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凤群 中国国家博物馆 北京 100006
今日中国,80后、90后青年对中华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已经成为一个值得探讨的现象。日常生活中,人们在校园周边、旅游景点,常常可以看见穿汉服的年轻人成群结队而行,不仅着装者泰然自若,观看者也不以为奇。这一景象不过是当代青年文化中转化传统的冰山一角。丰富多面的中华传统文化已经密切介入我们的生活,转化为现代生活的一个要素和组成部分,而这一潮流的主要推动者、参与者、承接者是80后、90后青年。历史上许多有志之士曾从事传统文化的传承和再造工作,但大规模青年群体自觉自动地参与其中并不常见。这是一个发人深省的特殊征候,昭示了中国文化复兴的新动向。
社会学者将当今社会称为“后喻”时代,即重点强调在现代技术飞速发展的过程中,年长者往往要向年轻人请教,才能不断了解层出不穷的新知识、新方法。因为技术、媒介设置的门槛,当代的新兴文化潮流主要是由青年一代推动的。80后、90后青年已挑起当代文化工业、文艺生产的大梁,传统文化在这一生产系统中的转化和发展成为他们发力的重点之一。他们所涉及的领域是宽广的:从中国风音乐到富有中国美学特色的服装设计、建筑设计、创意设计、美术绘画等,从吸收古典文学要素的网络文学、动画片到类型电影、电视剧、纪录片制作等,从古典名著的再包装、再传播到古诗词诵读、竞赛、解读的流行等等。
青年一代对传统文化的接受和再创造,呈现出向日常生活高度渗透的特征。传统文化不再是束之高阁的摆设或仅局限于专业领域之内,而是转化为生活的要素。中国国家博物馆的“文物雪糕”,故宫博物院的故宫日历、朝珠耳机,敦煌博物馆的飞天壁画滑板等,这些文创产品都是日常物件,其创意出自于青年,也服务于青年,有助于拉近青年群体和传统文化的距离,成为青年登堂入室、一窥堂奥的跳板。近年来,从饮食、日用到服装、住宿,在衣食住行的各个方面,都涌现出不少具有鲜明民族风格的“国潮”品牌,吸引了大批年轻消费者。人们可以通过数字博物馆远程观看国宝、可以在网络直播间听民乐、京剧名家现场演出。原本局限于狭窄固定的演出、展示空间里的传统文化资源,可以通过网络同步的方式获得海量关注度。这种传播方式也与日常生活水乳交融,构成了数字化时代的新特征。
青年一代对传统文化的接受和再创造,借助的是市场化方式,是发自真心的认可,不是灌输和规训的结果,而是用脚投票,可以用舆论热度、经济效益等大众化指标来测量成效。无论是汉服的流行、热门展览的一票难求,还是糅合了传统要素的网红文创产品的畅销、直播平台上传统艺术表演的深受欢迎,都是源于接受者的自主选择。《我在故宫修文物》《记住乡愁》等纪录片,《国家宝藏》《中国诗词大会》等综艺节目,《哪吒之魔童降世》等电影在年轻人群体中受到热捧,同样是由这些制作自身的切入点、品质感、创造力在吸引人。基于市场经济体系的运作方式保证了青年转化传统文化机制内在的生命力和可持续发展。
青年一代对传统的转化是在现代价值观审视之下进行的,是服务于当代社会、当下生活的,所遵循的仍然是鲁迅先生所说的“拿来主义”:“运用脑髓,放出眼光”,取其精华、弃其糟粕。“五四”启蒙运动的遗产同样被纳入到对传统的观察、甄别和筛选机制之中。这正是“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题中应有之义。继承,是动态继承。他们不仅在继承传统,也在发明传统。在新的时间、空间、世界观条件下,传统中沉睡的面向被激活,被释放,被发扬光大。中国古人对于自然的尊重、对于极简生活的追求、对精神生活的重视、崇尚和谐等思想,都可以在今日世界提供参照性意义,都可以具体化为商品、创意、物件、作品,成为当代精神生活的组成部分。青年们在实践中,已经尝试利用禅宗理念进行服装、食品设计,利用古人“天人合一”“尊重自然”的理念经营创意产品,赋予普通商品以特殊含义,增加文化附加值。近年清人沈复的《浮生六记》成为畅销书,青年作者争相注释、翻译、评介,正是因为作者笔下平淡而深情的日常生活对于当代人具有温情疗愈功能。当代青年在现代性视角下对传统经典的阐释和生发构成了创造性转化的经典形式。
