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光
(河南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0)
朱句战功赫赫,是越国历史上非常重要的国君,有学者将其在位时期称为“越国霸业的顶峰”[1],是有一定道理的。《史记·越世家》称“朱句”为“王翁”,然关于其事迹却付之阙如。幸运的是,唐代学者司马贞所作《史记索隐》保留了《竹书纪年》中关于朱句事迹的相关记载,对朱句年代及事迹的研究意义非凡。有学者很早就注意到《索隐》所保留史料的价值,如清代学者黄以周曾作《〈越世家〉补并辨》,将《索隐》中的材料纳入到《越世家》中,以补《史记》之不足。学界对朱句具体事迹的研究已相当充分,但是关于朱句的纪年问题,仍有探讨的余地。近年来公布的清华简《系年》为这一问题的研究提供了新材料,本文即着重探讨朱句纪年的相关问题。
上述材料中,只有《系年》提供了相对的纪年,这有助于对朱句的纪年作出相应判断。
清华简第二十章简文述及朱句与晋伐齐之事的时间为晋幽公四年。关于晋幽公四年,《史记·六国年表》记为公元前434年,学者已辨其误,并根据《竹书纪年》的相关记载,将晋幽公四年定为公元前430年(1)相关研究主要有钱穆《先秦诸子系年》,九州出版社2011年版,第117-125页;杨宽《战国史料编年辑证》,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280页;白光琦《先秦年代探略》,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19页。。
那么,晋幽公四年(前430)当越王朱句何年?关于这个问题,就笔者目前所见有四说:
第一种说法,当朱句十七年,此说以白光琦为代表[4]。
第二种说法,当朱句十八年,持此说者有钱穆(2)钱穆先生并未直接论述此问题,只是在相关考证中与此问题相涉。参见钱穆《先秦诸子系年》,九州出版社2011年版,第37-38页、163页。、杨宽[5]。
第三种说法,当朱句十九年,持此说者为陈梦家[6]。
第四种说法,当朱句二十二年,持此说者为清代学者雷学淇[7]120。
梳理各家纪年理据可知,学界主要在“晋出公以下晋公的在位年数”“越王句践之卒年”等问题上发生分歧。现试将不同学者的观点分析如下:
雷氏之所以与诸说不同,是因为其关于晋敬公在位年数的认定与诸家不同:雷氏依据《今本竹书纪年》将晋敬公在位年数定为22年,故其关于幽公四年之纪年亦后推四年。然《今本竹书纪年》所载晋敬公年数有误,对此,钱穆先生已辨其误[8],因此“二十二年”说不可从。
白光琦之所以将晋幽公四年定为朱句十七年,主要是因为其将句践之卒年定为公元前466年,并将句践其后的鹿郢在位年数定为9年、不寿在位年数定为10年[4]116,故朱句元年为公元前446年,那么晋幽公四年(前430)即为朱句十七年。
关于句践之卒年,古本《竹书纪年》明确记载为晋出公十年十一月。而晋出公十年当公元前465年,而白氏则认定为公元前466年,这源自于他对晋定公在位年数的判断,白氏认为定公在位36年,实则在位年数为37年[2]688,故误前一年,因此“十七年”说亦不可从。
陈梦家先生《六国纪年》将越王句践之卒年定为晋出公十年,即公元前465年,则依《纪年》所载鹿郢在位6年、不寿在位10年来计算,朱句元年为公元前448年[6]156,则公元前430年即为朱句十九年。
杨宽先生《战国史料编年辑证》关于朱句元年的记载有两处,但却存在矛盾:一处是在《引论·越君年世考订》,将朱句元年定为公元前448年[5]71;而在《战国纪年订正表》定为公元前447年[5]1280,但在该书第75页的论述中,杨先生又将朱句元年定为公元前447年,盖公元前448年之说为笔误,杨先生以公元前447年为正确。
杨说之所以与陈说所定朱句元年不同,是由于其对句践卒年的特殊看法,他说:“《索隐》引《纪年》,谓晋出公十年十一月句践卒,《纪年》用夏正,十一月卒,于周正,已是明年正月。因定句践卒于周贞定王五年。”[5]121
