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金涛
一
晚上八点多,星河灿烂,天高气爽,女学员多,我赶紧换好体能服,打算去操场上美美地跑个步,按照惯例,再晚时间就赶不上了。但事实上我还没有做完一个八拍的热身运动,吴珂就火急火燎打来了今天的第五通电话。
一张口,吴珂就在电话那头火力强劲暴跳如雷,我的心平气和很快溃不成军。她嗓大气粗地问我账上的一万块钱是不是被狗吃了,而不是一万块钱去了哪里,这奠定了我们通话的主基调。争吵已经不可避免,所以我只能停在楼下花丛边,和她闹得不可开交。
这不是我能控制的,这是吴珂想要的结果,我很清楚假如我没有做到不厌其烦地和她争吵一会儿,不出五分钟,她肯定要跟我闹分手。
我费力地解释,那一万块钱没有被狗吃掉,而是借给王小川这个狗了,我正在努力地跟他要,狗急了跳墙,他急了可能不还。大概嗓门的优势压住了吴珂,她的声音逐渐降了下来。我听到她猛喝了口水,喉咙咕嘟了一声,像匹勒紧缰绳的野马。然后问我,你真的,确定没有把钱借给薛萌?我意识到火候差不多了,于是继续心平气和她纠缠。
我举起左手五指叠在一起。没有,我发誓,真的,我只爱你,永远。通常,说完这句话,吴珂一会儿就该消气了,哄她我早已经轻车熟路。
我吞咽了两下口水,焦急地等待吴珂主动挂掉电话。就在我觉得即将可以放心跑步的时候,左腿突然奇痒无比,那种感觉像骤雨突起、火山爆发、手机隐私被人翻看一样,让我全身肌肉瞬间颤栗。
伟林,你陪陪我,我没有安全感,夜太黑了。
把灯打开,不就不黑了。我感觉吴珂说的真是可笑。实在太痒了,我快受不了了,那片瘙痒面积越来越大,越来越强烈,我感觉这样放任它痒下去我可能迟早会死掉。我一边等待一边使劲用右脚蹭左腿,反而却像火上浇油越挠越痒。
我这儿有点儿事,要不先这样,过会儿我再给你打,小珂。我唾沫横飞,刚刚举起的手顺势在胸前比画。
滚!我听到吴珂歇斯底里的声音里夹杂着哭腔,她虽极度渴望向我倾吐她的委屈,但她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她的声音连同她活跃在我心里的样子猛然消失了。
妈的,连蚊子都欺负我。
挂完电话,我赶紧腾出双手,使劲在腿上狂抓,久旱逢甘露,太爽了。左腿上不知什么时候起了一个指甲盖大的包,粉红坚硬充满质感,我边挠边挤,酸痛游走的释放感像解开了沉重的镣铐。
随着这种释放我体会到了一丝儿兴奋,终于不用听吴珂滔滔不绝的无理取闹了,如果不是刚刚那只该死的蚊子,或许这会儿我还在遭受她的狂轰滥炸,从这个角度来说,是蚊子给了我勇气,我好像应该感谢它。
消痒以后,我看了看時间和远方,九点多了,吴珂说得对,夜太黑了,这会儿她可能正在抱着被子哭,不知道开灯了没有。
回到宿舍,那个包周围起了更多的包,密密麻麻地凸起,像大号的鸡皮疙瘩。我洗了两遍澡,抹了风油精,滴了花露水,还用上了自己的唾沫,都没能奏效,整个晚上,我因腿上连绵不断的红肿和瘙痒而彻夜难眠,一直挠到那个大包血水渗出。
结束两地分居的这半年来,吴珂最喜欢的活动就是为我做饭,然后托着下巴眼睛忽闪忽闪,看我一口口吃完。她可能无比期盼我放下碗筷和她脉脉传情,但不知是高原工作太久,还是恋爱时间太长,大多时候,我只会自顾自地埋头吃饭。
吴珂总问我,你就不怕哪天突然吃不到我做的饭?
