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火

2021-03-04 07:32刘思铭
都市 2021年2期
关键词:溃疡

内科诊室那扇门一下子被打开的时候,老秦司并没有反应过来轮到自己了。他穿着一件不算厚的黑灰条纹外套,头发乱糟糟的,是那种深浅不一的灰色。一个短发女人走出来,高跟鞋敲在水泥地面上的声音啪啦啪啦,这个有节奏的撞击似乎和他的心跳形成了某种共振,他放任自己的意识随着这个节奏流淌起来……室内传出一个声音:“下一个是哪个哦?快点进来撒。”

老秦司这才一下站起来。一个女医生坐在木椅子上,口罩捂得严实,看看他,又看看电脑。

“哪儿不舒服?”

老秦司尝试清了清嗓子,不过于事无补,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沙哑:“我扁桃体好像发炎了,看了看好像还有脓点……”

“把嘴张开。”他的话被医生打断,医生撕开压舌板的包装,然后盯着他,“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你要都晓得你出什么问题了,还用我来看?”

老秦司不说话了。能少说就少说。

“张嘴,啊——”医生用压舌板压住老秦司的舌头,“没有化脓。不过扁桃肿得很高,吃点消炎药吧。”

老秦司松了口气。刚站起来,但又想起了一件事,想了想还是问:“不用做别的检查吗?我是说……我已经肿了快一个月了。”

他看到医生的眼睛轻微地张大了。正想着自己是不是成了医生眼中种那多嘴多事不好对付的病人,结果医生一言不发地开好了查血单。走到门口的时候,医生问他有没有别的症状,诸如发烧、头痛之类。他摇了摇头。

大概两个月以前,老秦司的嘴里开始频繁地长溃疡。第一个溃疡是在刚端起菊花茶呷了一口的时候发现的,他感觉嘴皮像是被烫破了。那是一个风刮得不小的下午,半个小时前他开车接到了住在隔壁小区的徐江,而张锦平、陈蓉夫妇按惯例已经在聚缘茶楼等他们了。从老秦司办完手续后(他是最后一个退休的人)的第二个星期三开始,他们四个人就下定决心,要把前半辈子所剩下的激情和智慧全部释放在这不到八个平方米的雅间之中。

街上的风尖锐地穿过树叶,老秦司用舌头小心翼翼地碰了下嘴唇。

“居然长了个溃疡。”他嘟囔道。

另外三人好像并没有听到这句话。张锦平把摸起来的牌砸在桌上,“嘿!自摸五筒!”他看老秦司没什么反应,愣了一下,拍了他一巴掌,就像看着一个变花脸失败的川剧演员。“啥?溃疡?屁大点事,一个溃疡嘛。”

老秦司的确没有把这件事看得多重。心想多喝点菊花茶,下下火,过两天就对头了。于是又喊楼下的服务员上来续茶水,麻将接着就一圈圈地搓了下去。这副牌不知道经过了多少人的手,搓了多少年,摸上去就像有厚厚的包浆一样。他想起有一次陈蓉关三家,在稀里哗啦的麻将声中,陈蓉说“我们四个就这样一直搓算逑!娃儿些都在外地,未必你还指望他们来养老嗦?靠不住的!哪一天要是连茶楼都爬不动了,就搬到养老院去,嘿,你不要笑,你问张锦平他五爸现在是不是就在养老院?管吃管住,天天就在院坝头搓麻将!还不巴适嗦?”

张锦平说:“嚯?说得这么巴适,那你手气次次都这么好是啥意思?你天天关我们三家就跟关猪圈一样,你问问人家老秦司,想不想当猪?问你娃,想不想当嘛!你关,使劲关,再关两天,怕是他的养老金都遭你整完了。”

