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尼·本尼特非文学的文学理论研究

2021-03-07 12:56何利娜
武陵学刊 2021年3期
关键词:尼特文学理论话语

何利娜

(中共天津市委党校 马克思主义学院,天津 300191)

韦勒克在《文学理论》中将文学研究分为外部研究和内部研究两个部分,外部研究主要偏于文学与作家、历史、时代、社会之间的关系,“其理论预设是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以来延续了数千年的‘模仿说’和‘再现说’,即文学是对现实生活的模仿和再现”[1]7。浪漫主义之后流行起来的“表现说”在韦勒克看来也属于外部研究,因为它强调的是作家在文学创作中的作用。因而,与此相关的作家研究、文学社会学、文学心理学、以及文学与其他学科之间的关系的研究等都被韦勒克归为文学的外部研究。内部研究则侧重于研究文学作品本身,集中于作品的语言、结构、技巧、方法等文学自身的因素,也就是雅各布森所言的文学之所以为文学的“文学性”。对韦勒克而言,“文学性”也就是我们所说的文学的本质在于“想象性”“虚构性”与“创造性”。

本尼特在他的《文学之外》一书中也提出了文学之内外研究的观点。与韦勒克对文学研究的外部研究与内部研究的区分不同,本尼特的文学之内主要是指传统的文学研究,除了韦勒克所言的文学内部研究之外,还包括一切从美学的角度来进行的文学研究,比如被韦勒克视为外部研究的“表现说”,甚至是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从美学的角度讨论文学、艺术对社会的批判等。而其对文学之外的界定主要在于文学以外的对文学产生影响的其他因素,比如社会、制度等。

本尼特认为,文学之外主要传达这样一种意图:“采取一种处于传统的审美文学观的外部的立场,而建议将‘文学的区分性的特性(文学性)定位成一系列历史特定、制度组织化的效果,而不是定位成文学的文本的永恒不变的特性’的一系列方法原则。”[2]1在他看来,文学之内外并不是韦勒克意义上的严格区分,“因为‘文学—文学性’作为一种美学话语的范畴,形成了文学实践、制度和话语的现存存在和功能的一部分”,文学之外主要是“一种使文学从其自身抽离出来的方法,它能够更好地理解文学实践、制度、话语组织的存在领域,从而利用它们之间的矛盾进行政治装置(equip)”[3]5。简单来说,本尼特的文学外部研究侧重在文学与社会、历史的关系,尤其是制度、话语等因素对文学产生的影响,以及文学在制度场域内所产生的效用,而这种效用具体表现在文学的话语与实践如何作为主体构形的工具来发挥作用。因而,本尼特主张把文学看成是“在特定历史和制度组织中文本使用和产生效果的领域”[3]9。显而易见,本尼特对文学的研究侧重其外部研究,尤其是文学在主体构形中所能产生的作用和效果,即文学在特殊的社会制度领域内的功能和效果。从这一理论基础出发,本尼特形成了其非文学的文学理论观点。

一、理论背景:非文学的文学理论的提出

“非文学的文学理论”,简单来说就是从非传统的审美角度来研究文学。本尼特主张传统审美文学观“之外”的文学研究,提出一种非文学(non-literary)的文学理论:“把文学理论建构为一系列社会的而不是形式的现实和过程,因为即使不存在文学的文学理论但并不排除其他种类的文学理论的可能性。”[3]136非文学的文学理论的观点抛弃传统文学研究的审美特性、文学的内在性等基本论题,侧重文学的外部研究,把文学研究与传统论题之外的社会、历史、制度等因素联结在一起。本尼特认为文学理论哲学美学传统的研究方式偏离了马克思主义社会历史化逻辑,无法与马克思主义思想的分析逻辑相一致,而为了实现文学与马克思主义思想的社会历史驱动相结合,需要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切断与美学之间的联系,以使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回归马克思主义思想的分析逻辑。为此,本尼特主要从两个方面对马克思主义文学研究传统进行质疑来反证“非文学”的文学理论的正当性。

