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清华梦

2021-03-04 11:54黄杰
参花·青春文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老头子当兵东莞

我小时候,头脑灵活,反应敏捷。

大队部的办公室里,贴了一张中国地图和一张世界地图。放农忙假的时候,我割完猪草,就把草篮子放在一边,站在队部办公室的窗外,盯着地图看,常常一盯就是半天。中国地图盯多了,我就盯世界地图。

上了高中后,地理书上出现了魏格纳,出现了大陆漂移说。地理老师在讲台上讲得手舞足蹈,我坐在下面也有一点小激动:嘿嘿,十年前我就知道了哈。

那时候,刚刚开始恢复高考。村子里的几个高中生,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以前的高中学生,不用考试,都是推荐入学。我的一个美丽又骄傲的表姐,就是通过推荐上了高中。

我的表姐当然有资格。因为我的姑丈早年参加新四军,是村子里功劳最大的干部。我曾经在表姐的家里,看到过表姐的化学作业。题目是:为什么衣服在太阳底下容易干?表姐答:因为太阳缺少水分。上面一个鲜红的大叉叉。我当时尚未知道分子运动理论的存在,但我有生活实践。妈妈晒衣服晒粮食,哪一次不是嚷着要赶太阳?所以,我坚定地认为:我表姐的答案是正确的!

表姐和她的同学们都报考大学。理想丰满现实骨感,不要说大学,连个中专都没有人能考上。后来,表姐和她的同学们认清了现实,统一了认识:跌倒不必爬起,不考了。于是,姑娘们找关系托人情进社办厂当纺纱工人等着嫁人,小伙子们学瓦匠、学木匠、学弹棉花等,积极准备讨老婆。

当时的我,人小志高,暗暗下了决心:我要好好读书,以后凭本事考上高中,我还要考清华大学!

我小学的老师就是我表姐的同学。小伙子两试不中,停止冲刺,做了代课教师。字读半边提笔忘字是经常的事。有一次,轰隆隆的轰,他嘴上念出来了,可就是写不出来,在黑板上修改了五六回,一会写三个车,一会写四个车,怎么看怎么也不像轰字。还有一次,写老鼠的鼠,一下子忘记下面的点和钩如何排列组合,脸都憋红了,场面极为尴尬。最后,还是我帮他解了围。我举手发言:老鼠是“四害”之一,要消灭!老师说我说得对,带头鼓掌,场面由尴尬转为热烈,这一幕也就过去了。

说句良心话,这个老师还是很负责任的,也给我们布置家庭作业,比方说抄写。

那天晚上,我在洋油灯下写作业。我那大字不识却喜欢吹牛的父亲,不知来了什么兴致,破天荒地凑到我的身边,看我写作业。当看到我写的字时,老头子一下子悲从中来,继而满腔怒火,不宣而战,单方面对我发起了战争。

老头子不识字。不识字不代表老头子没有见过世面。恰恰相反,老头子很是见过世面。他在杭州当过七年的兵。七年的当兵经历,成了他一生炫耀的資本,茶余饭后的重要谈资。二两瓜干一落肚,话匣子马上就打开,眉飞色舞。开口闭口就是:我在杭州当兵的时候……我老妈听多了,不胜其烦,就经常果断出击,予以拦截,火力十足地呛他:你当兵你当兵,我一听你说当兵就头疼。你当官了吗?你发财了吗?

当兵是件光荣的事,看得出来,老妈的思想觉悟还有待提高。

我正在按老师的要求抄写生字。写的是堡垒的“垒”字。一字十遍,这是老师的要求。我是好学生,当然不会偷工减料。当父亲看到我的作业本上,一行“垒”字正在逶迤时,他先是倒吸一口凉气,继而顿足长叹:败家子败家子!家里这么穷,搅过都没得,给你打洋油买本子买铅笔,你却不好好学习!我妈问怎么回事。父亲说:你看看你看看,他哪里在写作业哈。他在画飞机呢。你把本子当成飞机场哈。我说:没有画飞机,是写字。这字念“垒”,我话还没说完,老头子一下子咆哮起来:不得了了,你当我眼瞎了哈,还犟嘴!我的头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来了响亮的栗凿声,真是火辣辣的疼。我眼冒金星,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我不敢哭出声来,更没有胆量予以强烈谴责和严正抗议。

父亲撕碎我的作业本,还把洋油灯扔出了门外。

那晚的作业,自然没有做完。第二天,我那“忘恩负义”的老师借此把我美美地收拾了一顿。因为两天前,我得意忘形,在课堂上指出了他的错误,说“赣”不念贡……

我还是像往常一样,上学、放学、割猪草。我幼小的心灵里,已经有了一种强烈的预感,那就是我和清华大学渐行渐远。

我上初中了。

三年后,我以我那乡村初中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高中。我成了村里的名人。

考上高中的我,自然很激动。但我表现出了出奇的镇静和淡定。不是因为我知道谦虚使人进步的道理。我们初中阶段已经学过《范进中举》。我知道,我家老头子年纪不到五十,腰是弯了,但右手中指的骨关节依旧孔武有力,没有骨质疏松。如果我喜极而疯,他的栗凿,足够让我的人生再来一次完整的氧化还原反应。

我们这个高中,是位于县城的一所重点中学。教学设施齐全,还有实验室。

我们上化学课。我们初中学化学,学校里面当然没有实验室,但书上有化学实验的介绍。书上印刷的酒精灯,就是一个槽槽的横截面,若干层黑色的点线就是酒精,上面放射状的几条黑线就是酒精灯的火苗。当我在高中的实验室里,看到真实的玻璃材质的酒精灯和白色透明的酒精时,我震惊了!