平心而论,抛却出众的身材长相不谈,单是吴珂身边数量庞大、品质优良的异性,都是我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所以我完全没有理由对她放心,但我就是担心不起来,我已经牢牢抓住了心,她还在试图用食物拴住我的胃。
以前追吴珂的时候她笑起来那么好看,甚至连呼吸的表情都像天边可望而不可即的七色云彩。但现在我和她哪怕接吻,都已经失去了热烈拥抱的美好想法,我像完成战术动作一般身体直勾勾地和她碰到一起,连双手都懒得接触对方,这让我有些厌恶,是不是所有的爱情最后都会变成这样?
但我保证从未像吴珂说的那样,我对和她之外的爱情依然心存幻想,尤其她非说我把钱借给薛萌,这完全是污蔑,但我懒得跟她一般见识,直到刚刚的第五次电话。
二
一周前,多年来音信全无的王小川突然打来电话,我震惊得差点儿一头从坦克前装甲板上栽下来。电话里王小川口吻亲切,语音嘶哑,声声带血,话里话外满是莫逆之交的久别重逢。他无比难过地陈述着从军校退学后,就像伶仃洋上的一叶浮萍,从弃武从商一再亏本,到误入传销家徒四壁,实在走投无路才大海捞针般找到我叙叙旧,顺便借一万块钱。
听王小川声情并茂讲述半天,我开始回忆这个类似传销分子,不经允许就擅自闯入他人生命的家伙。好在不久我开始渐渐想起王小川漂亮的蹲姿,想起王小川半仰头吐出的巨大烟圈,想起王小川卸下肩章时那只年轻却残缺的手,随之后脊梁生出阵阵冷汗,没有犹豫就打开手机给他转了钱。
因为动用自己的储蓄,我没有向吴珂汇报,没想到这会最终演变成为所有矛盾的焦点。
几年前,我和王小川一同进入军校,从地方到部队,新环境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等级森严的组织纪律,就像线路交织管道众多的新型坦克,谁也无法不经训练就能驾驭得得心应手。
那些清清楚楚又迷迷糊糊的军校时光,长得像一个怎么也跑不到终点的五公里,纷杂的人物穿梭其间,出发时带着整整齐齐的装具和梦想,一路上精疲力竭丢盔弃甲,生拉硬拽只为抵达,一点一滴随着逐渐增长的时间页码成为过去。
三横两竖,左肩右斜,挎包水壶背包绳,胶鞋毛巾武装带,作为全校的最底层人物,我们始终走在紧急拉动的前列。当然,我们不需要带笔带本带小凳,即使身负背包,聆听高年级师兄们长篇累牍满是语气助词的训话,我们唯一保持低姿态的方式也只能是蹲着。
他们喜欢站在队列前,手势繁杂语速缓慢,不时重复地说着我们的背包简直就是一坨屎甚至连屎都不如,实在无话可讲的时候,就提高嗓门不断挑衅,蹲不住的人可以进行才艺展示。
蹲姿普遍存在于人民群众的生产生活劳动实践,重心的降低解除劳累有益身心,田间地头,车站广场,幅度不等,随处可见。但在集体惩罚的方式中,漫长而痛苦的蹲姿训练成为每名学员心头的大山,我们互相鼓励一蹲到底,又翘首以盼有人放弃,好让我们趁机舒缓全身并偷偷换脚,但常常大家蹲到嘴唇发白、汗如雨下,这种局面也没有出现。
在长期以来的对峙中,低年级学员始终全线溃败,直到王小川的出现。
据单亲家庭的王小川回忆,他从小就喜欢音乐,一直遭到父亲的反对,他父亲像命令士兵一样,饮食起居一日生活,在他每天起床之前就安排好了一切。高考后,王小川第一次有了选择自己人生的自由。
他犹豫再三,瞒着父亲偷偷报了几个艺术专业较好的地方大学。即使旁听,我也能成才!接近梦想的决定让王小川忐忑又兴奋,他体会到了自己做主的快乐。
军校多好!非要去玩什么音乐!他爸爸掏出退伍军人证件,连夜杀到学校,把王小川的所有志愿全部改成了军校。
从敲锣打鼓拿到军校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王小川就想退学。
两年时间里,无论是私下交流的寝室夜谈,还是公众场合的读书演讲,王小川屡次提起这段遭遇,都会扬起左手五指叠在一起,捶胸顿足直抒胸臆。
