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石山
《围城》里说,“老科学家”可以有两种解释,一是年老的科学家,一是老旧科学的家。仿此,我若算个文学家,该是上了年纪的文学家,还是老旧文学的家?想想,只能算是个老旧文学的家。
这就要说句大话了。过去那些征战连年的将军,称颂起来,多用的一个词儿是:无役不与。我的年纪,不能算多大,但要说起新时期文学的历史,也可称得上是“无役不与”了,且在新时期文学尚未起步的时候,就已然步入文坛了——若参与重要的文学活动,就算是步入文坛的话。
说到这儿,就不能不提到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两个老编辑,一个是王笠耘先生,一个是谢明清先生。
1970年8月,我在山西大学历史系毕业了,去了吕梁山里的汾西县教书。先去了一个村子,过了一年又去了另一个村子。不用远眺,就能看到自己的前程:年轻教员熬成中年教员,中年教员再熬成老教员,退了休,肩塌背驼,回到老家,了此残生。
得挣扎,万一有希望呢?
而挣扎,唯一的本事,就是写作。
那时,几乎所有的文学刊物,都还未复刊。只有一些群众性的小刊物,还在办着。1972年夏天,看到一本《革命文艺》,山西省文化馆办的,上面有“革命故事”。哈,这不是小说嘛!便写了一篇投去,居然发表了。信心大增,同时意识到,靠这样小打小闹,是没人理会的。要想出名,得来大的。这道理,跟做强盗有几分相似:天天偷鸡摸狗,谁认你是个角儿?要干就得干一票大的。那时,样板戏还没有叫响,新的电影更是少而又少。我想,何不写个电影文学剧本呢?拍出来了,那才叫一举成名天下知,还会再待在吕梁山里吗?
于是在那个叫上团柏的村子,窑洞里,煤油灯下,写了个电影文学剧本,叫《山里的秋天》。托一位曾在一起教过书,后来调到县教育局当了打字员的同事,刻蜡版,做成油印本,分寄给北京电影制片厂和上海电影制片厂,还寄了一本给当时的国务院文化组。这时已是1973年的夏天。
奇迹发生了。同年10月间,北京电影制片厂的马德波同志来信,说这个本子有相当基础;他近日要去内蒙古组稿,想返回时从大同南下,来汾西县看望我,商量剧本修改事宜。过了不久,又来信了,说是他因单位有事,直接回了北京。他又说,北影将在11月份办个电影文学剧本学习班,拟请我去北京,一面学习,一面修改剧本。
这样,我便来到北京,参加了这个学习班,时间一个半月。三十几个人,来自全国好几个省份。来人最多的是安徽,他们的一个剧本,已经成熟,另有一个剧本,也见好。江西也来了两个。剩下的,多是东一个、西一个。山西就我一个。这些人里,后来还有点名气的,有成了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的张锲,成了江西省文联主席的杨佩瑾。还有一个叫肖马的,也是安徽来的,后来说是写过《芳华》的严歌苓的父亲。同时也知道,跟我联系的马德波,是北影文学部的主任,来北影前,在文化部电影局工作,是陈荒煤的秘书。
最后的结果是,我的电影剧本没有通过。大概是为了安抚我吧,学习班结束后,马德波派了个年轻同事陪同,安排我去平谷县采访,算是深入生活,扩大视野。
我呢,回到汾西县,调到后山的一个乡镇中学。一不做二不休,我以电影剧本为框架,改写成一部三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名叫《磨盘庄》,托人打印成册。随后请假去了北京,到了北影,找见马德波,希望托他的关系,介绍给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辑看看。在北影招待所住了两天,马德波来了,说出版社的人,他也不熟悉,也是人托人,跟人民文学出版社当代室的一个叫王笠耘的编辑说好了,明天直接去社里找此人好了。
第二天,来到朝阳门内大街166号。进了楼,记得是二层南边的一个大办公室,见了王笠耘先生。他当时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在我看来,当在五十岁的样子。王先生收下书稿,也还热情,只是说,他们收到的稿件甚多,要轮上得一个时期,不可能很快看过,叫我回去等候消息。