第一是从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哲学美学传统入手对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进行批判。本尼特认为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美学研究虽然采取了社会历史化的修辞,但实际上却是唯心主义化约论的倾向。它们之间的矛盾在于既看重艺术的超验性,又把艺术的特性表述成是受社会历史条件所决定。这种矛盾性是由于社会历史化范畴在美学领域中运用导致的,它导致一种让社会学关注审美问题的同时又在社会历史分析上给这些问题提供解释的依据的立场。在此立场下,审美判断主体和审美对象成了相互支持的关系,主客体之间的关系则被表征为同一类的关系。一方面,主体被视为是历史的、自我构建过程的产品;另一方面,审美对象即艺术品被看做是体现了这个过程,并标志着这个过程的完成。如此一来,主客体之间的关系就被表述为哲学层面上的普遍主客体关系。在卢卡奇的普遍性理论中,普遍性来自于作品中经验的社会典型性和历史时代的进步倾向性,作品虽然不可避免带有历史生产条件的印记,但却可以在具体的历史生产条件之上浮起来,产生普遍性的价值。问题是,普遍性是在具体生产条件中形成的,当作品从这些历史生产条件中抽离出来之后,历史进步倾向性与文学的内在论之间的关系未必就会保持一致。因而在普遍性的理论逻辑中,文学的价值主要体现为文学与历史的自我认识规范之间的接近程度,而非文学的审美特性。但是在西方马克思主义语境中,文学的价值主要是由文学的审美特性决定的,而文学的审美特性,则主要依赖于文学的相对自主性。为了明确文学的审美特性,文学的相对自主性从文学产生的历史社会条件关系中抽离出来,抽象出关于文本形式的潜在共同性的特质,即超历史的文学符号系统。不难看到,在此分析框架中的马克思主义分析方法偏离了社会历史分析的轨迹,文学的内在形式与与外在社会历史之间形成一种对立的关系。经典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倾向是构建一种社会的、历史的以及政治的基础理论来分析艺术实践和意识形态之间的关系,但是审美范畴进入马克思主义领域之后,其分析方法脱离了经典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基础,并抑制了社会历史文化的驱动。这可能会导致出现如下认知倾向:即认为艺术的进步性在于艺术的自主性、在于艺术超越社会历史规定性的自主特点,以及认为艺术实践的历史条件和社会关系分析无法解释艺术本身的特质。从这一层面而言,艺术的自主性问题不可避免地与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历史文化分析相矛盾,审美范畴在马克思主义思想领域不可避免地会带来一定的矛盾冲突。

审美范畴在马克思主义思想领域的矛盾冲突主要体现在审美话语与价值话语上。本尼特认为审美话语是“把审美解释成主体关照现实的精神关系的独特模式”,“不论使用什么方法达成这种模式,它都呈现出一种大体相同的结构,即作为主体构成分析,无论是自我形成的还是文化生成的,都提供了一种审美判断普遍性的合法化,正如它反过来支持了主体占有现实的独特审美模式的观点一样”[3]148。而价值话语,则是“调节着不同价值共同体中的社会实践的价值评判的多种多样、成分复杂的话语序列”[3]148。价值话语的突出特征是构建了价值评判的规则以及价值评判的主体和对象,但这规则是文化地建构出来的。审美话语往往体现为价值话语所采用的一种形式,看起来它们之间并无矛盾冲突。问题在于,审美话语具有自然原初性,而在实际的运作场域中,审美话语的展开设定了一个普遍判断的主体,这个普遍的主体形式只有在特定价值共同体的评判规则(即价值话语)里才能被表征为合法;同时,审美话语的实现和效果有赖于一个使艺术存在得到认可的独特制度领域即“公共艺术领域”,在此领域里审美话语才能获得某种社会效益。于是,审美话语呈现出既通过判断主体普遍化得到实现、却又成为评判主体普遍化补充的内在矛盾。而审美话语作为价值话语的重要表现形式使得它的原初自然性与价值话语的社会历史文化建构之间也存在相互冲突。因此通过审美话语构建出来的艺术自主性,实际上并没有真正脱离社会历史条件,其通过艺术的自主特征而实现的批判功能值得怀疑。因此本尼特进一步认为:“审美话语的结构本身在政治倾向方面是非常值得怀疑的,不管它在表面运行的政治方案如何激进。”[3]162

