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刘延川 言川建筑(YCA)创始人,主持建筑师
阿尔文•博雅斯基(Alvin Boyarsky)于1971年至1990年担任建筑联盟学院(Architectural Association School of Architecture,后文均简称AA)的校长(Chairman)。在他的任期内,群贤毕至,对当代建筑领域具有重要影响的建筑师如库哈斯(Rem Koolhaas)、哈迪德(Zaha Hadid)、屈米(Bernard Tschumi)、里博斯金(Daniel Libeskind)、霍尔(Steven Holl)等人均在这一阶段于AA读书或任教,共同造就了AA的黄金时代;在他的领导下, AA从濒临倒闭到成为全球创意中心,国际声望达到了顶峰。博雅斯基也被认为是堪与格罗皮乌斯比肩的伟大建筑教育家。
遗憾的是,博雅斯基虽然取得了很高的成就,但关于他的经历和建筑教育思想的研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即便在英文文献中,也是凤毛麟角,缺乏系统的梳理和研究,而仅仅停留在他的同事和学生片言只语的零星回忆文字以及口口相传中。中文世界中,全面系统介绍博雅斯基的文章几乎为零。
幸运的是,最近五年来,开始有学者梳理和研究博雅斯基的教育思想,已经有两部英文专著面世。本文作者对博雅斯基经历和教育思想的兴趣和关注由来已久,经过整理历年来陆续收集的散乱资料,结合阅读这两部专著的感想,试图尽最大努力,勾画出博雅斯基在成为建筑教育家的道路上一路走来的大致轮廓。
在全球范围内,2020年是重大事件层出不穷的转折之年。在 AA一百七十多年的发展史上,也是重要的一年。一百年前的1920年,AA夜校关闭,确定全日制课程,联盟改组为有限公司,第一次接纳女性会员;五十年前的1970年,AA面临被关闭的局面,重压之下开启了自救进程,并在一年后选出博雅斯基担任校长;三十年前的1990年,博雅斯基逝世;2020年,AA发生了人事动荡,由女性的理事长宣布罢免了上任不久的AA历史上第一位女校长。
在时代巨变的背景下,全球范围内的建筑教育也处于一个亟需变革,应对未来挑战的关键时刻。此时重新挖掘和认识博雅斯基的成长之路、教学方法和教育思想,或许依然能带来一些启发。
谨以此文纪念阿尔文•博雅斯基。
阿尔文•博雅斯基于1928年生于加拿大蒙特利尔的一个波兰裔加拿大犹太人家庭。他从一开始,似乎就注定是个少数派和局外人:家里有好几个姐妹,博雅斯基是唯一的男孩;蒙特利尔位于魁北克省西南部,是世界上仅次于巴黎的第二大说法语的城市,但博雅斯基的母语却是英语;蒙特利尔最主要的宗教是天主教,但博雅斯基成长的环境,却是新教的苏格兰长老会一支。1
1946年,他进入麦吉尔大学建筑学院(School of Architecture at McGill University)。当时恰逢二战结束不久,他的绝大多数同学都是通过退伍军人权利法案(GI Bill of Rights)2的资助而入学的,类似博雅斯基这样没有参过军的学生,只有五个人。在战后恢复和平的背景下,麦吉尔大学人满为患,大学校园逐步扩展成一个像军团一样的郊区临时营房和宿舍。
麦吉尔大学建筑学院成立于1896年,是加拿大历史上第二所建筑学院。成立之初,建筑课程与绝大部分北美建筑学院类似,采纳法国巴黎美院的教学体系(简称为布扎体系)。1941年,约翰•布兰德(John Bland)担任院长,舍弃了原有的布扎体系,重新设计了一套现代教学体系。约翰•布兰德担任麦吉尔大学建筑学院院长长达三十一年,很多著名的加拿大建筑师如阿瑟•埃里克森(Arthur Erickson),摩西•萨夫迪(Moshe Safdie)都是他的学生。
