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匝地 放下蒲团
——石溪的生平与艺术①

2021-03-08 11:32石木士
中华书画家 2021年2期
关键词:山水

□ 石木士

[清]石溪 溪阁读书图 16.6×52cm 纸本设色 1668年 故宫博物院藏款识:山中云雾深,不识人间世。偶然出山游,还是山中是。戊申冬十月行脚武昌,遇山长大居士,握手论廿年心交,别时举此以志相感云耳。石道人。钤印:石谿(白)

“清风匝地”乃石溪自题《达摩面壁图》引首四字,他不仅于此有所阐发,并且提出己见,遂作“从前汗马无人问,秖要重论盖代功”之叹。“放下蒲团”则是程正揆题石溪《江山卧游图》引首一语,作为最重要的绘事知己,他认为石溪“每以笔墨作佛事,得无碍三昧”。石溪自己也在款题中屡屡论及禅、画一理,或以禅入画,或由画通禅。可以说,以上八字既是石溪生平心绪之写照,亦是其艺事因缘之所在。

石溪出生于明万历四十年壬子四月初八(1612年5月8日)②,是日恰好为浴佛节;卒于清康熙十年辛亥(1671)九、十月间③。湖南武陵(今属常德市)人,俗姓刘,字介丘④,号石溪。别署僧残、石秃、白秃、石道人、残道人、残道者、残秃、秃、石溪道人、石溪残秃、石秃残、石秃残者、石溪残道人、石溪残道者、电住道人、电住残者、电住老秃、电住残秃、电住残道人、电住老人等,另有“释类残者”“残”“残者”“天壤残者”“髡残道者”“杲”“忍辱仙人”诸印。此外,“髡残”一号偶见于石溪友朋著述中。

据石溪剃度弟子山足兴斧(1636-1688)⑤所作行状,可知石溪生平大略:“稍长,自知前身是僧,出就外傅,窃喜读佛书。”⑥同里“儒而禅者”的龙人俨颇为欣赏这个深具慧根的少年。某次,石溪偶尔闻诵《怡山愿文》,便有出家之想。父母为了断其念头,随即张罗婚事,遭到石溪极力抗拒。明崇祯十一年戊寅(1638),年已27岁的他“自念居家难以脱离。一夕,大哭不已,遂引刀自剃其头,血流被面,长跪父床前,谢不孝罪。父知其志坚,且业已剃,遂听从之”⑦。当时正在汉阳任职的龙人俨,听闻此事后,为之大喜曰:“此大丈夫事,不可小就。”⑧次年(1639),龙氏辞官回乡⑨,奉养老母,并引导石溪参禅,待其有所领悟后,又令他云游至江南,就教高僧大德。于是,石溪生平第一次来到南京,“无所遇,遇一老髡,问师出家始末,言与己同。但已得云栖大师为之剃度。师因请大师遗像,拈香遥礼为师。老髡与议名智杲,盖云栖派也。”由此,“智杲”石溪有了较为正式的门派谱系。“既返楚,卜居桃源馀仙溪上”,潜心修佛,又因“龙先生昼夜逼拶”,久之,石溪“忽有所触,心地豁然,遂成无事道人”⑩。

崇祯末年,石溪的家乡处于战火之中。明亡之际,清军又伺机入关并挥戈南下,于是此地相继成为各种势力角逐的战场。石溪晚年常向亦师亦友的程正揆述及在甲申(1644)、乙酉(1645)间“避兵桃源深处”的往事:“历数山川奇癖,树木古怪,与夫异兽珍禽,魈声鬼影,不可名状,足迹未经者,寝处流离,或在溪涧枕石潄水,或在峦猿赴蛇委。或以血代饮,或以溺暖足,或藉草豕栏,或避雨虎穴,受诸苦恼凡三月,《山海经》《齐谐志》,悉备之矣。”这段刻骨铭心的经历,也无疑成为他日后山水画创作灵感的重要来源。

石溪在明亡后约十年间的行踪隐晦不明,数种小传均告失记。通过相关文献,大致可推测石溪或随师傅龙人俨渡江流入湖北,筑借耕斋于沔阳西澨,并与一些遗民僧如尹民兴、郭都贤、熊开元以及方以智等人有所交往。期间,师徒二人也曾致函遗民僧领袖觉浪禅师,希望能皈依其门下。不过,觉浪并未应允,他表示“二公如果不屑屑于此,则亦不应急于见山僧之入泥水”。