老秦司连连摆手:“莫得事莫得事,大家打起耍的嘛。”虽然陈蓉这话只是说笑,老秦司的心里却浮起了这个念头,而这念头一浮上来,它就和救生圈一样,无论怎么按,都沉不下去了。输点钱又咋子了?总不至于把退休工资通通输完,又莫得人念叨,怕啥子怕。他对打牌这事向来积极,起初的确是受了赢钱的诱惑,散局时点钱,脸上是盖不住的高兴。但也不是没有输得多的月份,偶尔霉上加霉,还会被张锦平喊成“取款机”。跌宕起伏、摸爬滚打地折腾了快二十年后,他终于不再为输赢关心。离开了输赢,他的热情却依旧,这连他自己也感到奇怪,特别是在牌桌上,经常受到另外三人高涨情绪的感染。事后他总结,这叫“惯性”,人要是离了惯性,做什么事都不顺。

但有件事差点把他从惯性中拉出来,就是这溃疡。起初,他的确没当回事,不过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又有两个溃疡冒了出来,他吃饭时不得不龇牙咧嘴,时不时还得吸口冷气,至于说话,更是不便——他觉得他快要偏离以往的惯性了。一开始他也被弄得烦躁不已,坐卧难安,但很快他决定还是不要理会它们,吃睡打牌,一切不误,心想只要别再在旁边那家馆子点水煮肉片,平时多喝点菊花茶,过不了几天自然就能长好。于是就这么一直拖着,直到有天下午陈蓉实在是忍不了了:老秦司你这瓜货,说起话来嘴巴里头像含了泥巴样,讨逑厌!饭后,陈蓉强行逮着老秦司去茶楼旁的药房买了冰硼散,威胁他说如果明天还这么龇牙咧嘴地说不出半句话,这牌就不要打了。

陈蓉的关心让他有点不好意思,似乎自己连这么小个溃疡都摆不平。回到家后,他从裤兜里把冰硼散拿出来,这种像是用粉笔压成的粉末看上去很安全,安安静静。他用一根牙签挑起粉末,将嘴唇扯开,把粉末准确地覆盖在了一个溃疡上面。几乎是在一瞬间,他感受到了这些粉末的活跃,它们在这块惨白得几近腐坏的口腔表面上跳来跳去,拼命寻找可以钻入的缝隙,然后再狠狠用力扎进去,一股灼烧感冒了出来,绵长且挥之不去,这一把火从嘴唇出发,沿着下颌一下子爬窜到他的耳朵上,他看见镜中的耳朵像被火光照亮一般,红红的。在这灼痛之中,他忽然想起當年自己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时,嘴上似乎也长了好几个溃疡。这种只能任由疼痛肆虐无法控制的感觉,倒是许久没有体会过了。

嘴唇的灼烧持续了一段时间,他感觉自己逐渐习惯,后来疼痛感什么时候消失的,他都不记得了。但溃疡还在,似乎从来没有什么粉末,只是溃疡的颜色不再惨白得那般醒目,舔上去木木的。耳朵上的红热也褪去了。老秦司陷进沙发中,他想起了威威,他现在在做什么?

当初搬回这间不到五十平方米的小户型时,几乎算得上是一种逃难,为此他感到庆幸,又为自己的庆幸感到可耻。然而在那之后,他的生活走向就宛如雨季期间不可避免的山体滑坡,缓缓但毫不犹豫地往下跌堕,直至被江海吞噬。他几乎没有给这间房子添置什么新鲜的东西,多数是之前的物什。一个老旧的、深棕色的茶几,以前那上面还有一块画着山水的毯子,后来脏了懒得洗,最后也不知道丢哪去了。衣柜的顶部蒙了厚厚的一层灰,几次起意要打扫,却不知为何又作罢。在这个不大的小户型里,灰尘和白发是少数几种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变多的东西。与此相对,他的衣服则逐渐减少。

他向来不太管理衣物,退休以前,常常把第二天要穿的衣服扔在飘窗上,脏了就扔洗衣机。直到退休后的某一天,他想起自己有一套似乎只穿了一次的西装,那次要陪领导见一个重要人物,后来再也没穿过。他翻遍了衣柜却难觅其踪影,不由得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过那套西装,是否真的在四十七岁的时候见到过那个重要人物。一旦有了这个念头,他就不无郁闷地发现,不仅是那套笔挺的西装,就连一些衬衫、短袖、羽绒服和袜子,甚至是多年前在海南买的印花游泳裤,通通不翼而飞。真的老了,是退休的人了。作为厂领导的司机,他以前开车从不用导航,可如今出门若没有导航,自己很快就会在林立的高楼和相似的车道之间迷路。真是怪事,也不知道是因为老了才退休,还是因为退休了才变老,总之记忆大不如前,想到这,他怀疑最近输钱太多也与此有关。