杨说将句践之卒年定为周贞定王五年,即公元前464年,较陈说提早一年,故依鹿郢6年、不寿10年,那么朱句元年当为公元前447年,公元前430年即为朱句十八年。
上述四说皆不确,笔者以为,晋幽公四年当朱句二十年,试析如下:
第一,关于越王句践之卒年,诸家相同,唯杨宽先生以晋用夏正为由,将句践卒年后推一年。
杨说是值得商榷的。春秋、战国时期各诸侯的历法是比较混乱的,不能一概而论。张培瑜先生曾谈及此现象,他说:“而鲁历岁首僖公以前多建丑,文公以后常建子,但时有摆动。因此也很难得出春秋晋、齐、秦历法皆用夏正(建寅)的确切结论。很可能与鲁历类似,春秋各国历法岁首的建正也仍处于稳定前的演变之中。”[9]
张先生指出春秋时期各诸侯国的岁首建正是不稳定的,是经常变化的,因此不能一概以“晋用夏正”而论。试以《左传》中晋国的纪年来说明这个现象:
从《左传》相关记载来看,确实存在晋国用夏正的证据,如《春秋》《左传》僖公十五年所载:“十有一月壬戌,晋侯及秦伯战于韩,获晋侯。”(《春秋》)“九月,晋侯逆秦师……壬戌,战于韩原,晋戎马还泞而止。”(《左传》)
《春秋》《左传》所叙皆为韩原之战,《春秋》则书“十一月壬戌”,而《左传》则记为“九月壬戌”,鲁用周正,此正为晋用夏正之例证。
然在《左传》中也存在晋不用夏正的记载,如:《春秋》《左传》成公十八年所载:“十有八年春王正月,晋杀其大夫胥童。庚申,晋弑其君州蒲。”(《春秋》)“十八年春,王正月庚申,晋栾书、中行偃使程滑弑厉公,葬之于翼东门之外,以车一乘。”(《左传》)
《经》《传》同记晋厉公被弒之事,但其所记月日相同,俱为正月庚申,鲁用周正,是此处晋亦用周正,而不用夏正。
综上所述,在春秋、战国时期,诸侯国岁首用正的情况是颇为复杂的,不能一概而论,因此,杨宽先生的说法缺乏必然的依据,而句践之卒年,当以公元前465年为宜。
第二,关于朱句元年,诸家以句践卒年为起点,依据《纪年》所载越王世系年数(鹿郢6年、不寿10年)而将朱句元年定为公元前448年。
诸家说法均不确。朱句元年当不寿十年,即公元前449年。
关于不寿、朱句的君位传承,《史记索隐》有明确记载,谓:“不寿立十年见杀,是为盲姑,次朱句立。”[2]2018从《纪年》“见杀”的字眼来看,不寿的去世应当属于非正常死亡,钱穆先生曾有所谓“不逾年改元”例,他曾详细论述道:“不逾年而改元,古人自有其事。然大率前君被弒,后君以篡逆得国,不自居于承前君之统绪,则往往以前君见杀之年,改成篡立者之元年。”[8]15
那么“不寿见杀,次朱句立”是否即钱先生所谓“前君被弒,后君篡立”呢?可以从《庄子·让王》所载“越人三弒其君”得到答案。被弒的三位越君,据晁福林先生研究,分别是不寿、翳、诸咎[10],后两例皆为“弒君篡立”事,知“不寿见杀”亦与后两例性质相仿,因而得以并称。因此,也应当属于“弒君篡立”,是符合钱穆先生“不逾年改元”例的。
综上所述,朱句元年即不寿十年,即公元前449年,如此则晋幽公四年(公元前430年),当朱句二十年。
《史记索隐》载:“朱句三十五年,灭郯。”[2]2108关于越灭郯的时间,文献中尚有几处记载:“(周威烈王)十二年,越子朱句伐郯,以郯子鹄归。”[11]“晋烈公四年,越子朱句(3)《水经注》原本作“末句”,赵一清《水经注释》校改为“朱句”。参见陈桥驿《水经注校证》,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613页。灭郯,以郯子鹄归。”[12]清代学者赵一清《水经注释》按语曰:“晋烈公六年当周威烈王之十二年。”[13]
对越灭郯的时间,学界有不同的观点,就笔者所见,大概有如下几种:
第一种,将此事系在晋幽公十五年,持此说者有朱右曾[14]、王国维[15]等。
第二种,将此事系在晋烈公六年,此种说法的依据是《今本竹书纪年》周威烈王十二年的记载,并依据《六国年表》将此事系在晋烈公六年。