清顺治十一年甲午(1654),觉浪约请石溪等人到报恩寺重新校刻已经“板朽”的《大藏经》。于是他再次来到南京,参与或代为主持修藏社。这一时期,石溪结识了顾炎武、张瑶星、钱谦益、程正揆、钱澄之等名士,眼界进一步开阔,其诗画天赋与造诣亦日渐得以展现。不过,其直率易怒的性格同样令人印象深刻。譬如,后来的《蕙櫋杂记》曾记一事:“熊公(开元)国变为僧,聚徒拥众,开堂说法。尝至南京,一日携侣游钟山,有楚僧石溪者,隐者也,独不往。及熊游归,石溪问曰:‘若辈今日至孝陵,如何行礼?’熊愕然,漫应曰:‘吾何须行礼?’石溪大怒,叱骂不已。明日,熊谒石溪谢过,石溪又骂曰:‘汝不须向我拜,还向孝陵磕几个忏悔去。’”此事流传颇广,为人评说。

经过了四、五年的直接接触,到了戊戌(1658),石溪前往杭州皋亭山崇先寺拜谒觉浪禅师,终于“一见皈依,易名大杲”,正式归在觉浪禅师门下。

顺治十六年己亥(1659)七月,龙人俨病逝;同月,郑成功兴兵攻打至南京,功败垂成。九月,一代名僧觉浪示寂,石溪“自祖堂奔赴。诸弟子以杖人亲书法偈及竹如意,遵遗命于龛前付授师,拜而藏之,不启,已纳归青原,终不受”,他就此婉拒继承曹洞宗法嗣。同年,钱澄之在《次夜过祖堂宿石溪师竹关》一诗中认为:“意取懒残禅,不传曹洞道。有时弄笔墨,直探北苑奥。”似与之有关。不久,石溪云游至黄山等江南名胜,深受造化之功。日后,他在画题中多次述及黄山四时变幻之景。约在1660年夏,石溪返回祖堂山幽栖寺,从此修佛与绘画并重,成为佛门著名画僧之一。

康熙四年乙巳(1665)五月,石溪应僧弘储之邀前往苏州灵岩山寺,直至初秋始归幽栖,绘扇面以记其所见。1668年秋他曾返回故里,移葬双亲,后行脚武昌,与程正揆诸人相聚作画(石溪《溪阁读书图》,故宫博物院藏)。

有研究者推测石溪“在己亥到戊申的十年中,有时住在祖堂山的幽栖寺,有时住牛首山的弘觉寺”。其间,颇有文士名流与之交游,诗画酬答。程正揆乃石溪密友之一,两人之间的交往亦是画史一段佳话。程氏曾有所回忆:“惟予至则排闼入,乃瞠目大笑,共榻连宵,畅言不倦。曾为予破关拉至浴堂洗澡竟日;又曳杖菜畦山篱间,巡觅野蔬,作茗粥,供寮务,数百众皆大惊骇,未曾得有。牛首双峰,竟成虎溪三笑矣。”石溪偶或出山就医,在程氏家中与之“或箕踞桐石间,鉴古人书画,意有所及,梦亦同趣”。二人常在一起谈史论画,题赠作品。丙午(1666)深秋,即将返回家乡定居的程正揆再次到山中访晤老友,“留榻经旬,静谭禅旨及六法之微”,石溪遂以程氏所藏佳纸作春、夏、秋、冬山水四帧相赠(石溪《四季山水册》,美国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德国柏林国家艺术馆、大英博物馆分藏)。

辛亥(1671)正月,石溪为程正揆一帧山水画(程正揆《山水》,故宫博物院藏)题跋,论及书画一理。钱陆灿携友人过访山中,归途以诗答之:“回首望祖堂,逶迤众岩曲。中有所思翁,高居养其朴。字字《净名经》,言言《宗镜录》。观空无留心,跖实乃虚腹。辟如日月光,照此躯壳族。熏闻青莲华,荡涤天魔欲。妍赏又分外,落笔天机肃。书画虽小技,精妙造化㔉。旁观讶溟涨,即事成风縠。”由此可见,钱陆灿诸人对石溪此际的佛学境界与书画造诣均赞叹有加。是年秋天,大歇堂中的石溪病势日渐加重,弘储、熊开元诸辈纷纷来函慰问。熊氏先赠以佳墨,此时他尚能复函以谢;后又寄人参,人参至时他已涅槃往生。