在墙角的那一堆杂货里,还能翻到老秦司的父亲留下了的老式收音器,偶尔阳光照进来,斑驳的机身上会现出一点墨绿色。这玩意儿有些年头了,是什么时候买的,他全然不记得了,说是祖传的宝贝,也不为过。可又有谁会稀罕这个东西呢?老秦司并不常常想念他那已去世二十年的父親。想到此,他几乎彻底泄气,恐怕威威也不常想他。

溃疡一天天地变小,但随之而来的是牙龈的肿痛,痛得厉害的时候,他完全无法嚼烂回锅肉,也无法再对张锦平手头的炒瓜子抱有任何尝试的期待。一旦牙关咬合,他会觉得最里面的大牙似乎永远地松动了,它显得无力又颓丧。为了避免疼痛,他尽量不给这副已经不属于自己的牙齿安排过重的任务。他开始不吃肉,开始习惯避开一切质地偏硬或者偏柴的食物。他用更大的力气刷牙,但是任何想象中的食物残渣都没有因之出现。再后来,他的嗓子似乎也发炎了,说话极其艰难,甚至连吞咽口水都成了难事,每次痛苦的吞咽,都好像吞进一把刀,为此他的喉管每天都要被切割多次。

“嗐,老秦司,你恐怕还是要去医院看一下哦,你这话都说不出来了。”这天打牌的时候,张锦平看了他一眼。

“没得事……清一色带钩……咳。”

然而这反驳实在太过无力。任谁都听得出,老秦司的嗓子不仅哑了,粗了,而且连说句话相当费力。于是他只好说,明天就去医院看看。

但医生对验血单并没有过多发表意见。“各项指标都正常,”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离开医院的时候,老秦司手上拿着几包消炎药。从医院大门出来就是庆宁河,此时的河水缓缓地向下游流动着,老秦司瞟了一眼,水位并不高。前几年市政改造,把河岸重新修了一遍,抹水泥,铺草皮,一切都大翻新,只有那一排柳树没动。十多年了,老秦司想,但很快又否定了这个答案,玉玲怀着威威的时候就有这些柳树了吧,他们当时还在这儿散过步。他不常常想起玉玲,这么多年来,也从不主动和朋友说起。凭他现在的记忆,对一些不想回忆的事情,可以很容易地将其清除出大脑。但他不知道,他可能也高估了自己的能力,记忆只是逐渐摆脱了他的控制和束缚罢了,以致头脑中那些似乎存在了很多年的照片,说不定也是记忆擅自伪造的,他在努力忘掉一些东西的同时,可能也忘掉了一些其实不想忘记的东西。

走到小区外面的街道时,老秦司才想起医生要他买一些橘子补充维C。离婚之后,他就搬回到这套单位多年前分的小户型,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几乎都不和这里的人说话。周围的邻居慢慢习惯了这个沉默的人,再也没有人自讨没趣地向他找话说。这种沉默渐渐构筑起一道稳固的屏障,使得老秦司成了这片闹腾街区的一个异类。他不是不想威威,尽管房子的空间不大,他还是请了工人来,把客厅分出一块,做了两堵墙,安上门,算是一个隔断,也就是威威的卧室了。然而威威也很少来,后来说高中学习紧张,此后竟就再也没在这里住过。他也就慢慢习惯了一个人,好在退休以前,在印刷厂给老板当司机,早出晚归,经常得陪领导吃饭,那几年他把自己置于最大程度的忙碌之中,也就免掉了许多烦心事。但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感到小区楼下这条街上的农民和商贩,比他更像这里的业主,以至于要想和他们打个招呼,都显得如此生硬和尴尬。十多年过去,这些小凳上的农民似乎连模样都没有一点改变,卖洋芋的还在卖洋芋,卖猪肉的还在卖猪肉,摊位从未挪动,垫在铺开的报纸上的蔬果永远新鲜,猪肉摊上的那把切骨刀也一直那么亮晃晃的。但医生的话说得严重,维C不足,溃疡迟早还要复发,他只好硬着头皮走到那辆卖椪柑的皮卡面前。

守车的是个四十来岁的妇女,穿一双军绿的胶鞋,鞋上沾满了泥。老秦司一下让她称了五斤,她笑着说:“给儿子买哇!”

