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英 张梦迪 .南京艺术学院工业设计学院;.南京特殊教育师范学院
在博物馆展示设计中,设计师通过对信息的编码与场所空间的营造来影响观众的情感体验,通过多元的方式吸引观众参与到展览的建构中,经由情感体验进而促进其对信息的接收。文章在对观众的认知规律及情感体验原理研究的基础上,通过引发联想与控制节奏建立情感体验,以及通过沉浸式体验激发情感共鸣这三个维度,来探讨博物馆展示中的情感体验设计模式。
体验是这个时代的典型性特征。“体验”,即“以身体之,以心验之”[1],前者表达人的身体感官介入,后者注重人的主观情感参与。体验的方式是多元的,有情感体验、感官体验、行为体验、认知体验等,情感体验是其最高级别的形式。
为观众创建丰富的情感体验是当代博物馆展示设计的重要维度。观众观展的目的已经不再停留于单纯地获取信息,更重要的是在这个庞大的“信息场”中穿行、停留,“以身体之,以心验之”,在对信息作出阐释并建构意义的同时,实现情感上有趣而多样的体验。
当然,不同的信息编码方式与空间架构形态,不同的场所气氛营造与数字化技术表达,都不同程度地影响着观众情感体验的维度与程度。比如新颖的、动态的、有趣的信息陈列方式,有情节延展性、能唤起观众记忆与共鸣的场景设计,富有挑战性、刺激性的活动与环境,让观众在生理或心理层面形成持续性互动的空间组织,都更容易引起观众的关注与参与,继而激发其对场所环境产生情感与心理上的认同。因此,深入了解观众的认知规律及情感体验原理,是博物馆展示情感体验设计的关键。
联想与想象是观众欣赏艺术作品时最容易产生的心理活动。在这一过程中,主体的理智、经验、情感与创造力被唤起,感官与知觉体验逐渐上升为更高层级的理解与情感体验。如果主体以参与者的身份、态度介入对象,“进入角色”,他必须将对象与自己的思想、情感联系起来,引起深深的思索和情感的激荡[2]。
观众进入博物馆展览空间,尤其置身于一定主题的场景设计中,很容易将自身的思想、情感与场所发生关系,如引起脑海深处某段回忆,或是对自身不曾体验过的事物、经历产生幻想,感同身受。传统的博物馆场景设计大多采用写实的还原手法,向观众如实再现历史场景、事件情节、自然风光等。因联想与想象的空间被压缩,人与物之间、人与场所之间的情感连接的强度明显被弱化。
当代博物馆的场景设计不再以真实描摹、具象写实为最终目的,设计者往往运用平面图形、立体造型、雕塑装置等载体,借助构成、比喻、象征、夸张、变形等手法,对表达对象进行提炼、改造、重组,再结合灯光、新媒体等技术手段,为观众呈现较为抽象的、令人产生联想的“写意”空间。
正如舞台美术家阿皮亚所言,想要表达置身森林,不是在舞台上对一片森林的真实模仿,而是要传递身处森林的感觉;想要表达伫立山顶,不是运用景片、幕布或者背景板雕刻大山等具象景物,而是要展现“站在世界之巅的感受”。这种通过有限的形象引导观众积极想象的“表现性场景”极大拓展了艺术感染力与观众的情感体验。正因为不和盘托出,才显得意味无穷。
德意志体育与奥林匹克博物馆的很多场景设计完美诠释了这种引发观众联想、唤起观众情感共鸣的手法。擂台、沙袋、拳击手套、海报等元素营造了一个热血沸腾的拳击场。进入该场景的观众虽然看不见选手及现场观众,但却能“听见”满场的欢呼雀跃、沮丧呐喊,“看见”跃跃欲试的观众挥舞着拳击手套按耐不住地想要冲入擂台。观众如闻其声、如感其情,从而产生强烈的共鸣。整个场景以“人”的“不在场”诱发观众更大程度地参与其中。
在马提亚·艾尔兹贝格(Matthias Erzberger)纪念馆的场景设计中,设计师同样以主角的“不在场”营造了一个采访现场,观众仿佛看见在媒体采访灯的聚焦之下,这位德国民主先驱正坐在白色沙发椅上侃侃而谈,缅怀之情悠然心生。在上海电影博物馆中,设计师选取了红毯、相机、闪光灯、记者、粉丝等元素,结合灯光、音效等技术,以戏剧化的方式为观众营造了一条“星光大道”。