石溪临终前,“尽出其生平玩爱古铜器,以己意命工写《佛出山》像,高数尺,一火而就,妙好端严。亲书一联云:‘剜尽心肝,博得此中一肯;留些面目,且图去后商量。’”并嘱托寺僧弃其骨灰,甚至表示:“若不以吾骨投江者,死去亦与他开交不得。”因此,众僧在“举火后,函其骨灰,投燕子矶下”。钱澄之在为其所作小传中写道:“师脱略一切,独嗔怒不可解。投灰之命,亦恶其肢体向多痛苦,仇视而弃之也。”

石溪身后虽以画僧著称,其实就他一生而言成就是多方面的。大致说来,可分为绘画、书法、诗歌与佛学等。

石溪山水、人物、花鸟兼擅。早期大约从人物画入手,青年时代画艺已颇为不凡。龙人俨《题自像》一诗中曾赞曰:“画神非画形,良哉介邱子。”龙氏家富收藏,或可成为石溪学画的重要途径。现其名下存世人物画大多为佛家造像,如作于辛丑(1661)二月的《禅机图》(朵云轩藏);约绘于1665年的《达摩图》(日本泉屋博古馆藏)等。后来,与其同庚的钱陆灿曾记曰:“石公画奇古,今一纸数缗亦不可得矣。近余得《西相观音》一轴于蔡纲南,供十五松。”此外,石溪山水画中的点景人物,精当传神,深具影响。钱澄之也在传中认为石溪“间以己意作山水、人物,脱尽常蹊”,亦可见并重之意。

[清]程正揆 山水 126×31.3cm 纸本水墨故宫博物院藏款识:清溪道人画于沚园旧居。钤印:程正揆字端伯(白)石溪题跋:书家之折钗股、屋漏痕、锥画沙、印印泥、飞鸟出林、惊蛇入草、银钩趸尾,同是一笔,与画家皴法同一关纽,观者雷同赏之,是安知老斫轮有不传之妙耶?青溪翁曰:饶舌饶舌。辛亥(1671)正月同友人观于幽栖之大歇堂。石道人识。钤印:石溪(白) 残者(朱)

大约到了中年时期,他在南京报恩寺修藏社主要转向山水画创作,并受到程正揆等人的影响。二十几年以后,程氏在题画时曾回忆道:“此石溪在修藏社中所作。予告之曰:画不难为繁,难于用减,减之力更大于繁,非以境减,减以笔。所谓弄一车兵器不若寸铁杀人者也。石遂作是图示予,复笑曰:诚少少许,奈不中律何?予应曰:博浪一锥为千古绝伎,金人十二,何啻天壤视之,君宁有悻心耶!”

[清]程正揆 题石溪《江山卧游图》 纸本 1661年 故宫博物院藏释文:石公慧业力超乘,三百年来无此灯。入室山樵老黄鹤,同龛独许巨然僧。青溪翁又题。

[清]石溪 绿树听鹂图(局部) 119×33cm 纸本设色 1661年 上海博物馆藏款识:绿阴初集北窗下,黄鸟时鸣高树间。安得心如墙壁似,一炉柏子对青山。 一春为风雨摧折,余亦因老病困之,开眼见新绿黄鸟,忽忽动笔墨之兴,日染数笔,画就颇自适。青溪司空云:“得失寸心,非可向人道也。”黄鹤山樵深得此意,虽于古人窠窟出,而却不于窠窟中安身,枯劲之中发以秀媚,广大之中出其琐碎,备尽生物之妙。司空家藏真迹可谓甲观,近来临摹家往往鞭策皮毛,未得神理,玩稍顷便欲弃去,盖不得古人意耳。余画岁不过数帧,非知画者亦不能与。韫生居士不但鉴赏具眼,其为人也高远有致,因以此赠之,后之观画而得人,知余不谬。庚戌三月,电住残者识于幽栖之大歇堂。钤印:髡残道者(白) 电住道人(白) 介丘(朱) 石谿(白)

