,但一些作者会觉得,作品跟他没什么关系。” 杨宁接着又提到学生熟悉的《海贼王》,作者尾田参加官方举办的知识竞赛,结果拿了低分,由此产生读者吐槽,“尾田就是个画漫画的,他懂屁个《海贼王》!”—— 课堂气氛推向高潮,角落里一个正在看手机的学生也抬起头。
这都是杨宁提前规划好的,讲课大纲打印出来,小标题下面,哪里需要什么案例都有提示,用不同的字体标注。
11点半,当第一缕正午阳光绕过楼角照进课堂,一上午的教学任务才宣告结束。两堂课,杨宁都录下来了,挑发挥更好的一次,等课程全部结束就传到网上。嘴里说这段“要掐掉”,那段“不能播”,但都保留了下来,他没有删减过任何内容。如今杨宁的野心是,通过未来十年的课程,呈现《文学理论》的全貌。
读博士期间,他常去名校蹭课,比如北大中文系,他听过几乎所有老师的课。骑车或是坐公交,有时一早7点就出发,到了教室随便找个位置坐下。他不带电脑,连不上无线网,没必要,只带纸和笔,不仅记知识,也记老师上课的优缺点。有趣的例子也会记下来,其中一些就用在了现在的课堂。
在他眼里,北大有讲得好的老师,也有一般的。但讲得好不一定能学,像名师张颐武,天马行空,他很佩服,但效仿不来。杨宁的课堂并没有太多独特的个人观点,很多学生是被他反复伸张的人文精神所吸引。一名数学系的学生留言说,過去对文学的认识过于浅显,“虽然理科旨在穷尽宇宙的真理,但是作为探求者的主体——我们,终究还是要回归于人,回归社会,回归生活。”
“冷峻”是杨宁唯一愿意给自己贴上的标签——做文学理论,就是要客观、冷静。他如此频繁地使用这个词,在学生那里都成了一个梗,回寝室脸上冻得通红,都会被室友调侃,“太冷峻”。
这也是他的风格,很少发表个人观点,政治意义上的左中右不提,评文学作品也避免评作家,而是评作品本身。有学生想向他请教,将来该给孩子看《三国演义》还是《三国志》,得到一个杨宁式的答案,“都要看,这样比较全面。”
郭敬明是少有的反例。他曾和学生调侃,“寒假回去小伙伴说他喜欢《小时代》,你一定要给他一个鄙视的眼光。”这也是他去电影院看完《小时代》才做的评价,而且看完了四部。
现实中杨宁十分温和,学生发生日祝福给他,总会收到一个大熊表情的回复。导师打印机遇到麻烦,也会和他视频连线,他通过镜头,耐心地帮老人检查线路设置。赣南师范大学中文系一位大二女生也被他的温和打动,她遇到过有才的老师,但看起来傲气,总说自己大学读过多少书,话语里尽是鄙夷,“这些你们都没看过”,乃至没拉窗帘,都能责备一番没有常识。
但杨宁不同,每当课堂上说出一个著名作家、学者,但台下学生反应漠然时,他都会改口——“那就是一个不太著名的作家”。他总是站在学生的视角,将专业知识的理解门槛放到最低,而且温和地传递这一切。
刚工作时,杨宁怀疑过二本学生的能力。并没有太多人课后阅读他提到的著作,反馈疑虑或问题。在北大蹭课时,他注意到那里很多学生基础好,珍惜时间,即使不听课,也在电脑上看着文献。有时,杨宁也会小小地调侃学生,拿高考真题做例子,但台下一片“这是什么从没见过”的沉默,他会说,“那我就理解你们为什么到这儿。”
在这所二本高校,人们不惮于谈论出身。杨宁的调侃也带有某种自黑,“你怎么就没到名校教书呢?”
但二本学生的认真劲超过他的预期。教室里到处贴着的便签,目标基本都是“考上研究生”,这在学校里也算共识,很多人都想跨上一个新台阶。杨宁会告诉学生,努力去考一个好大学的研究生,但考不上也不要紧,“你要有实力,有能力,尤其在今后的社会当中,一定会被发现。”这是他现在的信念。
在导师王力眼里,杨宁的学术水平一点都不逊于北大的博士,他是那种毕业论文不怎么需要改,能独立发表数篇核心期刊的优秀学生,“否则也不会站在现在的讲台上,当时很多名校毕业生都在竞争这份工作。”北大中文系的一个学生看了他的课,觉得杨宁虽然是从尼采之后才重点讲,和本校老师有一定区别,但他讲的是流派最多、思想最繁杂、使用率最高的一部分,“非常有利于学生写论文,好用。”
自从博士阶段听了大量课程,杨宁逐渐不再有名校情结。他不满意当今《文学理论》的教学,本可有趣的课程却如此刻板,因而生出一种讲好课,乃至超越名校的野心。把视频放到网上,他也想让全国的中文系学生知道,“二本学校也有好老师”。
这种较劲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小时候他看到人家抖空竹抖得漂亮,买来发现抖不起来,就在四合院里练。隔壁一个大爷看见,说这孩子跟别人不一样,一般玩两下玩不起来就扔了,他后来愣是练出很多种花样。
2020年12月1日下课后,杨宁没吃午饭就要从涿州回北京,我在校门口又遇到了他,一见面就客气寒暄着“辛苦”。如今他就想做好学问,成为一个有魅力的老师,不想追求名,利倒是可以有,“但估计也不会有啊”。笑起来眼睛还是眯成细线,却收起讲台上那份犀利,此刻他背着双肩包,倒像个学生,然后驮着身子钻进庞大的校车。
(孟桐摘自微信公众号:极昼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