这个办公室有两个窗户,一东一西。东面的窗户正对着门,窗前两个办公桌东西相对。王先生是西向坐,在我的感觉上,该是个负责的。他说的看稿子,极有可能是安排下面的一个编辑看。我原来的打算是,等上三五天,他们粗略看过,若认为可用,我回去再细细打磨。王先生这样说了,我也不能再说什么,当即告退。其时唐山大地震刚过,北京城里,时有小震,不便多待,又匆匆回了山西。
回去以后,等了再等,一直没有消息。我的是打印稿,就是不用,人家也不会退的。也就死了心,一心一意写起短篇小说,居然多有斩获,两三年间,除了山西几家刊物,《北京文艺》(就是后来的《北京文学》)等外地刊物上,也多有发表。
粉碎“四人帮”后,县上办起高考复习班。教育局觉得我是个能教复习班的,于是将我从下面调回来,带了理科复习班的语文,兼班主任。两年过后,1980年春天,该是3月下旬,忽然接到中国作家协会的通知,说是他们要办一个文学讲习会,经甄选,确定我参加,学习期限为半年,从4月1日起,到10月31日止。
我当时正带复习班,去不去,还有些犹豫。经一个朋友劝说,决定如期前往。去了,不是什么正经地方,租的朝阳区委党校的房子。学员共三十二人,好些是当时有名的青年作家,比如与我同一宿舍的,就有河北来的贾大山。一个宿舍四个人,我俩在门口两边,我东他西,门开了正对着他。
当时还不知道,这个文学讲习会,就是后来的文学讲习所第五期,也即鲁迅文学院第一期。改为“文学讲习所”,并与上世纪五十年代丁玲办的中央文学讲习所赓续起来,是我们来到之后,经“闹腾”才改的。改为“鲁迅文学院”,则是讲习所办了三四期之后的事。
住下才知道,学员的选拔,并不是通过各省作家协会推荐,也不是中国作家协会创联部推荐,而是先成立了这么个机构,由调到这个机构的人,自己选拔的。他们的选拔方式,则是通过北京各重要文学单位的推举。
熟了,也就敢乱翻了。有次去资料室翻书,见旁边有几个簿子,拿起来翻看,竟是《中国作家协会文学讲习会学员花名册》。还叫“文学讲习会”,显然是开办之前,确定下名单之后制作的。一翻就翻到我的一项。姓名、年龄、单位,最后一格是推荐单位,列有三个,分别是:《北京文艺》编辑部,《人民文学》编辑部,人民文学出版社。
这三家推荐我,应当说各有来由。《北京文艺》推荐,是我接连在那儿发了好几个短篇小说,有的还是头条。《人民文学》,我投过稿,虽没有发表过,但他们的人常去山西,不会不知道我。而人民文学出版社推荐,一时竟有些莫名其妙。我的《磨盘庄》是给了他们,给了也就给了,没有任何回音,跟扔到野山坡上一样。因此上,我认为,起了主要作用的,定然是《北京文艺》。其主编李清泉先生,对我的小说很是欣赏;还有小说组组长赵金九先生,信上曾说,希望每年给他们写上三个短篇。没错,肯定是这样,李清泉说了好话,重话,定下了,后两家的推荐才会附上。
学习期限半年,到了10月初,就有点“乱营”了。定下导师,名头大的,多往导师那儿跑;跟名社名刊关系好的,多跑几趟烧烧香,混个脸儿熟。我跟贾大山、乔典运三个,被视为“农民作家”,分配导师时,谁也不提要求,心想,爱谁谁吧。最后把我们三人分给大名鼎鼎的王愿坚先生。那些当了导师的作家,都很看重这批学员,有的还请学员吃饭。我们三个,左等右等,也不见导师召见,只说是他很忙,正在写《四渡赤水》的本子。后来快散伙了,我们三个才得以去一个名叫小雅宝胡同的地方,拜见了王先生,聆听一番教诲,自然受益无穷。
话再扭回来。傻等的日子里,心情可说是糟透了。学了半年,一无所获。同学们一个个风光了再风光,而我呢,连个导师也找不下,找下了连理都不理。时不时想起杜牧的诗句,“绝艺如君天下少,闲人似我世间无”,不敢胡攀附,但那份灰心丧气,今天都还记得清楚。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好消息转来,说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谢明清先生叫我去社里找他,要跟我谈谈。
传这话的,是所里分管我们的张玉秋老师(相当于班主任)。导师一直定不下,定下了又不接见,张老师也为我们着急。如今人民文学出版社有编辑要约见,张老师似乎也颇为欣慰,说罢还微微一笑,表示嘉许。张老师说话的时候,贾大山就在床沿坐着。张老师一走,贾大山对着我,诡异地一笑,撇撇嘴说:
“你小子行啊!”