在石溪存世作品中,较早的一件为《探奇索险图》(藏处不明),绘于己亥(1659)长夏;较晚的为画于1670年《山水》十开册(上海博物馆藏)。尽管这当中只有短短的十几年,然而前后画风有着较大的变化。

取法王蒙是石溪山水画的主要路径,从其款题可知他曾多次观摩王蒙名下的传世之作,其中包括程正揆、宋琬以及徐延吴等人的藏品。程正揆曾在诗中一再赞叹:“石公慧业力超乘,三百年来无此灯。入室山樵老黄鹤,同龛独许巨然僧”(程正揆《题石溪〈江山卧游图〉》,故宫博物院藏),“山人黄鹤老山樵,三百年来竟寂寥。非是金针无暗渡,阿师脂粉忒轻描”等等,“黄鹤无樵此道微,溪边片石独传衣。画师少惬山僧意,遗墨苍龙破壁飞”,不一而足。

石溪虽以取法黄鹤山樵为要,然亦心拟黄大痴,并临仿倪云林、吴仲圭诸家笔意。程正揆认为:“石溪……间作书画自娱,深得元人大家之旨,生辣幽雅,直逼古风。”当然由于个人笔性之别,石溪山水似更别具苍茫意象。

石溪循着元四大家之路,追寻董、巨传统,尤其服膺后者能得“真心法”。他也取法米家山水,虽然在题画中表明未曾见过米氏真迹。张瑶星题其《仿米山水》云:“此幅自云效颦米家父子,正恐米家父子有未到处,所谓‘不恨我不见古人,恨古人不见我耳’。”《清人集锦册》中有一开便是石溪取法米家山水之作(故宫博物院藏)。1669年,他为周亮工画的一帧册页题曰:“出牛首诸峰,回望之,却是米老本色。”(石溪《米老本色》,台北故宫博物院藏)1670年的《山水》十开册中有一帧亦得益于米家山水(上海博物馆藏)。

石溪对明中期“吴门画派”文、沈之作也有所借鉴。乾隆年间的钱杜认为:“其临文徵仲山水,不独形似,兼能得其神韵。”进而表示:“余曾见其仿文氏数帧,并如太史腕下跳跃而出,虽精于鉴赏者不能辨也。”

由上可知,石溪与清初“四王”诸家相近,他所摹习的对象大多是归入“南宗”的文人画家。不过,他“天姿高妙,见解超然”,以“自证自悟,如狮子独行”的笔墨作佛事,自出机杼,遂成“一代解人”中的重要画家之一。

石溪花鸟画虽几无传世,不过我们可以在文献中寻及个中痕迹。譬如,程正揆《题何省斋画扇》中记曰:

石公为省斋何子画菜数茎、芋半头。省斋持向青溪,欲作一偈。奇哉,石公不向钟楼上念赞,却要床脚下种菜,大似瞌睡汉思

现存《金陵画家集画册》(上海博物馆藏)其中一帧以工笔设色,绘飞虫、豆花,生动传神、清雅明丽。有其题诗曰:“秋风淅淅,白露泠泠。花繁子实,寒香沁人。”似为惊鸿一瞥。

宋元以来,一些大画家兼善书法,石溪对此深有体悟。从其作品而言,他早年似受到锺繇楷书以及颜真卿《争座位帖》和《祭侄稿》等名作影响。中晚年也偶尔加入隶书笔意,使得其行草书变化更为丰富。如庚子(1660)《白石苍松》(故宫博物院藏)、辛丑(1661)《禅机图》款题颇得锺繇之神韵;1670年的《山水》十开册,其中行笔波磔明显,飞白较多,隶意自具(上海博物馆藏)。1671年初春,他在题画时写道:“书家之折钗股、屋漏痕、锥画沙、印印泥,飞鸟出林、惊蛇入草、银钩趸尾,同是一笔,与画家皴法同一关纽。”(石溪《题程正揆〈山水〉》,故宫博物院藏)可见他将书法、画法同归于笔法。正如清末邵松年评曰:“石溪山水如书家草法,笔笔空灵,笔笔沉实,虽极恣肆而无不在规矩之中,诚大家也。”