然而王小川成绩好,人也聪明,连坦克驾驶都是训练尖子,虽然总是语出惊人违反常理,口口声声退了两年,“优秀学员”却拿的比谁都多。每次我们嘲笑他口是心非,他都一脸严肃,反复强调自己要主动放弃而不是被淘汰出局。
现在,王小川突然又从整齐的蹲姿队伍中一跃而起,像个肇事者一样又跳又唱展示才艺,这让我们既惊讶又害怕,我们只能在水泥地面牢牢扎根,双拳紧握、目眦欲裂,对他心生嫉妒又满是羡慕。
一曲之后,大家一致认为当年他父亲修改志愿确是明智之举,因为王小川学音乐的潜质确实比当学员更烂。
果不其然,王小川蹩脚的歌声惹恼了师兄,我一边蹲着一边听他前句不搭后句唱了半个小时,结束的时候我们的汗水都将内裤全部打湿。虽然形式不同,但我和王小川长久的同甘共苦,凝结出无比深厚的革命友谊。
白天,日渐消瘦的我们绞尽脑汁发掘新闻,又因为总是发掘不到新闻而日渐消瘦。晚上,我们统一在俱乐部里加班学习,在大学物理和高数的掩饰下,我偷偷看他编出的歌词,他偷偷看我写下的情书,定时检查秩序的师兄常常罚我们互相朗诵。那段时光里,优秀就像是不断消耗的时间和头发,通过日积月累的加班就能触手可及。
单调的生活让纷至沓来的困扰变得简单,甚至习以为常,我也像王小川一样学会抽烟打牌等不良嗜好,这成为以后无数个寂寞丛生的军旅之夜自我调节的原始动力。
在骨感的现实中,我单方面和医务室卫生员薛萌的感情逐渐升温,并默默为她每天写下一封情书,打算凑够100封就向她表白,这成为我夜以继日的精神寄托和快乐源泉。
王小川依然活跃在对抗条令和规则的一线,然而他不仅没有达到卷铺盖走人的目的,反而因为率真成为学员队力推的标杆,很快和师兄们打成一片,后来连加班这样充满意义的场合也不见他的踪影。
这让王小川在退学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因此他不得不学会谈女朋友这个明令禁止的行为,挑战制度的底线。
正是这个时候,薛萌出现了。
每次王小川和室友对薛萌的某个部位或某句话指指点点时,我都会愤慨不已及时打断,这让我觉得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爱她,我已经为她写了九十五天的情书,整整齐齐码在一起像具有质量的誓言。
这无论是看上去还是听上去,都比王小川那个油嘴滑舌、动不动只会弄点小玩意的家伙高雅和浓烈得多。我不明白王小川明明知道我喜欢薛萌,他为什么还是不顾情谊。
事实上,那段时间王小川的死皮赖脸得到了薛萌的回应,他们一起在三楼食堂连吃几顿小火锅,王小川伸出左手五指叠在一起,和薛萌有说有笑,喝掉的汽水比吃掉的羊肉卷还多,这让我很恼火。
王小川口口声声说自己转学,就算追到了薛萌又能怎样?不过我失望的是身材修长、双眸澄澈的薛萌竟然接受了他的邀约。
更过分的是吃完后,得寸进尺的王小川还紧紧拥抱了她,尽管我很想知道他们是否还偷偷进行了吻别,但这个结果对我太过残忍,所以看到他们抱在一起,我就摔筷而去。
狗男女!我在心里暗暗骂道。
之后无数个日日夜夜,我无数次想起他们拥抱之后即将或者已经发生的吻别,像吃了蚊子一样恶心,这段失败的经历给我学员时代纯真而懵懂的爱情造成了巨大的阴影。
直到吴珂猛烈地走进我的视野,她水草般的头发和身子死死地缠住了我。很长一段时间里,每次抱着吴珂,看着她火红而丰满的嘴唇,我都有些无所适从。
三
坦克車场设立在校园后山,占地巨大,路宽草密,蚊虫众多,一如学院植被覆盖率高的角角落落,神出鬼没的蚊子时常把我们叮得苦不堪言。
那段日子,我们没完没了练习坦克之间的电台通信,三步登车,开机,建立通信,关机,下车,像一只精力充沛的袋鼠总是在车上跳来跳去。牙齿斑黄、头发浓密、体态瘦削的助教班长每次都反复强调,训练前要是炮塔门打开不到位,瞬间就能把你们愚蠢的手指切掉,负责布置场地的学员,一定要像对自己的生命负责一样对他人的生命负责!
