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阅读课有感

2021-03-08 02:53□汤
文学自由谈 2021年4期
关键词:可读性陌生化莫言

□汤 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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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文科生太多会阻碍国家发展。吾辈不才,正是在文科院校教书,教的还是毫无用处的中文。只可惜觉悟有限,对此竟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殊可叹哉。

最近接手了一门名为“新世纪文学研究”的研究生选修课,刚开始颇费踌躇。一般而言,中文系带有“文学研究”四个字的课程,在学生眼里多半是面目可憎的,理论多,体会少,国内作家作品多,国外作家作品少。了解之后,我觉得同学们最欠缺的,还是对具体作品的细致阅读。不读作品,谈什么研究呢?谈玄说虚,自然兴味寡然,且带有自欺欺人的意思。于是和同学们商量着开列书单,多方权衡,列了二十来种近二十年来比较重要的作品,中外都有,要求仔细阅读,放开讨论,一个学期下来,能读几本是几本,不做硬性规定。

结果出乎我的意料。平日里,同学们习惯以网络文学作为阅读消遣,觉得那些文字更贴近他们的生活和时代。对当代最新的严肃文学成果,他们几乎没有主动关注的念头,对外国当代文学更是闻所未闻,因为不在考研的范围之内,文学系所有专业课,也都没有涉及这些尚未完成经典化的作家作品。他们记不住那些作家的名字,觉得距离非常遥远,跟自己的专业也没有多少关联。

就是在这样的前提下,讨论过几本小说之后,我发现如果给予同学们充分自由的解读权,他们的阅读体验可以做到细致入微,现实感很强,比起很多所谓专业的读者和批评家来说,甚至更有原创性。他们普遍会从自己的生活困惑出发,在小说中寻求某种出路和解释。在谈论文学作品时,他们也会欣然离题,谈论自己的生活,谈论由作品内容引起的价值冲突。

2

比如,几乎所有同学都认定,西方当代文学作品,比中国当代作品,更加接近他们的现实世界和精神世界。也就是说,他们感觉到,库切、巴恩斯、托卡尔丘克、莫迪亚诺笔下的异域,比起莫言、刘震云、金宇澄笔下的乡土中国和市民社会,更让他们感觉亲切,也更加痛痒相关。他们强烈建议,鉴于学期即将结束,上课时间非常有限,应尽可能把更多时间分配给外国作家作品,少讲中国作家作品。

这是我始料未及的。这是来自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的研究生(也有比较文学专业的旁听生),对中国当代作家作品最体己、最坦诚的认知。他们与当今文学界的主流作家和批评家隔了至少一辈,观念截然不同,对文学的认知也差异巨大,以至于他们进入这个专业后,发现主流文坛上听上去名气很大的人物,不管写什么、说什么,都跟自己没关系,感觉更像是上一辈人的圈子游戏。

这一度让他们很有挫败感。

仔细一想,如果把眼光放长远一点,这帮孩子很可能部分代表着未来的文学品味和审美风向也未可知。

同学们也是在集中阅读、对比阅读之后,才发现当代中国小说带给他们的隔膜感究竟意味着什么。这种阅读印象可以说缺少深度,但一以贯之,那就是当代中国小说题材老旧、人物平庸、主题单薄、思想性差;用他们的话说,这些作品给人“闹哄哄的感觉”,不那么舒服,好像完全不关心眼下这个时代。当然有时也会佩服作家们讲故事很用心,语言也很流畅,但读过之后少有启发和诗意。而如果只是为了看故事,他们宁可选择电视剧和电影,甚至网络小说。

相比之下,西方作家所讨论的话题,比如当代社会对欲望和审美的桎梏以及超越之可能性,战后社会人的记忆与历史,自我的重构关系,当代知识阶级的信仰和虚无等,明显更让他们激动,更加有表达欲和参与感。他们在这些当代外国作家们的文字里,真正看到了“新世纪”的“新”,不同于之前读过的十九世纪文学,也不同于二十世纪以来的各种现代主义和现实主义。这批当代作家真正在尝试突破和创新,尝试对这个全新的时代进行正面的回应,因此在字里行间存在某种叙事上的“智趣”和思辨上的“理趣”;这些东西,是影视剧难以呈现的,因而对这帮孩子们来说具有高级感。他们会说,哦,文学原来还可以这样。

3

因此,课堂上大家都在问同一个问题:小说的可读性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这些作品都很好读,都有可读性,但实际的阅读体验却有这么大的区别?尤其是读完莫言之后接着读库切,这种反差就更加强烈。

我很认真地想了想这个看似不是问题的问题,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事。其实所谓的可读性,可以用形式主义所谓的“陌生化”来解释,而陌生化,说白了就是要给人新鲜感和惊奇感。实现陌生化的手段,可以是语言上的,可以是情节上的,也可以是观念上的,总之,就是让人或多或少感到新奇,这样的文字才能抓住人。