石溪学问深醇,他论《庄子·内篇》,以佛学参之,多有己见。其中数则见录于方以智《药地炮庄》,与诸家并列之。程正揆亦有《与石溪和尚论庄》一札。

石溪擅长以禅入诗,一些诗集也有所选录,有选家对其诗作一一加以品评。譬如:“好想头”(《古意》);“如此题画,不但无烟火气,并无水墨气,石公得手人,自与他家不同。”(《题画》);“末作商量语,绝妙!”(《折脚铛》末句为“尔知何处山最深”);“绿草何伤心之有?不说出的妙。‘琐碎’二字写落花最贴,公真为草与花咏耶。”“不敢觑则已觑之矣,伤心在‘不敢’二字。”(《怨歌》);“奇想天开”(《山中杂偈》);“云耶我耶山耶人耶,是一是二,我不敢知”(《山中》);“识得惯,自认得真,较八十翁作更深一步”(《与涉江老人作〈归钓图〉题此》)。

石溪参禅日久,加之天赋异禀,造诣颇深。约顺治朝前期,觉浪道盛在给龙人俨与石溪师徒二人的回函中就已大为赞许:“石上座谓此真血脉,如铁函《心史》,终不可磨灭,则又能剖比干之心于杖人所卖之心矣。”石溪生前著有禅偈卷帙,觉浪曾为之撰写《石溪道者禅偈引》。程正揆则在与石溪的信札中对其禅偈戏作揶揄之词,他写道:“和尚禅偈,奈予不识字;旁有注脚,奈予眼昏;命侍儿读之,奈予耳聋。”云云。

[清]石溪 米老本色 纸本水墨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款识:出牛首诸峰,回望之,却是米老本色。石秃。钤印:介丘(朱)题跋:兜率崖前双屐去,铁公桥畔一筇归。当时拟向牛头住,不道风尘与愿违。羼提。钤印:琅邪(朱)

[清]石溪 山寺秋峦图 44.6×59cm 纸本设色 1663年 上海博物馆藏款识:半偈参云窟,幽闲足止观。穰新留鹿卧,粒剩有鱼餐。漫拟归时路,犹贪见后峦。尘心何处着,况复到瓢团。癸卯秋七月廿一日,过弘济禅院作此。幽栖电住残道人。钤印:石谿(白)

在石溪传世作品中,也有不少题画诗与书论、画论,信手拈来,同样可见其“书史”功夫。

石溪去世数年之后,再传弟子瞽僧方子安为其刻“《禅偈》一卷、《大歇堂》六卷,行于世”,其名下尚有《浮查诗集》,惜均已久佚不传。

[清]石溪 拟大痴《清江一曲图》 27.5×176.5cm 纸本设色 1664年 上海博物馆藏款识:甲辰嘉平,泰来徐子偶从人得大痴《清江一曲图》,曰:虽过眼烟云,然不可不与知者共之。遂遣人以重毡裹而怀之,入幽栖见示。其画之潦倒纵横,素所未见,老杜所云“秃笔扫骅骝”,忆其生辣可知矣,惜余病,不能生擒活捉,暂作邻女效颦,良可笑也。尔止居士得无喷饭乎?石秃残识。钤印:释类残者(白) 电住道人(朱白相间)

石溪往往在款题中阐述画、禅之理。譬如,辛丑(1661),他题画曰:“残僧本不知画,偶因坐禅后悟此六法。”丁丑(1667)秋,他在《松岩楼阁图》(南京博物院藏)题曰:“董华亭谓画如禅理,其旨亦然。禅须悟,非工力使然,故元人论品格,宋人论气韵,品格可学力而至,气韵非妙悟则未能也。”庚戌(1670)冬,他在《山水》十开册(上海博物馆藏)一帧中题曰:“予因学道,偶以笔墨为游戏,原非以此博名,然亦不知不觉堕其中。”册尾他进而写道:“画者,吾之天游也,志不能寂,五岳无济胜之具,索之残煤短楮之间,聊以卒岁云耳。”