约翰•布兰德在麦吉尔大学毕业后,来到英国伦敦继续深造,于1937年在建筑联盟学院(AA School,以下简称为AA)获得了规划专业文凭(Diploma,相当于硕士)。AA成立于1847年,是英国最早成立的私立建筑学院。从创立之初,AA就具有浓厚的反欧洲大陆文化基因,拒绝采纳当时影响巨大的布扎体系,而是形成了一种互助学习的俱乐部式独特文化。但是随着发展,从1910年代开始, AA又采纳了布扎体系并持续了20年。1930年代的AA面临着接受现代主义和反对现代主义维持布扎体系的路线斗争。1936年,苏格兰规划师罗塞(E.E.A.Rowse)担任AA校长(Principle),他和主张拥抱现代主义的学生立场一致,反对当时的AA理事会(council)理事长古德哈特•伦道尔(H.S.Goodhart-Rendel)坚持的布扎体系。最终以古德哈特•伦道尔辞职为标志,现代主义路线取得了胜利。罗塞上任后做出了很多教学改革,日后在博雅斯基时代大放异彩的单元体系(UnitSystem)就是由罗塞首先创立的。
罗塞曾经在爱丁堡艺术学院建筑学院(Edinburgh College of Art School of Architecture,简称ECA)创立了苏格兰第一个城市设计系。他上任时,同时担任AA的建筑学院和规划学院的院长(Principal of both the AA’s School of Architectureand its School of Planning)。约翰•布兰德在AA规划学院毕业后,在英国工作了几年,于1941年回到蒙特利尔,改变了原有的布扎体系,参照AA的课程,建立了现代主义建筑教育体系。3
博雅斯基在麦吉尔大学读书时期,正好和以密斯、格罗皮乌斯、莫霍利-纳吉(Laszlo Moholy Nagy)和马塞尔•布劳耶(Marcel Breuer)等人为代表的欧洲现代主义建筑师和教育家移民到美国的时间段重合。美国取代了欧洲,成为建筑教育和实践的中心。美国和加拿大的密切联系,让博雅斯基有机会周末来到纽约,白天参观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晚上阅读西格弗里德•吉迪恩(SigfriedGiedion)的《空间、时间和建筑》。深入地学习和了解现代主义的建筑和城市规划思想。
在所有的前辈大师中,对博雅斯基影响最大的是柯布西耶。柯布西耶不仅是一位建筑师,也是城市规划师和家具设计师,还是一位多产的作家和立体派画家。1920年,他正式启用了柯布西耶这个笔名,和奥赞方(Amedee Ozenfant)一起创办了《新精神》(L’Esprit Nouveau)杂志,并撰写了大量的文章,赞美新技术,提倡新生活;中年以后,同时进行绘画和建筑创作。他留下了数量巨大的作品和未建成的设计方案和手稿,对二十世纪现代建筑运动产生巨大影响力。在柯布西耶那里,建筑整合了绘画和写作,是高度统一的艺术。他能够熟练使用绘画技术,使他的绘画和建筑物同时在多个维度上传达信息。柯布西耶深度介入和熟练使用媒体,以及充分展示建筑的艺术性,都深刻地影响了博雅斯基,并且体现在他的教育理念中:建筑是超越绘画、写作和社会理想主义的卓越艺术及设计。4
1970年代的彼得库克
柯林•罗
担任AA校长时的博雅斯基
柯布西耶和他的画
德州骑警合影1954-55学年
今日看来,博雅斯基对城市规划的兴趣以及他日后成为AA校长,似乎从他进入麦吉尔大学就具备了一点无法言说的奇妙缘分。但现有的资料均没有提供详细的资料描述他这一段的经历,只是从彼得•库克(PeterCook)的只言片语中透露出,博雅斯基在麦吉尔大学读书的过程似乎并不愉快,他的学术起点不在麦吉尔大学,而是康奈尔大学。这一点,或许恰好跟他的从小熟悉的英文和苏格兰长老会教派环境有关。
1952年,博雅斯基完成了经过约翰•布兰德改革后的六年制建筑课程,从麦吉尔大学毕业。随后,他在欧洲进行了长时间旅游(grandtravel),最后来到伦敦,在一家建筑设计事务所工作。在之后的一段时间,他对城市规划产生了兴趣,因此返回蒙特利尔,开始从事城市规划工作。这一段工作经历,让他对城市的兴趣日益浓厚,于是决定重返校园,继续深造。1957年,博雅斯基进入康奈尔大学(Cornell University)城市与区域规划系(Departmentof City and Regional Planning)攻读硕士学位。在柯林•罗(Colin Rowe)指导下,博雅斯基完成了以卡米洛•西特(Camillo Sitte)“城市建设艺术”为主题的论文。