老师要我们做阿弗伽德罗常数的测定。一个玻璃皿里,注满清水,然后往清水面上滴油脂,数滴数,等油脂扩散布满整个水面的时候,停止滴油,然后再做下一步的测试和计算。

我按老师的要求,往清水里滴油脂。我锲而不舍地滴,我孜孜不倦地数。我足足滴了有六百滴,油脂早已高过水面,在水面上呈丘陵状。快下课了,我还没有能展开下一步的操作。我找来了我的老师。当老师看到我的玻璃皿、我的油脂时,这个可怜的教学能手、模范教师,脸和鼻子都气歪了。

这个实验课对我的打击很大,我躲在学校的树林子里,哭了整整一个小时。

有一天,我们放假归来,作文课。这次老师别出心裁,没有命题作文。老师说,同学们,这次寒假在家,你们肯定看到了在新的农业政策下,农村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请大家根据自己的所见所闻,写一篇作文。内容不限,文体不限,题目自拟。同学们纷纷写下了他们见到的农村新貌:张大妈养猪,猪猪膘肥体壮,张大妈成了万元户,天天笑得合不拢嘴;李大爷种田,田田高产稳产,粮食吃不完,李大爷走路合不拢腿……

我呢,看到同学们这样的文章很不屑。你养猪,能保证猪猪膘肥体壮?就没有一头伤风感冒打摆子?你种田,你能保证你每一块田都能放到水?你能保证你每次喷洒的农药没有假冒?

当时思想解放是主旋律,伤痕文学大行其道。我忘了老师要求的大前提,自由主义泛了滥,就自作主张给自己解放了一次思想。反正内容不限题目自拟,而作文又是我的强项。我用白描的手法,以自己为原型,做了一点虚构和加工,我写道:在我们的农村,还有一个少年,他家还不富裕,生产农具还不齐全。少年还要用自己的肩头,帮他的妈妈去拉犁耕田,这个少年不该被遗忘……

三天后,我的老师铁青着脸,把我的作文拿到班上宣读,并且号召全班同学,对我进行了严厉的批判,说我心理灰暗思想复杂。本次作文零分计算。此事把我吓得不轻,从此,我就夹着尾巴做人,规规矩矩,老老实实。

…………

我参加了高考。

我当然没有收到清华大学的通知书。

吉人自有天相,我还是考上了大学。我去了山东的济南,读的是一所师范大学。那是一九八五年。其时蓝翔技校尚未开张。不过,按照时间推算下来,那个时候,荣校长也已经和他亲爱的老婆,你挑着担,我牵着娃,摇摇晃晃到了济南,在解放桥一带帮人改裤脚,线儿长针儿密,不分昼夜。

儿时的阴影总是挥之不去。往事并不如烟,往事怎能如烟?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拿青春赌明天,我的明天会更好。”毕业后,我决心离开家乡。

我来了东莞。这是怎样一个魅力爆表让人陶醉的东莞哈:远看东莞像天堂,近看东莞像银行,谁不说俺东莞好?

我很快有了自己的房子。装修完毕后,我马上把父母接了过来。我想对他们好一点,我希望他们在这里长住。

我还想和父亲做一次长谈,我们要回到对话的轨道上来。我要和他谈,谈关于那个晚上的飞机和飞机场,谈关于那让我眼冒金星的栗凿,谈关于我的那遥不可及的清华梦……我甚至还在脑海里一次次地对“长谈”做了彩排:气氛友好,是必须的;态度真诚,是必须的;沟通平等,是必须的;交谈热烈,是必须的。最后是达成共识握手言欢皆大欢喜……可还未等我来得及开口,我的父亲,这个倔强了一世的老头子,就因为脑溢血匆匆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悲痛欲绝。

我希望老头子在天堂里能继续有着丰富的精神生活,能张口就来:我在杭州当兵的时候……

又是二十年过去了。

我已进入了知天命的年纪。我走遍万水千山阅尽人间事,事事看淡看透。当年的人和事,均已释怀。学堂生涯的苦涩和羞辱,终如烟飘去,我不再纠结我的清华梦,我也在心灵深处,默默地和在天堂的父亲达成了和解。

不,应该说,我和自己达成了和解,我放过了我自己。

現在,我也做了父亲。我的小儿子聪敏好学,积极上进,完全继承了我的基因。我看好他,相信他,现在的“三好学生”,将来的“四有”青年。

儿子好学,说要买书,我第一时间满足他。

儿子好动,说要打球,我第一时间满足他。

儿子好玩,说要旅游,我第一时间满足他。

儿子问:“爸爸,我将来上什么大学?”

我说:“都可以。只要你喜欢。不一定要上清华上北大。健康就好。”

儿子问:“爸爸,我将来做什么工作?”

我说:“都可以。只要你喜欢。不一定要当领导当老总。快乐就好。”

儿子问:“爸爸,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儿子呀,因为你命好,选对了老爸;因为你运好,生对了时代。

作者简介:黄杰,男,汉族,江苏泰兴人,现定居广东东莞,毕业于山东师范大学外文系。

(责任编辑 葛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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