助教挠了挠脖颈上几个被叮出的大包,用又长又细的手指指着那扇重达数十公斤的铁疙瘩,脸颊快速的一鼓一鼓,语气不像督促而是批评,不知道是不是蚊子影响了他的心情。
看到王小川和薛萌相拥的那天,炮塔门像我的心情一样沉重,布置场地时,我用尽全身力气试了两次才勉强拉开,炮塔门碰到卡扣的刹那,我看到它缓缓反弹一摇三晃,像秋日里一片轻盈的树叶。
那个瞬间,我突然就想让它若即若离地卡着,就像助教所言,只要第一个上车的王小川稍微不注意,他那愚蠢的总喜欢叠在一起的手指就指定要不成了。
我站在坦克炮塔上静静发呆,几只识别到猎物的蚊子扇动着翅膀,突然快速从脚下飞来,它们狠狠咬了我几口就游击一般地迅速离开,我瞬间又痒又疼,还没回过神来,就不由自主跳下了车。
集合,整队,开始训练。
当王小川大步登上坦克,我才突然想起那扇还没有卡死的炮塔门。
嗡嗡嗡,嗡嗡嗡,蚊子又开始飞了过来。
我不敢说也不想说,没事的,没事的,王小川那么聪明,不会看不见的。我背靠坦克,为他祷告的同时,有气无力地驱赶着令人心烦意乱的蚊子,胳膊和双腿上不时鼓起一个又一个指甲大的包。
登车、开机、通联,王小川动作敏捷,像他的思维一样。等啊等,等啊等,每一秒都像一生那么长。啊呀!随着炮塔门撞击车体的沉闷声响,王小川撕心裂肺的大叫从炮塔迅速炸裂,冲散了四面八方的队伍。
日光倾斜,太阳刺眼,我感到一阵眩晕。
谁开的门!谁开的门!站出來!助教大声咆哮,眼神里放射着弹丸冲出弹道一样的高温火星,他一只手就把我揪了起来,鼓起的包让我全身发痒,我拼命地抓啊抓,挠啊挠……这段历历在目的场景多年来一直在我的脑海中上演,所有人都不知道。
在那段模糊的印象中,据说薛萌所在的医护组很快就位,王小川大喊一声后,像抢救别人一样拼命抢救自己,他跳下坦克边喊边跑,像一发穿梭的子弹钻上了救护车。
助教后来也对事故的责任追究闭口未提,他坚定地说训练前已经逐台检查,所有的炮塔门都紧固得像从未打开过。王小川哭得很伤心,伤心得如配合一般没有反驳。
脱下军装那天,王小川的泪水一直在流,他用那只缠着巨大纱布的手接过卸下的学员肩章,托举在手中像一副沉重的哑铃。他迫不及待逃离的军营那一刻突然变得沉重,大概遭受的苦痛早就和千丝万缕的血管紧密相连,撕裂时才显得那么悲伤。
没想到那扇炮塔门,那么轻易就夺走了王小川的手指和军衔,他的后半生只能用残缺不全的手跟命运搏斗,没有人能够保证他能始终占据上风,这一点在前几天的借钱中已经印证。
王小川总爱半扬着叠在一起的手指就此被夹断,像一发脱壳而出的穿甲弹体再也无法还原。
王小川走后的日子,我曾无数次后悔没有卡紧那扇半开半合的炮塔门,更加怨恨那群贸然出现的蚊子,它们完全搅乱了我的当下和未来。
有时我会设想既然王小川那么渴望名正言顺地退学,或许这是对他最好的交代,可这种想法不仅没有让我心安理得,反而成为悬在心头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每次看到坦克,看到炮塔,我都全身发痒,心悸心慌,它像闭合世界的穹顶,遮挡住万物向上生长的阳光。
毕业时我主动申请到艰苦边疆,成为很多人赞不绝口和纷纷效仿的标杆。我所在的哨所有着蚊虫难以抵达的高度和寒冷,有着放逐自我的空旷和类似救赎的寂寥,也有着吴珂时刻惦念却传递不到的信号。
时光的大举攻势在不断消瘦的日历上触目惊心,此后多年,站岗执勤,守护边境,从遥远的雪山深处启程,我渐渐走出高原,走出边疆,半年前调回到母校成为一名队干部。
说不清楚是环境承载力超过极限,还是统一的饭点,造成了永远显得拥挤的食堂。不过我已经不用为了寻找一个餐位,和永远汗如雨下的学员们肩扛手推目光厮杀,更不用再端着从一楼打好的饭跑到只卖小火锅的三楼,当然,现在王小川和薛萌也都不会在那里出现。