一般而论,临仿古人乃取法传统的必经之路,石溪对此有着清晰的认识,学古而不泥古。癸卯(1663)冬,石溪病中《仿王蒙山水图》题云:“汉武帝欲以兵法教霍去病,去病曰:‘不至学古兵法,顾方略何如耳。’唐明皇示韩幹御府图《马》,韩曰:‘不愿观也。’张子韶曰:‘去病胸中有活法,韩幹胸中有活马。’石秃曰:‘若先有成法,则塞却悟门矣。古人学道,先从死里求活,所谓绝后再甦、欺君不得此也。’”他还表示:“余最爱黄鹤山樵(画),笔意苍劲,尝于青溪程司空处观所藏《湖山清晓图》,又于徐子东田处观《巨渠林屋图》,皆山樵得意笔也。每临摹之则拙,乃知古人得其意思所在,岂死在句下乎。”(北京市文物局藏)1666年,石溪在《四季山水册(春)》(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中自题:“画必师古,书亦如之,观人亦然,况六法乎?”

在石溪的作品中,也有不少标明“仿”某家法,但他并没有因此而落入古人之窠臼。1670年,他在《绿树听鹂图》(上海博物馆藏)题曰:“青溪司空云:得失寸心,非可向人道也。黄鹤山樵深得此意,虽于古人窠窟出,而却不于窠窟中安身,枯劲之中发以秀媚,广大之中出其琐碎,备尽生物之妙。”接着石溪对时风加以指陈:“近来临摹家往往鞭策皮毛,未得神理,玩稍顷便欲弃去,盖不得古人意耳。”他在与友人的信札中也述及自己的书画观,譬如,在《与蔡龙文论书画》中写道:“书画文章,此中关捩假于天,不假于人者也。吾道所谓无师智,才一拈出,自别常情。山谷云:一丘一壑,要须其人胸次有之。若单单摹拟效颦,禅家呵为仆儿、婢子边事耳。”将只知摹拟前人成法的画家痛斥为“仆儿、婢子”。清初摹古之风日盛,石溪的批判可谓切中时弊。

石溪在为友人“樵居士”所作山水册(汪洪度题引首“物外田园”,故宫博物院藏)对题曰:“终日在千山万山中坐卧,不觉如人在饭箩边忘却饥饱也。若在城市,日对墙壁瓦砾,偶见此一块石、一株松,便觉胸中洒然清凉,此可为泉石膏肓、烟霞固疾者语也!”他还谦虚地认为:“我尝惭愧这只脚,不曾越历天下名山;又尝惭此两眼钝置,不能读万卷书,阅遍世间广大境界;又惭两耳,未尝亲受智人教诲。秖此三惭愧,纵有三寸舌头,开口便秃……”石溪自证自悟、勇猛精进的旨趣由此可见一斑。正如张瑶星所言:“举天下言诗,几人发自性灵;举天下言画,几人师诸天地;举天下言禅,更几人抛却故纸,摸着自家鼻孔也。介大师个中龙象,直踞祖席,然绝不作拈椎竖拂恶套,偶然游戏濡吮,辄擅第一。”钱澄之亦云:“吾尝谓石溪自成其诗,自成其画,亦自成其禅也。”程正揆《题石溪画》曰:“石公善病,若不暇息,又不健饭粒,入口者可数也。每以笔墨作佛事,得无碍三昧,有扛鼎移山之力,与子久、叔明驰驱艺苑,未知孰先。殆维摩以病说不二法门者耶。”以上数则诚为知己之言。

石溪生前便与程正揆(号青溪)有金陵“二溪”之称。康熙八年己酉(1669)冬,龚贤为周亮工所集《名家山水册》(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对题曰:“今日画家以江南为盛,江南十四郡以首郡为盛,郡中著名者且数十辈,但能吮笔者奚啻千人?……金陵画家能品最夥,而神品、逸品亦各有数人。然逸品则首推二溪,曰石溪、曰青溪……残道人画粗服乱头,如王孟津书法;程侍郎画冰肌玉骨,如董华亭书法。百年来论书法,则王、董二公应不让;若论画笔,则今日两溪,又奚肯多让乎哉!”时人杜濬在与汪秋涧的信札中亦云:“敝乡有诗而无画……直至今日,突出两人,一为石溪禅师,一为青溪太史。仆前后见其巨幅长卷,云峰石迹,迥绝天机,原本古人,师友造化,未尝不叹为神品。不知何以不出画家则已,一出便到恁地!”