第二是对文学批评的价值问题进行质疑。价值问题是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乃至整个文学批评的关键问题,“价值问题贯穿于马克思主义的批评实践”[4]。本尼特认为,马克思主义批评在价值问题上,往往倾向于把价值问题与文学问题等同起来,并企图通过文学问题阐明价值问题。这种做法会导致把一系列不同的问题混合起来,比如将审美评价与政治问题混合在一起,它促使价值被看作是文本固有的特性,并认为其在某一段时间内静止不动。本尼特认为这实际上是资产阶级批评的价值判断取向,马克思主义在构建文学经典的时候,所依据的价值评价标准往往来自于“伟大的传统”。

马克思主义批评的价值问题倾向于构建一种普遍的价值话语,这种普遍价值在经典马克思主义那里体现为历史决定性和历史进步主义,在西方马克思主义那里则表现为“真”“假”意识的区分。因而,在评价一部作品是否有价值时,经典马克思主义会在作品中寻找它们隐藏的历史决定和进步因素,西方马克思主义则通过检测作品是否超越了历史规定性、是否“真正的艺术”来确定作品是否具有价值。在马克思主义的评价标准之下,非经典化的大众文本就被冠以无法展现复杂的历史进步性、无法区分虚假的意识形态而被马克思主义批评排除在外。本尼特认为马克思主义批评构建的普遍价值并不具有普遍正当性。在他看来,价值并不是文本的特性,文本本身并没有价值,它只经过主体进行价值判断才能获得价值。而价值判断的理由各不相同,批评观念也因人而异,因此价值只不过是价值判断话语的产物[4]。因而,价值判断只不过是一家之言,是出于不同批评观点与目的而进行的一种关系性的建构,这种价值判断具有很大的随意性,并不能作为普遍的价值理论。

本尼特进而认为,“马克思主义内部在价值理论的旗号下提出的东西只不过是进行价值判断的特殊理由而已,特定的价值话语生成具体类型的价值判断主体,从逻辑上来说,它们并不高于作为竞争对手的其他价值判断批评话语所产生的价值话语”[4]。马克思主义批评依据其价值理论对文本进行评价判断的时候,往往也会有失偏颇。比如被排除在外的通俗小说和其他大众文化文本,由于不符合其价值评价标准,以至于连带读者大众的阅读活动都被认为是没有任何反思能力的被动接受。但是文本产生的效果并非马克思主义批评所能限定的。本尼特认为文本本身并没有效果,它只不过是生产效果的场所。文本的效果问题实际上是关于实践的问题,也就是如何用最佳的方式介入到文本效果的产生过程[4]。因此,文学批评有必要关注阅读和创作的社会过程。在本尼特看来,仅仅阐释文本的真理并不够,还应该思考什么样的批评实践能够最大程度地促使阅读过程政治化。因而,本尼特主张马克思主义批评实践应该考虑读者的阅读问题,关注具体的阅读实践。鉴于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存在的诸多矛盾问题,本尼特提出了一种“非文学”的文学理论,即在坚持文学特性并非由审美因素决定的前提下,建构一种文学范畴。

二、理论意图:文学的构形效用

非文学的文学理论的首要任务是解构传统文学研究本质论的研究方式。为此,本尼特专门提出“文本形而上学”的概念,直指俄国形式主义理论框架中的文学本质观。在俄国形式主义文学理论中,“形式”是典型的文学的本质,文学性则是文学之所以为文学的最本质的形式,它是判断一部作品是否是文学的重要依据。而本尼特认为这是一种唯形式的文学本质论,是“文本形而上学”,它“把文学概念作为超越历史的抽象概念”[5]48,对游离于母体之外的文本概念的设想和其审美效应、政治效应的讨论产生不利影响。俄国形式主义的本质论理论追求的结果是割裂了文本与社会生活、历史的联系,导致了文本的静止和封闭。而实际上,文学并不是一个稳定不变的文学主体,而是在不同环境中满足不同功能的不同文本。“文学性”的概念并不能保证文本的普遍的、不变的正式属性,文本的价值和功能受到接受活动发生时的不同社会和历史条件因素的制约,文学性只是文本履行的功能,它并不能超越社会和历史因素成为文学的本质。因此,本尼特反对“文本形而上学”把文学作为超越历史的抽象概念,并提出对文本采取“双眼观察”的方法,即把文本看作是一种具体的、历史的、不断变化的存在;文本受到不同要素的影响,包括其组织方法和作为被接受对象在不同历史时期所具有的不同互文关系[5]48。