通信员总会在我办公桌上规规矩矩地摆好三菜一汤,我只需张张口,狼吞虎咽或细嚼慢咽,然后不咸不淡地评论某个窗口应该继续营业还是关门大吉,这看起来真是让人羡慕的生活。
在那片牦牛比人口还要稠密的边陲,风花雪夜的孤寂与坚忍尽管已经深深刻进我的骨髓,但看似根深蒂固的模式,却被学院的热烈锋芒轻易刺破连根拔起。
大功率发动机齿轮强劲的啮合,油彩般闪烁的杀伤爆破榴弹尾焰,大大咧咧动不动就想干仗的学员,他们和几年前的我一样年轻,在更加新型的坦克上爬上爬下不知疲倦。
更新换代的装备变得更加陌生,也让我重拾一直逃避的角色。
一周前,我特意跟着学员检查坦克电台通信课程,刚刚爬上坦克,还没来得及抚摸一下阔别已久的老友,王小川就打来了电话。
四
我的皮肤又开始瘙痒,就像有只蚊子昼夜不停地在左腿叮咬,它锲而不舍地吸食我的血液、精力、耐心,甚至现在愁眉不展、稀里糊涂的生命。
或许习惯了缺氧,调回学院半年后,富足的氧气总让我头脑发涨。沿着幽静的尚武路直往前走,半年考核将至,学院为数不多的女学员正在尽头的操场上颠着步子,她们身上迷人的香水味和比香水更迷人的女人味,对于热血学员和我来说都无比珍贵。
一眼扫到薛萌的时候,她正迅速地将震惊的目光从我的身上移开。是你呀!我仿佛听见她说。说完冲我眯起眼睛微笑,我顿时感觉天旋地转。她的样子真是一点儿都没变哪,那双明亮的眼睛比镁光灯都要闪耀。
我们保持沉默和视而不见,两圈之后,没想到薛萌渐渐跟上了我的步伐。她慢慢靠近我,迷人的香气像浓雾一样弥漫,我渐渐找不到前方的跑道和迷失的自己。
是你呀!薛萌!
在那九十多封情书搁浅的几年之后,我终于主动说出了这句话。而后从工作到人生,我们谈天说地,像告别爱情一样告别耿耿于怀的曾经。
薛萌脸色潮红,发髻像兔子一样跳跃,浅浅的胸脯,淡红的嘴唇,每次胶鞋底踏在地上的声音,都和我的心跳形成共振。
半个小时后,我们的心跳和步伐才渐渐恢复正常。蟋蟀窸窣,微风细细,我们拖着影子,时不时拍打围绕身边的飞舞蚊虫,仿佛一下子又无话可讲。
那个,伟林,你,手里有一万块钱吗?我不知道薛萌为什么和吴珂一样搞笑,我的手里空空如也,连手机都没有拿在身上。
没事,我就是问问。你别问原因,我不会说。薛萌边说边撩拨几绺垂在眼前的头发,我对这个无法抗拒的动作和略有扫兴的问题,感到无比震惊并阵阵尴尬。
好……回去我准备一下。嘴边想问的话太多,堵得我一时语塞。
谢谢你,伟林,为难的话就算了。史无前例的两次对话,她像恋人般两次叫了我的名字。
薛萌说完赶紧跑开,像在努力挣脱追赶她的蚊子。我没有追上去,我想到了吴珂,那不是我该做的事情。
晚上我打电话向吴珂征求意见,并试图从她那获得经济支援,除了我的身体和思想,我早就把钱和所有值钱的东西全部交给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总说没有安全感。我省吃俭用,花几年时间偷偷攒下的一万块钱,也是打算给她置办周年礼物的。
一个女人找我借钱,一万块,不是前女友,你千万别多想。我说。
没想到吴珂张口就骂我,混蛋,你觉得我对你不好吗?我就啥都明白了。
虽然我私人账户里略有储备,但是我还是尊重吴珂的意见,毕竟在遥远的感觉和现实的关系中,不是所有的复杂都能被纯粹取代。
几天过去,我和薛萌沒再见过。
而这本该平静的一切,全被王小川这个不速之客打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联系薛萌的同时也顺便找我借点钱,而不是为了找我叙旧,更不知道薛萌吞吞吐吐的借钱是不是为了他,因为他们借钱的数额都是不多不少的一万块。