青年一代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已凝聚出一些深层次的成果。如网络文学中发展出来的许多“叙述套路”,就建立在对中国古典文化资源进行化用的基础上,它们不断被沿用、被拓展、被打破、被翻转,成为类型和套路,如论者所言,“已沉淀为网络文学的核心资产”。在这样的创造视野中,传统是我们的来处、我们的根基。传统中的优秀成分,构成了今日中国人的“审美积淀”或者说“集体无意识”。也正因为此,基于传统的创造往往能激动人心,激发遥远的文化记忆和文化乡愁。这一点,正是青年一代创造的许多电影、动画片、古装电视剧、类型小说感人至深的根源。传统本身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一个不断生成的过程,好比一条长河在不同地段汇入支流。今日的创造也会成为传统的一部分,成为我们这个时代贡献给后世的礼物。
中国自1840年以来的近现代史是沉重、悲哀的历史,先哲们背负着“被开除球籍”的焦虑在孜孜以求地奋斗、革命、改革,寻找中华民族的生路。有论者称整个20世纪中国文学艺术都体现了这种“民族悲情”。传统、现代、中学、西学这些概念在过去一百多年里曾经超量负载,被赋予了远远大于它们自身的象征含义,陷入了非此即彼的生死搏斗。相比于前辈,青年一代已走出了1840年以来的“民族悲情”,他们具有良好的教育背景和相对完善的知识结构,对待传统文化的态度是平和、放松的。他们并不担心穿上古代的服装就被人骂为封建余孽,也不担心喜欢宫斗剧而被人讥为腐朽。传统对于他们来说不是沉重的符号,不是与现代对立的系统,既不需要泥沙俱收地遵守、盲从,也不需要坛子罐子统统砸碎的断裂。对他们来说,古今、中西不是对立和相互取代的关系,而是可以放在同一个现代的平台上,吸收、消融,推陈出新,别开生面。这是群体拥有强大的个人主体能力的标志,也是国家文化创设走入新阶段的标志。他们有平和的心态,高屋建瓴的视野,对于来自国外和传统的文化滋养一视同仁,不自我设限,不画地为牢。
传统文化的传承和更新无论对于哪个国家来说都是一个大命题。从横向比较的角度来看,许多民族国家在经受外来冲击后,都有一个重新审视本国传统文化的过程。最终,一种独创性的确立常常是在充分消化了本民族文化精髓之后。以日本文艺界为例,日本导演黑泽明、宫崎骏、文学家谷崎润一郎、川端康成等人都是这方面成功的典范。从纵向上来看,清新、刚健、有生命力的东西会流传下来,而腐朽、局限的东西会被时间剔除。传统的延伸固然是历史延伸的题中应有之义,但创造却有高潮有低谷。每一代人在多大程度上建立自觉性,就能在多大程度上抓住机遇,每一代人能抓住多少机遇,能灌注多少能量,决定了一个时代能达到的高度、能创造的成就。青年代表着未来,是创造的生力军。青年群体加入我国传统文化的再创造,是一件幸事,是社会文化更迭的良性标志。青年的创造验证了优秀传统的生命力,如寒冬新梅一般醒目。但由于高度商业化的运作体系,青年对传统文化的利用有时也会具有一味迎合消费者口味而带来的弊端,需要正视与纾解。对青年的创造要尽可能在理论上倡导、在政策上扶持、在文化环境里鼓励、在实践中鞭策,推动它们走向深厚、行之久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