互—文性成为本尼特反对文本形而上学之后的文学理论研究方法,也是其非文学的文学理论的一个重要概念。“互—文性”(inter-textuality)从克里斯蒂娃的“互文性”(intertextuality)概念发展而来,它对于解释文本与阅读的问题、以及对理解阅读构形具有比较重要的作用。为了与克里斯蒂娃的“互文性”(intertextuality)区别开来,本尼特在“互—文性”(inter-textuality)中间专门加一横“—”。在本尼特看来克里斯蒂娃的“互文性”概念关涉到他者文本在某一特指文本中的在场,而“互—文性”则指文本与文本之外的广阔的社会语境之间的相互关系,包括特定的社会历史条件作用在读者阅读、理解上的交互关系等因素[6],在分析阅读关系时充分展现出阅读条件的变化对于文化激活读者的作用。文本在社会历史语境、读者阅读实践的关系建构之中被“生产性激活”。在具体的阅读实践活动中,这种“生产性激活”既激活了文本,也激活了读者。文本的意义是被各种权力和意识形态介入而“激活”生产出来的特殊的政治效果和意义。“生产性激活”是一种过程,其中文本、读者以及它们之间的关系都会受到不断变化的权力、意识形态以及社会规定的影响。因而,“互—文性”的交叉话语系统、差异性的反本质主义逻辑以及作为外在文本的语境都对文本、读者、社会之间的关系产生影响。

本尼特在克里斯蒂娃互文性理论的基础上提出了“互—文性”理论,吸收了克里斯蒂娃对于文本与文本之外的社会、历史因素之间的交互关系、文本主体等理论主张。不同的是,在本尼特那里文本的主体是阅读的主体而非写作的主体,他更为感兴趣的是文本以外的社会历史条件和语境与读者阅读理解之间的交互关系,他在分析阅读关系的时候,尤其关注文化激活读者的效果受阅读条件的变化而产生变化的情况。在“互-文性”理论中,本尼特的用法是在术语中间加一个连线,即互—文性(inter-textually),指阅读中一个特定文本对其他现存文本变化不定的联想产生的效果。而克里斯蒂娃互文性中的文本是不断变化的,互文性在“现象型文本”和“基因型文本”之间交流的零点时刻产生。而“阅读构形”中的互—文性中待读的文本是被过度阐释、过度编码的,文本意义的产生与变化在于文化激活文本与读者,文本以外的社会历史语境的交互才是读者理解文本并产生不同意义的关键所在。

不难看到,“互—文性”理论的基础实际上是差异性逻辑,本尼特把文本意义的来源归结于不同的差异性的阅读关系之中。在本尼特看来,文本处于互—文性的关系网络中,并不存在一个固定的、永恒的、本质性的意义。文本的意义来源于互—文性的关系性网络,它产生于差异性的阅读关系之中。这里的差异并不是不同的文本与文本之间的共时性差异,也不是能指之间的区分,而是与“自由漂浮的能指”的运动相关的一系列文本之间的差异,这些差异关涉到了更为广阔的文本之外的社会、历史语境等问题,它能够展现出社会变迁的动态历史。他认为,“意义并不是能指的固有特性,而是能指之间不断地运动的相互关系的结果”[7]。因而,能指运动串联起来的互—文性网络是文本意义产生的关键。由于“自由漂浮的能指”的作用,互—文性网络中的文本在读者解读之前就已经被过度阐释、过度编码,因而读者在进入某一特定文本阅读之前总会带有一定的“前见”,从而激活文本的阅读。在此意义上,文本意义的产生和变化与“互—文性”中的文本关系网以及读者个体的知识储备差异有很大的关系。读者对自有知识的激活影响了文本意义的生成,因而读者的个体差异是文本意义产生变化的重要因素。“互文性就是写作与阅读共享的一个领域”[8],正是读者的积极参与丰富了互—文本,丰富了文本的意义,从而使得文本意义得以不断产生与再生产。