腿上的瘙痒断断续续,我一边拨通吴珂的语音,一边用指肚摩擦,那个最大的红包结痂并渐渐消肿,周边部分却如同旧伤复发。已经两天了,和吴珂的电话依然打不通,所有联系方式都被删除或拉黑,这次她铁了心拉开架势,我没有一点胜算。
夜里,我梦到一只蚊子,它蓝身绿眼,青翅白眉,长长的喙,在我的头顶盘旋,嗡嗡嗡,靠近如雷声,远去如哼哼,它越过车场上一台又一台坦克,飞向一个翻动炮塔门的年轻学员。刹那间,又飞到寝室楼下的花丛边,它眨眨眼,伸伸腿,冲向了一个五指叠在一起的身影,然后像一只啄木鸟,朝准他的左腿,咚咚咚,深深叮了进去。
通信员力促我去医务室看看,腿上那一大块行将糜烂的红肿连我自己看了都影响食欲。可只要我在队里消失一会儿,学员们就恨不得欢呼雀跃,我不能让他们这么轻易得逞。
安排他们体能训练之后,我慢慢踱进医务室,这个时间点薛萌大概已经去锻炼,最近她总爱跟着院里为数不多的女学员一起跑步,穿着体能服跑步的薛萌双腿白皙,短发飘扬,每天八点,像着了魔。
晚上一到点,黑压压的操场上拥挤程度达到空前。薛萌和女学员持久激发着男学员尘封的勇气和荷尔蒙,催人奋进效果显著。
腿部的瘙痒像肆虐的病毒萦绕全身挥之不去,它逐渐爬上我的脑袋,连同记忆像被蠕动的生物吞噬。我反复向卫生员描述,可那个只在见到卫生室女兵才会打起精神的家伙,坚称用尽毕生所学,也不认为这和蚊子有半点关联。
蚊子哪有那么厉害,明明是你的手劲太大,不要老是像对待敌人一样折磨你的腿,你看,那一片连腿毛都搞没了。
扯来扯去他说我老大不小应该找个对象,并暗示我薛萌和几个女兵确实身材相当不错。
得了吧你。说了半天,口干舌燥,拿了点药,我起身回去。一推门,浑身湿漉漉的薛萌迎面撞了进来。
她没说话,我们都有些尴尬。包括一脸疑惑的卫生员。
钱我打给王小川了,一万。我强调了一下。薛萌拉拉衣角,我看到她的眼神泛起涟漪,那一瞬间我印证了她帮王小川借钱的事实。几年前,我问她有没有和王小川一块儿吃饭,她没说话,眼神里同样放射出这种憔悴而忧郁的光。我很心疼,心也很疼,疼得撕掉了九十五封情书。
我转身而去,那个吻别的场景再次浮现在眼前。我真希望她会挽留我一下,像几年前那样,她拉了拉我的手,即使什么也不用说。那次质问过后,不久之后的坦克训练场,王小川就受了伤。我们三个随之走向陌生而平行的世界。
读军校时薛萌是医务室的实习医生,自打毕业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根本不存在藕断丝连。操场上突然的见面,我不知道应该对她说些什么,就像她见了我一样保持沉默。
薛萌依然在医务室,身材和口才一如既往的好,来看病和看她的学员总是络绎不绝。在我还是学员的时候她身上总是香香的,现在我已经是一名上尉,她独特的香气依然没有消散。
吴珂登录了我的私人账户,时间、数额、对象完美地指向了我把钱借或者给薛萌的事实,我百口莫辩。吴珂大发雷霆,把黑夜搅得不得安宁,虽然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她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但我只能压着火,直到那只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场合出现的蚊子给了我勇气。
我决定给吴珂打个电话,既然我们已经不能谈情说爱,那就好好谈谈那消失的一万块钱,但电话那头却是始终如一的占线。
我想打给王小川碰碰运气,没料到他接得太快,我还没想好怎么跟他交流,他就已经说完并打算挂掉电话。
放心吧,哥,我啥时候蒙过你,就借三天,挂了呀。