“儿子早工作了,在外地。”

她不言语了。含着笑过秤,用塑料袋装好,再递给老秦司。

有多久没来买过水果了?老秦司实在是想不起来。可能威威上次来的时候,买了些水果?那威威上次又是什么时候来的?微信里显示,上次和儿子发消息是三个星期前,但上次见面应该是……去年年中吧,说是公司派回国办点什么事,至于威威上次来家里住是什么时候?实在是不记得了,更不用说是否去买过水果。点开威威的朋友圈“给甲方做方案,今天不能再熬夜了……”配了一张快睡着的玩具熊照片。老秦司一算时差,威威发的时候也是英国的凌晨一点了。想要给他说点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是在浪费他的时间,终于把那写出来的几个字删掉了。

晚间服了药后,他感觉自己好多了,虽然自己不相信药效可以这么快。他决定不再去想威威的事,便打开冰箱门取啤酒,却又想起医生的告诫,只好骂了自己一句,然后打开了电视机。

八点半辽宁卫视开始放《喋血1939》。两集。看电视也成了一种“惯性”,老秦司花大价钱买来这个55寸的电视机,就是为了让自己在这种“惯性”中滑行得更舒服。不敢想,若不是这个电视机,许多个漫长的夜晚恐怕不知道怎么挨过。电视的效果确实好,上次张锦平来了都表扬说:“你这家里所有东西,包括你,加起来都没你这索尼电视机值钱。”老秦司听了这话当然高兴,没有枉费大价钱。他得意地把音量调大,掩盖了外面卖椪柑的喇叭声,意外发现八路军的枪声居然和小鬼子的不一样,八路军的枪脆,小鬼子的闷。他转过头把这个发现告诉了张锦平,说:“小日本儿确实会造东西啊。”

他把脚搁在茶几上,找了个枕头垫在后背,让自己躺得更舒服点。八路军化装进了城,时间紧迫,他们没能在短时间内找到炸药。鬼子的军犬发现了他们,狗汉奸又自己撞上来,怪不得谁。县城里开始了巷战。

八路从鬼子刀下救了个十三岁的孩子,孩子问:“你们要去哪?”

八路说:“鬼子的老窝离这儿不远,咱们部队一到,就端了他狗日的。”

孩子看着八路,不说话。

“你爹妈呢?”

“我爹是村上的铁匠,去年鬼子进村,他们抓了他去磨刀,有人说他后来死了,有人说他逃出城了,没人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妈给鬼子糟蹋了,鬼子走得急,没杀了她,我妈一直哭,不吃饭也不睡觉,日里哭,夜里也哭,隔壁的王三叔跑来骂我妈,叫她别哭,半夜的睡不着觉,我妈止了哭声,但眼泪还在淌,家里的手帕全浸透了,泪水却越来越多,早上醒来,家里的地都浸湿了,我想这咋整,我妈要活活哭死了,却听到外面有人大喊,水把田给淹了,今年犯冲,安宁河都不安宁了,王三叔又找上门来,说是我妈哭个不停的结果,要我妈把眼泪收了,不然全村人没有粮吃只能挨饿,还说这样哭不如死了算逑。結果当晚我妈就吊死在家里。不久鬼子又回来,把我们全抓了做苦力,给他们拉物资,做了没多久,说我太瘦没力气,枪毙算了。”

孩子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眼睛成了红色。

“那你跟我们走吧!”