“非文学”兼及了文学文本之外的其他要素,本尼特统称为外在文本。本尼特把文本分为内在文本和外在文本,内在文本就是阅读活动中有待于阅读的文学文本,外在文本则是语境。“一般说来,语境被看作是社会的,也就是说,语境作为一套外在话语和外在文本要素,是作为外在的背景或者阅读环境与文本相联系。”[9]在一定程度上,外在文本的要素影响着不同读者群体的阅读行为,从而使文本产生不同的意义。“作为外在文本的语境”越出了文本自身,从文本与读者间的关系来解释阅读问题。作为外在文本的语境,其实更侧重于读者自身的知识储备和理论水平,以及阅读时的外在背景和阅读环境,而这决定了文本意义的生成。语境性的理论内涵在于说明文本意义的生成主要由读者个人主观方面决定,文本意义并不由作者决定,其生成在于读者而非作者。在阅读实践活动中,文本充当着不断变化着的角色,文本在具体的历史条件下所产生的特殊功能和效果取代了文本的概念。在接受环节,读者于具体的阅读活动中参与对文本意义的生产和改写,并在这一过程中通过意识形态的作用完成读者的自我塑形。因而,本尼特倾向于将文本置于当前语境中,充分考虑制度、机制等要素对文本意义生成和阅读效果产生的影响。

文本效用和阅读效果主要体现在“阅读构形”上。“阅读构形”指向“文本在历史语境之中、在与读者的关系建构之中被‘生产性地激活’”[10],在文本、读者和社会历史语境的相互关系中,读者通过阅读具备社会构形能力的文本,有效激活文本与读者之间的关系,读者在阅读中构形自我,并反过来构形社会。在阅读实践活动中,阅读的内在文本判断既不能简化为外在文本的社会语境,也不能从相关文本中衍生出来,它由多种因素决定。阅读构形中的判断在文本与背景中起中介的作用,“联系两者并提供机制,通过这些机制有效互动,不把语境当作一套外在话语关系,而是作为一套内在文本和话语之间的关系,这样的关系给读者以文本,给文本以读者”[9]。阅读构形的概念把文本、读者、语境三者相互关联起来,密不可分。

显而易见,本尼特建构的非文学的文学理论将促使文学理论研究把文本解释成历史特定的、社会组织的文本使用和影响的场域,更为关注文本在社会实践场域中所产生的效果。他认为文本的效果是通过互—文性系统的中介插入既定的社会关系联结之中产生效果,互—文性系统影响了文本的接受情况。文本在接受活动中,通过互—文性的作用进入历史,并被历史“重新确定”,从而在历史过程中产生多元的效果。对文本效果的重视无疑出现另一种导向,即对读者问题的考虑。文本阅读是文本效果产生的活动过程,读者参与阅读的积极作用不可忽视。在读者阅读活动的参与下,文本是否有价值所依据的不是马克思主义构建出来的“经典”以及各种价值判断和标准,而在于它在社会、读者中产生的影响、效果和对读者的构形作用。在此语境下,“经典”以外的大众文本的存在和价值理应得到重新评价。

不难发现,本尼特背后的理论意图在于为“经典”以外的大众文本、通俗小说和普通大众读者寻找理论化的合法依据。在对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话语和价值问题的批判式质疑之后,他提出了重新评价文学价值的方法,并重新定义文学和文学理论的范畴,这些举措都往往朝有利于大众文本和大众读者的方向发展。在一定程度上,本尼特确实达到其目的,他从文学之外的制度话语、社会实践场域、文本功能效果、读者的阅读构形作用等问题出发,为大众文化和大众读者的理论研究开辟了一条路径。