卡米洛•西特是奥地利建筑师、城市规划师、画家和建筑理论家,被视为现代城市规划理论的奠基人。他的作品很少,理论则集中体现在1889年出版的《依据艺术原则建设城市》,现在通常根据英文版译为《城市建设艺术》(The Art of Building Cities)。西特考察了大量中世纪的欧洲城市与街道,通过平面图和透视图的相互参照,得出结论:真正被大众喜爱的城市空间是错落有致、互相呼应、如画的市内风景。他强调自由灵活的设计,建筑之间的相互协调,以及广场和街道组成围和空间,总结出适合城市建设的艺术原则。英文版出版时,埃利尔•沙里宁(Eliel Saarinen )坦承此书对自己的影响,并强调了西特此书为“建筑学理论奠定了坚实基础:建筑物必然是有机城市形态环境不可分割的元素,它们反映当时的时代条件,而不是任何其他条件”以及由此逻辑推出的建筑学理论另一个坚实的基础:“建筑形式风格必然反映当时的时代条件,而不是任何其他条件。这种形势使得当时占统治地位的形式至上的学院派艺术的建筑教育声名扫地,促进了对于新的形式表现的十分广泛而积极的追求。”5西特回归历史的思路以及由此得到的结论,和以柯布西耶“光辉城市”为代表的各种现代主义乌托邦城市规划完全不同,提供了另外一种资源和路径。
选择这样的主题,一方面是基于大的历史背景:1950年代以来西方建筑界陷入对现代建筑及规划的怀疑和批判;另一方面则是受到了柯林•罗的强烈影响。或者说,这两者本就是一回事,柯林•罗本人就是从现代建筑的倡导者转向而成为最早的批评者。
柯林•罗是当代最有影响力的理论家、批评家和教育家之一,有学者评价“在形成我们理解现代建筑历史的方式上,柯林•罗的影响比任何其他当代建筑批评家都来的重要。没有罗所发展起来的思想框架,现代建筑(以及柯布西耶作品)的意义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6
柯林•罗,1920年生于英国,1938年进入利物浦大学建筑系。1942年应征入伍,加入伞兵团,但在一次着陆中,他的脊椎严重受伤,被迫退役并返回校园。1945年柯林•罗毕业后来到伦敦的瓦尔堡研究院(Warburg Institute)学习,师从艺术史学家威特科尔(RudolfWittkower),硕士毕业后于1948年至1951返回利物浦大学建筑学院任教。著名建筑师山姆•斯蒂文斯(Sam Stevens),罗伯特•马克斯韦尔(Robert Maxwell)和詹姆斯•斯特林(James Stirling)都是他的学生。1951年,柯林•罗移居美国,在加州短暂工作后,进入耶鲁大学,师从建筑历史学家希区柯克(Henry-Russell Hitchcock)继续深造。1954年,他应邀来到德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任教。在这里,他和其他几位年轻教师开启了虽然短暂但却对现代建筑教育具有重要影响的教学改革,这批青年教师后来被成为“德州骑警(TexasRangers)”。在教改期间,他和罗伯特•斯拉茨基(RobertSlutzky)合作完成了当代建筑理论必读的经典文献《透明性》。然而,在支持教改的院长哈里斯(HarwellHarris)迫于压力辞职之后,“德州骑警”的教改仅仅持续了八个月,主要成员都被解聘。柯林•罗先后到库伯联盟(Cooper Union)和康奈尔大学教书。1959年他回到英国,在剑桥大学任教。1962年,柯林•罗返回美国,在康奈尔大学教书一直到1991年退休。
1957到1959年,正值柯林•罗思想转型的时期。1957年,他完成了论文《新古典主义与现代建筑》,细致分析了始于密斯,之后路易斯•康、埃罗•沙里宁(EeroSaarinen)、雅马萨奇(Minoru Yamasaki)、菲利普•约翰逊(Philip Johnson)等人都参与其中的古典主义回归倾向,让“国际式风格”这个已经被污名化的称谓重新恢复生命力,体现了他为“现代建筑的苏醒”所做的努力。7然而,从1959年开始,他不再为现代建筑辩护,转而成为现代建筑最早和最著名的批评者之一。
在柯林•罗的指导下,博雅斯基回归历史,敏感地关注城市设计问题和城市基础设施的历史发展。但更为重要的是,他在柯林•罗的轨道上找到了自己,他和柯林•罗之间的特殊关系一直持续到他之后漫长的教学生涯。和柯林•罗一样,博雅斯基也保持和自己的学生进行频繁的社交,并通过对话和出国旅行亲自教育他的学生。