第三种,将此事系在晋烈公四年,《水经注·沂水》即是此,有学者或以此记载为据,将此事件定为公元前416年[16],或将晋烈公四年定为公元前412年[4]120。
第四种,将此事系在晋烈公三年,持此说者有雷学淇[7]86、钱穆[8]163、杨宽[5]168等。
清代学者朱右曾最早倡此说,他将朱句灭郯之事系为晋幽公十五年,并说:“《水经·沂水注》引作晋烈公四年,疑传刻讹也。”[12]32王国维在《古本竹书纪年辑校》中从朱右曾说。
这种说法的错误之处是信从了《今本竹书纪年》对晋敬公在位年数的错误记载,钱穆先生对此已有详辩:“盖误依《今本纪年》谓晋敬公在位二十二年之故。”[8]426因此可知,将“朱句灭郯”系在晋幽公十五年的说法是错误的。
《今本竹书纪年》将“朱句灭郯”之事系在“周威烈王十二年”,论者据《史记·六国年表》将此系为晋烈公六年。而《六国表》关于晋公的纪年颇多舛误,因此,其依《六国表》为系实不足信。因此将此事系为“晋烈公六年”,不能凭信。
《水经·沂水注》将“朱句灭郯”的时间,记为晋烈公四年。而关于晋定公四年,学者因其所依据不同,分别记为公元前416年和公元前412年。
记为公元前416年,其依据是《史记·六国年表》。而《六国年表》所记晋年如前所述,舛误较多,因此将晋烈公四年定为公元前416年的说法是不可取的。
将“晋烈公四年”记为公元前412年是白光琦先生的说法,白先生关于晋年、越年的研究多有讹误,最主要集中在以下两点:一是将晋定公在位年数误为36年(实为37年)[4]108;一是将越公句践在位年数搞错,从而导致其后越年的排列出现一系列误差[4]115-116。因此其所确定的晋烈公四年与将朱句三十五年定为公元前412年的说法是不可信的。
最早将“朱句灭郯”系在“晋烈公三年”的是清代学者雷学淇,其后钱穆、杨宽从其说,其中尤以钱穆先生论之甚详:“《史记越世家索隐》引《纪年》:“晋出公十年十一月,于粤子句践卒,次鹿郢立。六年卒,不寿立。十年见杀,朱句立。三十四年灭滕,三十五年灭郯,三十七年卒。”据此,越朱句灭郯,去句践卒五十一年。自晋出公十一年后,五十一年,当晋烈公之三年,而《水经·沂水注》引《纪年》云:“烈公四年,越灭郯”,此“四”乃“三”字之误[8]163。
从上引论述来看,钱穆先生是以句践卒年为起点,算出“朱句灭郯”距离是五十一年,再以晋出公十年为起点,向后推五十一年,得出“朱句灭郯”当晋烈公三年的结论。
钱先生这种推断方法是正确的,但他误算了从句践卒年到朱句三十五年的总年数,因此导致了错误的结论。前文已经述及,不寿十年见杀,朱句于当年即位,并未改元,因此从句践卒年到朱句三十五年的总年数是五十年,非五十一年。因此,将此事系在晋烈公三年,是不正确的。
如前所述,朱句元年与不寿十年为同一年,即公元前449年,则朱句三十五年,当为公元前415年。
关于公元前415年所对应的晋公纪年,杨宽[5]1280、白光琦[4]120定为晋烈公元年,而钱穆则定为晋烈公二年[8]554。
笔者认为当从钱穆说,定为晋烈公二年。诸家之误,误在对晋烈公元年的判断上,都将其放在晋幽公十八年之后一年,因此致误。实则,晋幽公、烈公之递位符合“不逾年改元”例:
《晋世家》载晋幽公之亡时云:“幽公淫妇人,夜窃出邑中,盗杀晋公。魏文侯以兵诛晋乱,立幽公子止,是为烈公。”[2]1687
而《六国年表》则将其事更为简明地记述为:“魏诛晋幽公,立其弟止。”[2]704
尽管《世家》与《年表》在“晋乱”的细节与晋烈公的身份上记载有分歧,但就其性质而言,应当是“弒君篡立”的现象,是符合春秋、战国“不逾年改元”例的。因此晋幽公十八年(公元前416年)即是晋烈公元年,那么,公元前415年即晋烈公二年。《水经·沂水注》“晋烈公四年”应当是辗转传抄之误。战国时“四”作“亖”,盖为“二”之讹字。
综上所述,可将朱句的在位时间确定为公元前449年至公元前413年,在位时间总计37年。
为便于观览,现将朱句事迹依据上文所考证的纪年,列表如下:
越王朱句主要事迹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