那孩子不说话,瞟了一眼八路的枪。

“你有别的打算?”八路把枪挎在肩上。

孩子低头看了看自己破得没有一块完整的布的裤子,最后说:“跟你们走吧!家里被烧了,我爹……我也没别的地方能去。”他捡起一块石头,费力把它扔得老远。

……

他醒的时候,离八点还差两分。楼下那辆灰扑扑的皮卡装满了椪柑,绑在车上那破声破响的喇叭,又开始“十块钱三斤,十块钱三斤,坪山的椪柑哈,十块钱三斤……”地喊。他就是被这么吵醒的,醒来发现自己还躺在昨晚的沙发上。回想昨晚的电视剧,被救的那个黢黑的娃要跟着八路走吗?他已经是个孤儿了。他有点后悔没看完就睡着了,现在有点搞不清楚,电视剧到底有没有那一幕,有谁知道这是不是个梦呢?自己一点点沉重起来,完全陷进沙发中。做梦的时候,自己似乎是飘在空中的,而肉身落下来则说明梦已经结束。因为一直是僵硬的姿势,脖子传来一阵酸痛,他不敢用力,害怕把什么撕扯开,只能轻轻地活动一下。尽管他感到疲惫,但心下又不无可耻地感到庆幸,庆幸自己似乎又逃脱了一个夜晚的制裁。

嗓子没那么痛了,但很干,张开嘴都能闻到血腥味。他爬起来找水喝。那个电视剧中的小孩浑身黢黑,这让他想起威威,威威小时候也是这模样,黑瘦,眼睛亮。威威的朋友圈没有新的消息,他翻着他的照片,和朋友吃饭,去乡下旅游,逛博物馆,当然最多的还是和工作有关的消息。他想,过两天还是给他发条消息吧。

然而这一过又是两个星期。四月的一个惯常的周五下午,张锦平在牌桌上宣布了一个酝酿已久的计划。在他看来,上半生已经奉献给了各种各样的房间:教室、办公室、客厅和茶楼雅间,是时候多去接触大自然了。“在草坪上打牌,你看陈蓉咋个‘关三家!房子都莫得!”他手舞足蹈的模样,让老秦司找不出一个拒绝的理由。他不是擅长拒绝的人,事实上,他更不擅长任何一种形式的提议,或者需要主动开口的交流。何况去河边露营几天也挺好的,他这样说服自己。他告诉张锦平,他唯一的问题是没有帐篷。

陈蓉似乎一直在等他说这句话。“嗨呀!没事!我们有两顶!你不习惯就睡你车里也行,这个天不会冷的,”她赶赶地说,声音甚至过于尖了,他估计整栋茶楼都能听见陈蓉的大嗓门,“锅碗瓢盆、柴米油盐,你都不用操心!都有都有,家里现成的!”

“扑克,哈哈,扑克你也不用管。”张锦平跟在后面补充道。

于是这趟短期露营计划就正式实施了。第二天,他们四人沿着一条山路进发,山下是和他们一同向前流动的河水。抵达目的地的时候,已是下午三点。正如张锦平所说,这是一片宽阔的草坡,太阳照在草上,绿油油地泛着光。草坡的尽头是十几米宽的乱石滩,河水流到这里时,早已变得宽阔、缓慢而深沉。他们费了老大功夫,在草坡上搭好遮阳棚,再把炊具、桌椅和矿泉水桶一一搬出来。不时有风吹过,远处的玉米叶子顺着风向往一边斜。一个戴着草帽穿着蓝色布衣的农民手持一根竹鞭,把羊群们赶到这小山坡上吃草,整个草坡都咩咩地叫着。风大的时候,老秦司看见远处的玉米叶整齐地朝一个方向倒去,这时他什么也听不见,咩咩声和陈蓉的指令都消融在了风里。他只能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他觉得自己内心的某个部分似乎爱上了这个地方。前几天刚立夏,气温才悄悄升上来,而河水却明显蒸发了许多。对岸的坡上有一条清晰明确的分割线,证明了日常的水位不应如此之低。这条分割线上,不仅土质更厚,颜色也更深,而且在这斜坡上生长着不少灌木;分割线之下则寸草不生,只剩一堆砂砾,仔细看才发现原来还有不少碎石。和张锦平前期的虚假宣传不同,这宽绰的水面并非是天蓝色的,而是一层浅浅的绿色。一艘小船经过,一个农民打扮的船夫大概载着两三个小女孩,太远了,看不真切。

此时张锦平的声音从岸边传来:“老秦司!过来帮韩江看着钓竿!我开车去农民家接水!”