意思很明显,我们俩,连上乔典运是仨,都是涸辙之鲋,无人理睬,而你却悄悄密密,攀附上这么个大门户。
这种事,不可辩白,辩白只会越抹越黑。我也就没吱声,当天下午,准时去了人民文学出版社。
还是多年前去过的那个二楼,那个办公室。东边窗下,该是王笠耘的办公桌,没人。西边窗户下,靠里,西墙边,坐着一个人,扭头一看,见我来了。不用问,我知道他是谢明清,他知道我是韩石山。
他说,他知道我来北京参加讲习所的学习,早就说叫我过来谈谈,忙,一直没空。听说快结业了,再不谈就没机会了。问了我创作的情况,说当年看过我的长篇小说,觉得我的文字还是有些功力的。既然写农村,不必抓什么重大题材,该以农民的日常生活为重心,写出真正的农村的现实。若写好了,给他看看。
他不是个多么善于言辞的人,说话很诚恳。这就够了。前后也就二十分钟,没话说了,起身告辞。谢先生送到门口,握手而别。
学习班结业,我回到山西。山西省作家协会待我不薄,通过组织手续,将我从学校调出,安排在汾西县城关公社任职,算是深入生活。1984年秋天,调回作家协会,成为专业作家。
也就在这年11月吧,中国作家协会组织一个访问团,参观苏南的社队企业。省作家协会的领导让我去了,同去的还有时任作协副书记的焦祖尧同志。
这个访问团,规格不低。团长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社长韦君宜老太太,副团长是河北文联主席徐光耀先生。团员十人,作家中有湖北来的刘富道,是我讲习所的同学,其余人,再没认识的了。可我心里清楚,还有一个人,我是认识的,就是也是团员的王笠耘先生。
到了南京,省委书记接见后,一行人乘一辆中巴车奔苏南而去。去了的地方,记得有常熟、苏州、无锡等地。团体外出,同一辆车上,头一次坐成什么样子,以后差不多老是这个格局。车门在中间,我年轻,进去自动靠后点,而我前面,恰是王笠耘先生。
我这个人“嘴贱”,爱说话,没几句,就跟王先生熟络了。得知他是西南联大毕业,更是敬佩不已。我始终没提送稿子认识他的事,对他却有一种特殊的亲切,感情上视之为老朋友。他呢,大概车上寂寞,也没个好交谈的人,跟我也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什么。
一连几天,看了许多地方,吃了许多江南的美味。记得在无锡,午餐很丰盛,下午好几个人拉肚子,其中有王先生。追究起来,说恐怕是太湖小银鱼惹的祸。刘富道也这么看,我悄悄对他说,肯定不是,我们桌上的银鱼,我吃了差不多半盘子都没事,怎么会呢?