观众一旦踏入其中,掌声、欢呼声、尖叫声以及不断闪耀的闪光灯瞬间启动,突如其来的心潮澎湃,触发观众展开无限的遐想,幻想着自已就是在“走红毯”的巨星。观众在感受新奇、惊喜等刺激的同时,激发创造性的想象,在体验过程中获得了更为深入的情感感受。
可见,通过实与虚的结合,似与不似的表达,呈现“欲说还休”的场景空间,引发观众的无限联想、回忆与思考,进而产生精神愉悦及情感认同,甚至达到情感共鸣,不失为博物馆情感体验设计的有效方式。
观众参观博物馆的原因各异,有的基于对展览主题的兴趣,有的旨在拓展相关知识储备,有的想要获取感官上的瞬间满足,有的希望与朋友在闲暇时建立社交。美国博物馆学者约翰·弗奥克(John Falk)和林·德尔金(Lynn Dierking)对此做过调查研究,发现相较于获取信息、增长知识,大部分观众更希望展览能带给他们一些刺激性的体验与娱乐享受。
从心理学角度来看,好奇心理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新奇的、未曾接触过的新鲜事物更能激发人们体验的兴致,并提升体验的程度,以便维持最优刺激水平。最优刺激水平,即一个人最喜欢的心理激活水平。人们阅读、看电影、坐过山车、跳伞、冲浪等,都是基于维持最优刺激水平的强烈愿望。
当代博物馆的数字化沉浸式展览无疑极大满足了观众对猎奇与维持最优刺激水平的情感需求。沉浸式情感体验,即观众将精力全部聚焦于展览空间与展览活动中,专注于自身与信息、场所的“对话”,以及感官与行为上的互动参与,并由此感到愉悦、悲伤或惊喜,甚至达到无视外界与时间的存在,进入沉醉忘我的状态。美国芝加哥大学著名心理学家米哈里·齐克森米哈里(Mihaly Csikszentmihalyi)的研究表明,当一个人完全专注于特定的活动情境,会不自觉地自动屏蔽所有与之无关的知觉,而兴奋的、美好的情绪像“水流”一样涌现。
土耳其媒体艺术家雷菲克·安纳多尔(R e f i k Anadol)为高迪的巴特罗之家设计了一个崭新的10D沉浸式体验空间,通过多感官技术为观众充分展现了高迪狂野的想象力与浪漫主义。2000平方米的高迪式穹顶空间内,设置了超过1000个数字投影与21个音频通道,同时辅以双耳声音与气味等方式,将高迪数百万的图纸、手稿、文件、照片、影像等悉数呈现在观众眼前。观众一会置身于翻滚的滔天巨浪中,一会沉浸于浩瀚的星河宇宙内,享受着来自视觉、触觉、听觉与味觉的全方位冲击。
透过体验馆的“魔法相框”,观众还可以“亲眼目睹”高迪与公寓的主人巴特罗先生对设计创意与施工工艺的激烈争论。全新的巴特罗之家沉浸式体验不仅为观众营造了超级感官体验,更使其在情感上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刺激与满足,仿佛超越时空,与高迪展开了一场妙趣横生的灵魂对话。《心灵的畅想——莫奈艺术沉浸式体验》展将莫奈跨越一个世纪的300余幅经典作品以激光投影、VR虚拟现实、光影还原等数字技术呈现给观众。
30多分钟的全息全景影像邀请观众沉浸于莫奈描绘的春夏秋冬四季更迭的美景中,欣赏日出、日落,以及诸多曾在莫奈作品中出现的场景。在VR体验空间,观众透过VR眼镜,跨时空穿行于莫奈当时的创作环境,与莫奈一同开启沉浸式奇幻艺术之旅。
利用声光电媒体等多元数字技术不断刺激观众的感官,为观众营造沉浸其中的场景与空间,促使其打开情感大门,源源不断地涌现出兴奋、悲伤等各种情绪,在观展中实现信息的认知理解与创造力的积极建构,从而建立独特的审美思考与情感体验。当然,通过沉浸式体验刺激情感体验,不仅注重体验的维度,更强调体验的深度。
从心理学上阐释,体验并非瞬间戛然而止,而是具有连续性与延展性。即便体验结束之后,情感仍会继续留存。正因如此,如若将受众的体验活动通过一定的节奏序列进行组织架构,一层层铺开、推进,使其前后的体验感建立特定的联系,可以获得更加有趣、强烈而持续的情感体验。
节奏,最初源于人们对音乐的体悟,“乐曲中由乐节结构和音力、缓急、音色、速度等因素在时间经过中得到的秩序规定”[3]。无论是音乐、戏剧的节奏,抑或是电影、文学作品中的叙事节奏,主要在两个维度上呈现,即时间上的快慢与空间上的强弱。前者主要表现为各叙事节奏单元展开、推进的速度,时而急,时而缓;后者主要表现为各叙事节奏单元在整体架构中的重要性幅度,有些凸显,有些弱化。在这样的节奏控制下,观众的情感亦随之时而浓烈,时而平缓。