老秦司顺着颇陡的乱石滩,一步步往下挪到韩江的鱼竿旁。韩江的兴致都在鱼上,两人说了没几句,便陷入沉默,各自盯着在河面上轻微波动的浮漂。鱼并不上钩,河面上也不再有渔船经过,偶尔有一阵风吹来,便起一阵波澜。大概又过了半小时,老秦司实在觉着无聊,便掏出手机看新闻,这时,他注意到来了一条微信消息,是威威的。

“爸,公司最近在做个大项目,弄完后说是会组织休假,可能有十多天。你现在也退休了,来英国耍一趟,你觉得咋样?”

去英国?老秦司不知怎么回复。他妈去不成,这不消说,她还没退休。但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也去英国。他无数次幻想某一个周末儿子重新搬回他的房子,他会提前去买菜及作料,他甚至想着说不定还能有时间给威威讲讲那个墨绿色的老式收音机的故事,他的脑子里设想过无数种陪伴儿子的场景,却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跑到英国去。而且不是去陪儿子,是儿子陪他。这个想法让他觉得怪怪的。

“喂!老秦司!你们两个!上来吃饭了!”陈蓉冲着岸边喊,此时夕阳刚刚到了对岸山的背后,天上悬着一层薄薄的云。没有带碗,饭菜都用盆来盛,一盆回锅肉,一盆清炒苦瓜,还有一盆丝瓜蛋汤。老秦司夹了一块回锅肉,就感觉到了那种已经熟悉的无力,尽管扁桃体已不再肿痛,但牙龈似乎尚未恢复,一口咬下去,脸颊都带着生疼。陈蓉说得对,该清清火,光吃药是没什么用的。张锦平他们举起了酒杯。老秦司摆了摆手:“你们喝。我不咋舒服,还是吃苦瓜清火吧。”张锦平用拇指在他背上按了一把,张罗韩江喝酒。他们说起共同认识的某个人的笑料。老秦司插不进嘴,跟着笑了几句,闷头吃苦瓜。按馆子里的做法,苦瓜要么炒蛋,要么炒肉,加油,撒盐,其实不很苦,虽被油汪住,却能解腻生香。老秦司手里这盆清炒苦瓜则完全不同,油盐都极少,素朴朴的,阳光下显得相当青涩,他夹了一筷子,更觉生苦。英国人都吃些什么菜?牛排?炸鸡?这才发现自己对英国人的饮食起居一窍不通。这么说去看看也有必要,威威在那边生活,偶尔也视频,隔在天边的另一种生活,他从来没有走近过。问题不在这儿。问题在于,他从没想过要走近。

“你娃可以哦!”张锦平的这一声把他拉了回来,“这么大一盆,老子光是洗和切就搞了老半天,全干完了!”

张锦平继续笑嘻嘻地说:“咋样?清火了哇?我看你娃吃苦瓜吃到脸都发绿了!”

“你硬是想得出来!别个上火上得那么恼火,不吃苦瓜去火,得行嗦?”

“苦瓜吃了好,多吃点没事。”韩江也附和道。

“行咯行咯……来看看你娃下了火,手气是不是好点。该收拾收拾,该洗碗洗碗,我去把马灯找来点起。”

天色转暗,太阳已完全翻过了山,周遭是一种暗蓝色。几个人麻利地把锅碗瓢盆收拾干净,张锦平从他车里回来,一手拎着马灯,一手拿着把折叠椅。远处的农民又甩起了他的鞭子,把羊群往回赶。几个人开始打牌。张锦平开了四瓶啤酒。渐渐地,夜黑了上来,坡上面是农民的房子,能看到星星点点的灯光。此外,就再也没有什么光与声了,唯有他们的马灯将帐篷照得透亮。