三、理论走向:文学是否走向终结

本尼特建构了“非文学”的文学理论之后,文学研究的审美形式、经典、普遍价值、价值判断和评价标准等基本论题被解构掉,传统文学研究范式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坏。

本尼特在指责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抑制了社会历史文化驱动的同时,也把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简化成了对文学的历史条件的探讨。马克思、恩格斯虽然以政治和经济研究著称,但是并不表明他们对文学问题不重视。他们对文学和艺术评价的片段性思考和研究,已然体现出他们的文学观点。马克思曾在给恩格斯的一封信中描述他的著作是一个“艺术整体”,以及在他成熟著作中所运用的一些关键的经济概念范畴里,也能找到美学观念的痕迹[11]5。威廉斯在《文化与社会》一书论及马克思主义和文化问题时认为:

马克思自己曾构想过一个文化理论,但没能充分加以完善。例如,从他即兴而发的文学评论展示出他作为那个时代的博学智慧之士的洞见,而非现在我们所熟悉的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他偶尔会用非凡的社会洞察眼光来进行文学评论,但是我们绝不会感到他是在应用某个理论。他讨论问题时并未用刻板教条的口吻,而且无论是在文学理论或文学实践中,他都非常谨慎地控制自己,不把自己在政治、经济、历史方面的结论以过分热心或机械地挪用到其他事情上。恩格斯虽然不如马克思那么谨慎,在口吻上却和后者相似。[12]281

伊格尔顿认为,马克思主义批评非常敏锐地关注文学作品的形式、风格和含义,并且把它们放在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来理解。其目的是为了更充分地阐明文学作品[11]6。本尼特有关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批评显然是抓住后者来批判前者,而实际上西方马克思主义对审美的关注并没有背离马克思主义。伊格尔顿指出,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创造性在于它对历史本身的革命的理解,而不是对文学进行历史的探讨[11]7,西方马克思主义恰好体现了这种革命性,从美学的角度对社会文化进行批判,艺术的革命性恰恰就在于它的批判性。就本尼特所尝试构建的文化理论而言,他实际上是秉承了20世纪30年代之后英国马克思主义和文化研究的传统,这个传统更为关注文化的物质基础,他认为文化可以走在经济以及社会组织的前面,引领理想的未来。后来,本尼特在公共文化美学的研究中结合公共服务的传统,把英国对文化赋予的美好意义更加发扬光大。

然而,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审美研究体系亦是发展马克思主义批评的另一条路径。审美问题是文学研究的基本论题,从马克思主义的角度来阐释审美能够给文学研究带来新鲜血液。韦勒克认为,文学的本质在于“想象性”“创造性”和“虚构性”;康德则认为,“审美理念是一种想象力的呈现,这想象力和一种特定的观念相联系,这种观念和想象力在自由发挥中呈现的无比多样的局部表象紧密关联”[13]261。审美作为想象力的一种呈现,正切合韦勒克所言的“想象性”,因而审美是文学研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本尼特把审美的论题解构之后,文学文本无法界定,文本失去界限,最终导致文本泛化,一切文本皆可成为文学。与审美问题紧密相关的审美判断,是评价文学审美价值的一大判断标准。A.C.布拉德雷高度肯定了审美价值作为文本内在价值的重要性,他认为“诗还可以有许多外在的价值,……然而,它的外在价值既不是也不能直接决定它那种满足想象性阅读经验需要的内在价值;诗的内在价值必须完全从内部来判断”[13]271。在康德那里,“审美判断由于(在主体)意识中不涉及一切功利性计较,就必然要求对每一个人有效,而没有由客体决定的普遍性。这就是说,与审美判断密切相关的普遍性是一种主观普遍性。”[13]26康德承认审美判断的普遍性,但是认为这种普遍性是主观的普遍性。当然,除了审美价值之外,文学还存在其他的价值,诸如道德、社会等方面的价值,但彼德森认为,“‘文学价值’应该归结到作品自身,这样的话就可以认识到是作品本身包含和显露‘文学价值’,而不是将文学价值看成是某种外来强加的东西而受到裁断”[14]。显然,审美价值是文学价值的根本。