五
伟林,你等一下。我走出医务室后,薛萌跑出来喊住了我。
伟林,我不是故意的,你听我说。话还没说,薛萌的眼泪先流了出来。那天跟王小川一起吃饭并不是因为喜欢,我爸爸得了重病,急需用钱,王小川刚好可以帮我。
他软磨硬泡求我帮忙,他说实在受够了,要退学,他要去学习音乐,找寻人生的真谛,而不是研究什么蹲姿和坦克。我们为此商讨了半天,中间王小川把你写的很多封情书读给我听,说你是个挺有趣的人。
想来想去,王小川说助教天天念叨坦克炮塔门,做个假伤肯定没人发现,我只需要配合演戏,用救护车把他送出营区,他就答应借我一万块钱。
因为做贼心虚,我们不敢在医务室谋划,只好在嘈杂的饭桌上边吃边谈,他怕计划失败变得被动,非要拥抱我一下,我没挣开。
那时我的心里已经装满了你,我一直等你,可几年时间,等到的是一天比一天的远离。
那是我和王小川的秘密。
这些年,王小川不止一次打电话找我借钱,借借还还,像几年前一样不知道瞎折腾什么。我总觉得欠他人情,其实跟你说完我就后悔了。
我看到薛萌轉身而去,双手拭泪,浑身颤抖。别老是把什么都藏在心底,藏得久了,就习惯了。她回头说。
看着薛萌的身影以时间流逝的速度越退越远,那些波涛汹涌的记忆卷土重来。
我像一枚在空气中高速飞行的炮弹,突然失去动力,极快地陷落。九十五封情书,王小川的伤,那扇未卡紧而落下的炮塔门,我们好像都知道怎么回事,好像又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质疑和年轻把零零散散的片段硬生生揉成了一团乱麻。
离开医务室,微风低吹,天色渐暗。
我开始一遍遍想起吴珂,是呀,她怕黑。我应该是她最温暖明亮的太阳,但很多时候,吴珂都是独身一人,我藏在远方的高原,不知道她经历了多少黑暗。
王小川没有食言,三天后,他带着钱来到了我的办公桌前。
江湖再见,故友重逢,王小川的左手裹着巨大的纱布,神情和动作看着都很不自然。
左腿又开始奇痒,尽管我想保持端正的姿态,但那种感觉实在无法忍受。小川,你随意,我索性无所忌惮地挠来挠去,身上的痒越来越轻,心里的痒越来越重。
我说会还你的。王小川神色肃穆,胡茬长而柔软,脸部的肌肉动得抽象有力,已经完全没有当年他的果敢。
脱下军装的时候我特难过,我干吗非要跟我爸置气。不过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就像出膛的子弹,无法停止。
王小川揉了揉硕大的酒糟鼻,瞬间变得通红通红,像还未开始说谎的匹诺曹。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干瘪的口袋,并没有像那些我带过的老兵们,还钱时总会从兜里掏出一盒香烟。
我感到腿上有些黏稠,挠得太凶,大概流出了血液。
王小川,你为什么用块纱布包着手!我厉声问他。他抖了抖身子,紧张过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这个呀,前几天被毒蚊子咬了几口,肿了老大的包,硬是给挠发炎了,涂了点儿药,这才刚刚好。他慢慢解开纱布,一手完好无损的手指活灵活现地显露出来。
手机传来一阵提示音,可能是吴珂打来的语音,也可能是刚刚到账的一万块钱,甚至也有概率是薛萌的短信,但这些都已经与王小川无关。看着眼前四肢完整、市井面孔的王小川,我心中总感觉他缺了什么,是音乐的梦想,或是军人的纯粹?
远去的身影中,王小川摆动着羽翼般的双臂,整个人看来是那么孱弱,我全身的瘙痒像突然消失了一般。
责任编辑 张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