苏南回来不久,收到王笠耘先生寄来一本书,名叫《小说创作十戒》。人敬我一分,我敬人十分。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大编辑,给你寄来书,虽没说让给他写个什么,可谁也知道,收到朋友的书,写篇评论是最好的报答。而写这样的文章,对我来说不是个事儿。于是便写了篇评论,在《太原日报》评论版刊出,且将报纸寄去。
那两年,原版的《红楼梦》最是火热。我早就知道,人民文学出版社在“文革”前,出过一套原版的《金瓶梅词话》。我上大学时,学校规定,中文系二年级以上才可在阅览室把它借出来看,当晚必须还回。
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说人民文学出版社存有早先出版的《金瓶梅词话》,三百元一套,相当级别的人,开了介绍信才能买下。这个价钱,是我承受不起的。当时我的月薪,也就九十元的样子。买这么一套书,花三个月的工资,太不合算了。正好有个老家的企业家来我家,听我说了这个情况,他说,若能给他也买一套,我这套的钱,他出了。
怎么办呢?我想起了去苏南时一路同行的韦君宜老太太,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社长。心想,以前不认识,不好说这个话,现在认识了,是买又不是讨,她老人家该给这个面子吧。于是便给她写了一封信,说明情况。过了几天,来了电话,说可以,你来吧。
为买到两套《金瓶梅词语》,去一趟北京是值得的。去了,见了韦老太太。她是大官,不办这等琐事,当即打电话给一个人,谁呢,简直让我惊呆了,竟是谢明清先生!
谢当时的职务是什么,我没有问,是他告诉我的,说他已调往新闻出版署任职,这儿的事还兼着。交了钱,书还在库里,一时拿不上。他问我住在哪儿,什么时候走。我说了明天的车次。他说了个时间,让我届时在饭店门口等着,他会用他的车送我上站,同时将两套书带来交我。
第二天一早,谢明清先生坐着由司机开的车(这是他在新闻出版署的待遇),来到酒店,将两套书给了我,送我到了北京站,他下了车,握手而别。
去北京站的路上,我很想跟谢明清说几句话,说说我为什么没按他的吩咐,写一部农村世俗生活的小说。简单点说,像后来陈忠实的《白鹿原》那样的小说,我是不敢写的。我家成分是富农,舅家是地主,可说坏成分占全了,我要是写那样的小说,就有反攻倒算的嫌疑。再说,我小时候随父母在山东德州生活过几年,上中学后就住校,直到大学毕业,对农村生活没有多少情感。那些年,我所以拼了命地写作,还写的是农村题材,是因为山西文学界认这个。我的一切,都有功利的打算,就是自己逃出吕梁山,把老婆孩子从农村捞出来。现在这两个目的都达到了,我是不会再写什么农村题材了。
是有这个意思,但我没有说出口,只有心里默默地念叨:老谢,感谢你当年对我的鼓励,是我没出息,让你失望了。
记不得是这次去北京,还是过了一两年去北京,我去看望了王笠耘先生。那时,他像是刚退休,住处做了调整,换成个大点的房子,地方却很远,在北京的东北角,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个库房的旁边。那时说的大房子,实际不怎么大,也就小三间吧。我去看他,老先生很是高兴。说到库房,我又有些不自信了,因为我对他家的布置,没有一点印象,而对这个库房印象却很深。莫不是有这样一个可能,就是第二天谢明清接上我,去了这个库房,拿上韦老太太的批条,取了两套书,然后再送我去车站?谢先生知道我与王老有交情,指着旁边一个宿舍楼说,王先生就住在这儿。房子似乎刚交工,前面还有一堆建筑垃圾,门前是深深的通道,似乎房子陷在地下许多。极有可能是这样的。
年岁久了,一时理不清,且全留着。下面一件事,则是确实的。
又过了几年,收到王先生的长篇小说,名字怪怪的,叫《她爬上河岸》。同时附有信,只说让我看看,没说别的,我也没往别处想。现在想来,若他提出点什么,或是含糊地说上句,想听听我的看法,我是会写篇评论文章的。还是那句话,对我来说,这不算个事儿。
写罢此文,在网上查了一下,王先生1927年生人,2008年已过世;谢先生1939年生人,当健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