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丹琪
“你生下来啊,八斤!护士都叫你小肥妹。”十七年了,她总爱这样打趣我。
记忆里,她不曾提起过“别人家的孩子”的话题,反而总会在别人面前故作谦虚却藏不住眉眼里的骄傲,说:“她也就跳舞满级,会画画会弹钢琴,学习很自觉而已啦!”当然,她从不在我面前夸耀,我在时,她必损我:“笨鸟先飞。”也许是金牛座遇上狮子座的偏执吧,有时我们争吵,有时我们彼此生对方的气,但是,那些都是不会过夜的小插曲。
从前老师布置写有关母亲的作文,虽然我绞尽脑汁、挠了一晚上的头,可依然无从下笔,即便挤出几句,也总是落入俗套。直到现在,我依然认为我写不出母亲的半點温柔。
我们总爱逃脱父母的目光,到头来却后悔未能好好珍惜一家三口围坐在一起吃饭的日子。离开了家,才知道一盏灯的明亮,才体会到港湾的温暖。
高一开始住校,那时我一直沉浸在脱离了父母视线的满足中。一日三餐,少了那些打了节拍似的啰嗦,吃白米饭都是香的。当舍友因恋家而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我早已进入香甜的睡梦中。
然而,时间是个神奇的东西。不到一年,或许是对往返一小时的车程感到厌倦,或许是对周五入门时母亲的拥抱感到眷恋,我开始在深夜里想念往日在家的幸福,我开始以各种理由给母亲打电话。不久后,她不允许我这样做,说这样会占用我学习的时间,可她还是每一次都接听我的电话,并耐心地听完我的絮絮叨叨。如,周三,我问她:“蓝莓长毛了怎么办……”周四,我要求道:“妈,我想吃你做的鸡翅……”甚至有一次,我借着同学的职务之便拿着灰色的请假条偷偷地跑回家。班主任打电话给她,她则给班主任发语音装模作样地批评我。此时,我才酸酸地发觉:“这女人原来也一直在偷偷地想我!”
毕淑敏曾说:“我们曾经满世界地寻找真诚,却不知最想要的真诚就在母亲那里。”为了和我有共同的话题,她学习网络流行语,可我却用“浮夸”这个词抨击她;为了让我营养均衡胃口好,她看起了营养书,一日三餐变换着做好吃的,父亲不止一次对我感慨道:“只有你在的日子伙食才丰盛。”
不在家的日子我经常勾勒母亲的模样。她是个有小性子的人,如今又处在焦虑的年纪,发起火来六亲不认;但她又很好哄,比如往她身上蹭一蹭撒娇,夸一夸她的厨艺有长进,骗一骗她最近又瘦了,她就会雨转晴,变成可爱的女子。她喜欢盯着我吃饭,一看到我掉饭粒掉筷子,她就狂躁地跺脚。而她自己不小心掉饭粒时,就以“还有人请我吃饭呀”轻轻带过。对了,她还怀有一个对我的梦想——我长大后有出息,不多不少每年给她买一个爱马仕包包,直到家里放不下了为止。噢,她的手掌还很真诚,小时候总是和我的脸蛋儿一起疼。你如果问我巴掌脸是怎么来的,或许这是我母亲的功劳,而不是上帝的打磨捏造。
因为长大了,我总是羞于对她认真地说“我爱你”。但和她共眠时我会下意识地趁着她微微打鼾时紧紧地拥着她;看见她难过生气,我总要上前去“揩油”她,以转移她的注意力。
往后的日子,我希望我能足够强大,能成为她的依靠。
【简评】没有轰轰烈烈的大事,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也没有精雕细琢的语言,只是将“我”与母亲之间的生活琐事娓娓道来,但文章却自有打动人心的力量。这力量,来源于作者叙真事抒真情的本真,来源于深沉细腻又无处不在的母爱,来源于亲密和谐的母女亲情。(无违)
【他山之玉】
12年过去,我的第六个本命年来到,如今我72岁了。
一入腊月,母亲就告诉我,已经预备了红腰带,要在除夕那天亲手给我扎在腰上,还说这次腰带上的花儿由她自己来绣。她为什么刻意自己来绣?她眼睛的玻璃体有点小问题,还能绣吗?她执意要把深心的一种祝愿,一针针地绣入这传说能够保佑平安的腰带中吗?
于是在除夕这天,我要来体验七十多年人生中少有的一种幸福——由老母来给“扎红”了。
母亲郑重地从柜里拿出一条摺得分外齐整的鲜红的布腰带,打开给我看:腰带的一端是母亲亲手用黄线绣成的四个字“马年大吉”。竖排的四个字,笔画规整,横平竖直,每个针脚都很清晰。这是母亲绣的吗?母亲抬头看着我说:“你看绣得行吗?我写好了字,开始总绣不好,太久不绣了,眼看不准手也不准,拆了三次绣了三次,‘马字下边四个点儿间距总摆不匀,现在这样还可以吧?”我感觉此刻任何语言都无力于心情的表达。
母亲为我“扎红”时十分认真。她两手执带绕过我的腰,随后调整带面,正面朝外,再把带子两端汇集到腰前正中,拉紧拉直;结扣时更是着意要像蝴蝶结那样好看,并把带字的一端露在表面。她做得一丝不苟、庄重不阿,有一种仪式感。
——冯骥才《老母为我“扎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