博物馆展示,就如写文章、拍电影一般,基于一定的主题下,将所有的信息内容、事件情节,通过一定的叙事方式、空间组织等串联或并联在一起。设计师需要像作家、电影导演一样,将零散的信息按照一定的节奏有效整合起来,控制故事的发展方向以及促进观众情感的连续推进。
贝尔法斯特的泰坦尼克博物馆将4000余件展品,包括信件、菜单、餐具及70名海难幸存者的录音资料,通过有趣的信息互动,融入现代展示技术的场景设计,向观众全面阐述了泰坦尼克号从建造的历史文化背景、设计构思的诞生、豪华巨轮的建造、下水离港到最终撞击冰川沉没的整个历程。在时间与空间快节奏的引导下,观众经历了从繁荣希望到震惊赞叹,从欢乐浪漫到紧张绝望的一系列情感起伏,体验了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与惨痛的灾难。在这个以时间脉络而展开叙事的轴线上,设计师重点打造了几个场景作为观众情感体验的最高点。
在“船厂之旅”中,观众乘坐双人轨道缆车自上而下穿行于邮轮建造厂,声、光、电等自然元素的运用使观众仿佛置身于铁锤作响、钢花飞溅的车间,身临其境地感受到工人们辛劳却又热血沸腾的劳动。第4展厅如卡梅隆的电影一般,运用幻影成像等数字技术,通过动静结合的场景展示,还原了当年极尽奢华的头等舱、拥挤不堪的三等舱,让观众深切感知杰克与罗斯的阶层差距。
在“沉船”展厅,伴随着混乱的求救呐喊声、摩斯密电码急促的滴答声、邮轮撞入冰山的撕裂呐喊声,恐惧、无助与绝望从观众的内心油然而生。华盛顿新闻博物馆以极其庞大的内容信息,向公众传递了自新闻事业诞生以来,所记录的战争与和平、生命与死亡、真相与谎言、爱与恨。在整条叙事轴线上,通过互动展示、实物装置、场景营造,以及数字技术等多元手段重点呈现了几个重要的历史瞬间、事件节点,以此最大程度地激发观众情感体验的幅度。
在“柏林墙”博物馆,观众不仅可以观看从当时柏林墙现场移置过来的真实部件,结合当年的新闻视频、报纸材料等了解历史,还可以在VR体验中亲历“冷战”。观众戴上VR眼镜、耳机,通过控制手柄,随即置身70年前东柏林的街道,真实感受被探照灯一直扫荡的恐怖气息。当观众顺利躲过勘察,来到西柏林一侧,可以通过操控手柄“推翻柏林墙”。观众通过这种“真实”的参与,经历了情感上的波澜起伏,并深切感受到自由的来之不易。
在“911事件”展厅,两层高的墙面罗列了全球127份2001年9月12日报纸头版;中间展区依据精确到分秒的时间顺序,运用文字、照片、实物(双子楼钢架废墟)相结合的形式,梳理了“911”恐怖袭击的重要节点;展厅循环播放着当年各大媒体拍摄的飞机撞上世贸大楼的瞬间影像,墙上刻着:“有三种人在灾难来临时不会离开——警察、消防员与记者。”虽然事件已经远去,但观众依然能感觉到当时所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甚至悲痛到无法抽离。
可见,各个场景、空间需要依照一定的逻辑关系建构在一起,通过节奏的控制推进观众的情感体验。在时间维度上,控制叙事与情感体验的缓急张弛;在空间维度上,在一些重要节点安排制造高潮与兴奋点,使观众的情感层层深入。通过两个维度节奏的把握,构建不同叙事逻辑下完整的、跌宕起伏的情感体验。
综上所述,在博物馆展示设计中,将庞杂的信息转译成有序的信息,并为其营造一个便于观众解读的场所,这不仅是一个信息增值的过程,同时也是情感增值的过程。设计师通过对场所空间的设计来影响观众的情感体验,通过联想与想象,营造沉浸其中的环境,通过控制叙事节奏与空间节奏等多元方式建立、刺激、推进观众的情感体验,吸引观众更好地参与到展览构建的时空中,进而促进其对信息的高效接收。在这一过程中,观众不再是被动的信息接收者,而是透过情感的参与完成积极主动的认知、思考及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