在本尼特看来,价值判断是不同批评观念所产生的价值话语的产物,具有很大的主观性,并不具有普遍性。不可否认的是,价值判断确实存在一定的主观性,孔帕尼翁同样认为,“凡价值判断,便一定建立在排他性上。说某一文本属于文学,就意味着另一文本不属于文学”[15]。问题在于,如果就此把价值问题全部消解,那如何评价某一文本的优劣?伊格尔顿指出,“价值判断似乎与何者被断定为文学,何者不被断定为文学大有关系”[16]。虽然价值判断确实不具有普遍的合理性,但是它仍然是评价的一种重要手段之一。然而,本尼特解构了文学研究中的任何价值问题,把价值看作是一种关系性的建构,并主张文学的价值不在文学的作品本身,而在于读者阅读活动中产生的效果。这种看似顺理成章的论述,实际上包含着相对主义的极大危险。

本尼特对文学研究基本论题的解构所造成的危害是显而易见的,文学的审美价值、价值判断、评价标准不复存在,它会导致文化泛化,意义无法确定,并随时有滑入相对主义的危险。从这一层面而言,文本的无法确定和无意义终究会导致文学问题的终结:文学既无处可寻,也无处不在;文学既毫无意义,也充满无限可能的意义。而应对这一层面所带来的文学终结的问题,则是解构主义的文学观。解构主义的文学观面对后现代文学终结论持乐观态度,他们认为文学不但没有终结,反而以另一种方式存在,并统治了学术界。

D.辛普森在《学术后现代与文学统治》中提出“文学统治”的观点,认为“文学研究本身变得比以往更加跨学科(例如以文化研究的形式),从社会学、文化人类学、政治学、精神分析等等那里借用了新的描述形式”[17]。他并乐观地认为文学已经跨越了边界,渗透在各个学科中,无处不在,实现了“文学的统治”。典型的表现是文学研究的术语和修辞手法被广泛应用在史学、哲学、社会学、人类学等其他学科中,非文学学科对文学话语和修辞的采用表明了文学已经成功渗入当代人文社会科学的各个领域。

卡勒发展了辛普森的观点,他在《理论的文学性成分》中提出了“理论中的文学”,把辛普森的“文学”改成“文学性成分”,认为统治世界的不是文学,而是文学性。他们认为文学性无处不在,在非话语的实践中也存在文学性的成分,譬如文学的叙事模式或话语修辞手法,在非文学性的文本中大量使用和存在。在这个层面上,卡勒认为,文学文本和非文学文本之间并没有很大的差别,“文学性”的普遍存在从另一层面上说更使文学具有了无限的可能性。

但是,这些“文学性”的扩张并没有给文学带来更新的活力和发展。他们放弃了文学的优先和中心地位,把文学性引入各种社会文化现象中,把文学置于社会学、人类学等其他学科中,文学研究被进一步边缘化,正如德里达认为的那样,“文学可能处于一切的边缘,几乎超越一切,包括其自身”[18]。文学研究作为一门学科,被肢解得支离破碎。文学成为其他学科的附庸,成为其他学科实现意图的工具性修辞。在此理论主张和目的下,文学性和美学的思想向社会领域扩张。看起来“文学统治学术界”的局面反而使文学没有了一席之地。在此语境下,文学与社会的关系不再是反映与被反映的关系,而是附属关系,文学成为实用主义的工具手段。

本尼特为主体构形技术所寻求的文学、审美的教育,继承了英国的公共服务传统和教育思想,但是在此思想下的个体自我技术和构形能在多大程度上逃离固有传统获取真正的自由,仍需要打个问号。当然,本尼特不遗余力地探讨大众文化的合法正当性和大众构形技术,把马克思主义关于工人阶级的问题和物质基础之间的研究进一步微观化,实际上比威廉斯的“介入”维度更加彻底。从这一层面而言,他对马克思主义的发展仍然是有一定贡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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