以课堂上我们读过的《蛙》为例,可以看到,莫言确实有讲故事的天赋,他的小说几乎每一个章节都充满“惊奇”,因而可读性很高,读起来很顺滑。第一章讲吃煤,把那种饥饿渲染得淋漓尽致,让人目瞪口呆。几乎每一段都有出人意料的内容,比如第一、二段是讲叙事者家乡与众不同的取名方法,用人的器官取名,陈鼻、王脚之类;紧接着开始讲述王脚多么与众不同,他的驴多么与众不同,如此等等。

这就是莫言可读性的密码。他时时刻刻都在制造惊奇,一个高潮接一个高潮。吃煤之后是讲抗日军医大爷爷的医术如何神奇,他的遭遇如何匪夷所思;再之后是年幼的姑姑在被日军俘虏后如何从容应对、她从医初期面对的接生婆如何荒唐可恶、难以置信……

以此类推,纵观莫言的其他小说,就能发现,莫言的可读性和陌生化,基本都建立在特殊年代的特殊经验之上。那些年代与今天的现实生活有很大的反差,于是处处透出惊奇、传奇的色彩;而莫言的才华在于擅于抓住这些异质成分,汪洋恣肆地大做文章。

这就是为什么那么多当代著名的乡土作家没办法写眼下的城市生活(在非特殊年代,他们找不到惊奇),也写不了知识分子群体(知识和观念绝非他们的长处),只好一直在那个早已不存在的乡土中游荡,以各种姿态挖掘早已不新鲜的老旧传奇。

这不是莫言的个人特点,而是中国当代作家的普遍现象,而且他们把这种对现实的漠视,当成对现实的关注。

本科生的写作课上,曾有同学站出来,说自己母亲读过莫言的《蛙》之后,感到愤怒。莫言在后记中说自己触碰的是敏感题材,是为了自己的良心在写作,他似乎真诚地相信这样一部作品会成为公正客观的历史见证。但这位经历过计划生育真正惨烈痛楚的母亲,却感到这部关于计划生育的小说有避重就轻的意思——故事讲得很流畅,真正重要的问题却全不触及,一方面无视真正的悲剧所在,另一方面又毫无反思的意识,甚至很多地方还混淆了基本的是非对错。这位同学说,当他听了母亲的故事,再读小说,尤其是那篇后记时,他是站在母亲那一边的,因为他确实感到了一种隐隐的冒犯和亵渎。

这一幕一定会让我铭记终生。它使我意识到,如果一个写作者用别人最深重的痛苦来讲故事,却一味追求可读性和戏剧性,而不能讲到那些人、那个时代真正的痛处和最深的领悟,是会让人多么伤心和失望。

我们继续追问:在托卡尔丘克《太古及其他的时间》中,写到了犹太人大屠杀,而整部小说是用轻灵的、童话般的语言和视角来写的,那么,那些犹太人幸存者读到这样的小说,会不会觉得受到了冒犯呢?同学们倾向于认为不会。因为他们能够真切地感受到作者的悲悯,以及在小说中那个“超越视角”所包含的抚慰人心的善意和暖意,它毫无猎奇和消费的意思。这些东西,他们在中国那些讲述苦难的先锋派小说及其遗绪中,是很难感受到的。

4

我时常感到,在这种“野路子”“不正规”的文学课堂上,老师受的教益往往比学生多。

在他们身上,我看到了文学在当今社会最真实的境遇。他们形象地向我展示,文学阅读确实是个人化、差异化的体验,但同时也清晰地显现出一些普适性症候,这些症候往往都值得深思。也是因为在课堂上的这些感受,我不知不觉中调整了对当代文学的整体认知,也越来越警惕关于文学解析的自说自话。

比如我发现,不论本科生还是研究生,阅读面较广的同学对新世纪以来中国散文和诗歌的评价,明显要好过小说。如史铁生《病隙碎笔》、齐邦媛《巨流河》、多多《诺言》等,在课堂上收获了普遍的好评,细读效果也明显优于小说。

为此我集中阅读了一批近年来的诗歌和非虚构作品,受益良多,也打算在以后的文学阅读课中减少中国当代小说的书目,加入更多的优秀散文和诗歌。

我感到,小说作为一种更世俗、更大众的文学体裁,在新世纪所遭受的冲击也要来得更大一些。影视文化、通俗文学占领了它相当一部分领地,新时代的读者对它的要求也确实更加苛刻了。如果小说还要充满生机地存在下去,它就必须如昆德拉所说,去传达那些只有小说才能传达的内容,找到自己真正的立身之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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