就这么一圈圈地打着牌,也不知道几点了。老秦司不知道现在喝酒是不是一个好的选择,总之舌头渐渐迟钝麻木了。于是他把折叠椅放平,松了松皮带,整个人躺了上去。

“你们斗地主吧,我得睡会儿。”他对他们说,顺手把牌扔到了桌上,然后就闭上了眼睛。风真大,就像一床摸不着的棉被,把他裹在里边。

他很快就陷进了一个梦里。不知道为什么,又梦见了那个抗日剧,无家可归的、要跟着八路走的孩子。遭遇战,乱糟糟的山林,冰冻牢实的湖面,鬼子那散着寒气的钢刀和枪管,火光,爆炸,比突突突的机枪还紧张的心脏,晃眼一过的像小孩父亲的农民,风、风、风……

“老秦司!老秦司!爬起来,你睡死啦!”先是陈蓉的喊叫,然后是被大风吹得摇来晃去的马灯,灯光在帐篷布面上闪跳腾挪。这才听见了烈烈的风声,他腾地坐了起来。盛装蔬果和五花肉的塑料袋被狂乱的风揉得哗哗作响,四个角落的地钉以及帐篷上的金属拉环不安分地跳動着,碰撞出金属才有的声音,似乎下一刻整个帐篷都会被大风吹到乱石滩下那涌动的漆黑河水中。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开始剧烈地乱跳,像鬼子在丛林中追捕他一样,像大风把他卷到浓黑的夜空中一样,他大口吸气,企图镇静下来,他不再觉得上火,全身只是冰凉。张锦平奔了出去,塑料袋里的土豆、茄子和萝卜被吹到了三米外,锅碗瓢盆被吹翻在地,而金针菇更是散得满地都是。

在陈蓉的号令下,几人先是加固支架,然后合力开始拆帐篷。这时只听陈蓉惊声喊道:“牌,牌!”只见一张扑克牌,在帐篷的梁上翻飞,马灯光明灭不定,那张牌忽隐忽现。几个人回头去找其余的扑克牌,却看到两三张、四五张扑克牌也被刮到了空中。风更大了,一声暴雷,豆大的雨终于打了下来,而那剩下的牌也全部飞舞起来,老秦司瞳孔猛地张开,他抓住了一两张,可更多的牌却从手中的缝隙滑走。帐篷朝向河岸的那块布终于被大风掀开,扑克牌们就像冲破堤坝的洪流,一股脑地飞出,哗哗地在空中翻飞着。这时老秦司已经从坍塌的帐篷中钻出来,只见扑克牌们在风的鼓动下,将帐篷罩在中间,它们在帐篷表面翻飞着,就像蜂群围着一个巨大的蜂巢。最后,一道更烈的风,将那些翻飞的和藏匿在帐篷褶皱处的扑克牌们统统吹到了半空中,最终吹进了河水的漆黑里。

老秦司怔怔地望着这一切。直到陈蓉又喊了一声,几个人才开始狼狈地收拾起残局。翻出雨具,披挂在身上,七手八脚地把帐篷折叠起来,抬进后备厢中。可刚忙活完没多久,雨却毫无道理地渐渐停息了,接着风也停了,就像它们来时那般毫无道理。夜空朗阔起来,似乎云都被风吹到了天边,月亮也现了出来。

几个人忙得神乏,都打算回车中睡觉。除了更加湿润的空气,以及尚未浸透的地面,老秦司看不到一点下过雨的痕迹。因为月光的重现,周遭都隐隐地被笼罩在黯淡的蓝色之中。他颓丧地朝自己的越野车走去,并望了一眼张锦平一家。他家车的后备厢已经打开,车内透出温黄的灯光,还有陈蓉那不太明晰的骂骂咧咧的声音。他感到一股巨大却让人安心的疲惫。扑克牌没有了,明天或许会去村里的某个杂货店再买一副,然而现下没有必要想这个问题。事实上没有什么是有必要的事情,就连去英国这件事,难道又有什么必要吗?他扭头看了看河岸下那漆黑得似有若无的河水,心跳也不再局促。他把手摸进裤兜,掏出了车钥匙,同时也掏出了自己那安静的手机,他知道他无须再期待下个时刻随时可能会出现的震动声。

责任编辑 梁学敏

作者简介:

刘思铭,1997年生,四川金堂人,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专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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