清中期之后,程氏声名渐微,论者多将石溪和稍晚的石涛并称之。如钱杜论曰:“石溪上人笔墨,与石涛相伯仲。”杨翰《归石轩画谈》则记曰:“尝见有潢治甚精,问之,曰‘二石画’,及展观,则赝鼎也。”显然,此时“二石”之目已属常见。这在秦祖永、林纾等人的相关著述中也是如此。

清末民初,论者往往将石溪、石涛与渐江合称为“三高僧”。随着社会变革与文化艺术新思潮的兴起,“清初四大画僧”之说也逐渐流行。此外,黄宾虹、黄君璧、张大千诸家对石溪画风有所追摹,黄氏还曾专门研究其生平与艺事。

囿于各种因素,石溪去世前作品已然不多,身后更是一画难求,友人施闰章、钱陆灿等人亦有所述及。此外,他生前便有如刘德馨者摹仿其作,当时名手陈舒也曾临仿。简而言之,仿本、伪作屡见不鲜,三四百年间一直流衍变化,真赝相杂。时至今日,寥寥可数的传世真迹,更显弥足珍贵。就目前海内外各大收藏机构共约八九十件的石溪名下作品论之,几近一半的款题内容其实出自他人诗文集,至于画风关系,或近或远,更是错综复杂,令人慨叹。

此外,清初四大画僧中大约惟石溪入佛门乃个人主动为之,既非逃禅,也非偷生,而且早在明朝灭亡七年之前便已出家。从各自存世作品而论,其佛学印迹也最为深厚。石溪绘画出于个人秉性与天赋,品行高洁,无关功利,这与渐江、八大山人、石涛诸家在后期或以鬻画为生亦有所不同。

自20世纪80年代兴起各种纪念活动以来,石溪和尚似乎依旧“超然世外”,艺林人士未免引为憾事。今年(2021)岁在辛丑,乃其化去350周年,且以此小文遥怀之。

注释:

①笔者作为《中国历代绘画大系·清画全集》首席专家与执行副主编,对《石溪卷》“概述”作了修改及部分补写。然限于种种因素,未免有所不足,本文在此基础上或稍有补益,附此说明。

②一般据周亮工“石溪大师六十僧腊,大师与佛同日降”诗题以及“与张瑶星”信札中的“石公后我一日”。分别参见周亮工《赖古堂集》卷六、卷二十。清康熙十四年(1675)刻本。

③参见毛文鳌《髡残卒年新考及有关补述》,《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刊》2013年第5期,第88-94页。

④也有一些文献著录为“介邱”,如龙人俨《龙太常全集·先集搜遗》卷二,第15、16页,“题自像”,清光绪十三年(1887)刻本。此外,民国三十一年(1942)《中和月刊》第三卷第3期刊登“释石溪画山水”,款作“介邱”。

⑤其生平参见潘江辑《龙眠风雅续集》卷二十七,第13页、14页,“衲子·释兴斧”。清康熙二十九年(1690)自刻本。

⑥[清]钱澄之《田间文集》卷二十一,第20-23页,《髡残石溪小传》。清康熙二十九年(1690)斟雉堂刻本。

⑦按石溪出家过程,众说纷纭。程正揆《青溪遗稿》卷十九,第4页,《石溪小传》云:“幼有夙根,具奇慧,不读非道之书,不近女色。父母强婚弗从,乃弃举子业。廿岁削发为僧,参学诸方,皆器重之。”清康熙间天咫阁刻本。周亮工《读画录》卷二,第9页,《石溪和尚》曰:“幼而失恃,便思出家。一日,其弟为置毡巾御寒,公取戴于首,览镜数四,忽举剪碎之,并剪其发,出门径去,投龙三三家庵中。旋历诸方,参访得悟。”清康熙间刻本。本文采用钱澄之《髡残石溪小传》,乃来自山足兴斧所写石溪行状。

⑧[清] 钱澄之《田间文集》卷二十一,第22页。

⑨“(龙人俨)先生笃于孝,以太夫人春秋高,于崇祯己卯遂请养归里。”参见龙人俨《龙太常全集·先集搜遗》卷二,第16页,《棺铭》附其门人所作《凤先生传略》。清光绪十三年(1887)刻本。

⑩[清]钱澄之《田间文集》卷二十一,第22页。按“馀仙溪”亦作“渔仙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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