在康奈尔读书期间,博雅斯基也担任助教,这是他从事建筑教育工作的起点。1959年毕业之后,博雅斯基来到俄勒冈大学尤金分校(Universityof Oregon at Eugene)担任助理教授,正式开始他的建筑教育家生涯。柯林•罗说:“这必然成为他早期职业生涯的关键阶段。”
柯林•罗在奥斯汀分校的同事,“德州骑警”的另外一位成员李•霍奇登(Lee Hodgden)比博雅斯基早一年来到俄勒冈大学尤金分校任教。正是由于柯林•罗的推荐,才使博雅斯基来到了俄勒冈大学尤金分校,得以和李•霍奇登共事,进一步了解几年前“德州骑警”发起的建筑教育改革。
“德州骑警”的成员除了柯林•罗、罗伯特•斯拉茨基和李•霍奇登,还包括约翰•海杜克(JohnHejduk),伯恩哈德•霍斯利(Bernhard Hoesli),约翰•肖(John Shaw)和沃纳•塞利格曼(Werner Seligmann)。他们发起的教学改革的背景是二战后以格罗皮乌斯为主导的哈佛包豪斯在美国取得了统治地位以及随之引发的问题。“德州骑警”并没有彻底否定包豪斯,而是继承了一部分包豪斯遗产。它扩展了现代主义的信念,一年级学生由艺术家而不是建筑师进行培训,这样可以消除有关建筑形式的历史假设。它接受了包豪斯把建筑工作室与其他艺术学科联系起来的传统,基础课程也特别强调绘画,成员中的罗伯特•斯拉茨基就是一位画家。这一点和包豪斯聘请康定斯基(Wassily Kandinsky),保罗•克利(Paul Klee)等艺术家任教以及前期由伊顿(Johannes Itten),后期由莫霍利-纳吉主持的基础课程进行艺术训练颇多相似。但在另一方面,“德州骑警”重返历史研究领域,引入了对历史先例和代表性作品的分析,在设计中强调制作工作量巨大的模型和图纸,又承接布扎教育的传统。这种做法和与包豪斯依靠是基于才华、独创性和形式的纯粹主义的原则不同。德克萨斯大学建筑学院(University of Texas School of Architecture)1956-1957年的设计课程强调,设计工作室培养三项基本而相互关联的能力,即:发展思想的能力,以建筑学角度发展思想的能力以及用图形和模型呈现思想的能力。8
“德州骑警”的教学法对博雅斯基产生了深远而持久的影响。先后与柯林•罗和李•霍奇登共事的经历,也帮助博雅斯基逐步建立起了自己的学术朋友圈。
1962年,博雅斯基结束了在俄勒冈大学的三年教学工作,再次来到伦敦,工作、结婚、定居。他首先来到巴特莱特建筑学院(Bartlett School of Architecture)任教,在此期间,他和雷纳•班纳姆(Reyner Banham)共享一间办公室。
班纳姆是著名的建筑历史学家和理论家,师从安东尼•布朗特(Anthony Blunt)、西格弗里德•吉迪恩和尼古拉斯•佩夫斯纳(Nikolaus Pevsner)。1960年,班纳姆出版了他的代表作《第一机械时代的理论和设计》(Theory and Design in the First Machine Age),产生了广泛的影响。
班纳姆特别关注科学技术对生活的改变,以及它们在现代建筑中的重要意义。他1969年出版了《和谐环境的建筑》(The Architecture of Well-Tempered Environment ),在此书中,他特别强调电力和空调等技术的发展。在1960年代的伦敦,这也是塞德里克•普莱斯(Cedric Price)、彼得•库克和Archigram关注的思考领域。塞德里克•普莱斯和彼得•库克对博雅斯基在担任AA校长前后的教学工作中,给与了非常重要的强力支持。
博雅斯基和班纳姆共享一间办公室的时间不长,但这一段经历,对他也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尤其是对待历史的态度上。此时博雅斯基在进行布鲁内莱斯基和柯布西耶的比较研究,他在AA教书时还专门开了一门这样的课程。这种方法,是沿袭柯林•罗比较帕拉第奥和柯布西耶的思路。班纳姆则带给他另一个启发,让他把视角从建筑历史转向城市和工业的历史。“如果说博雅尔斯基对艺术卓越的敏锐度来自勒•柯布西耶的绘画和图纸,那么他对工业图像以及劳工和政治问题的兴趣就来自欧洲现代主义者的强大血统,他们出于意识形态和美学目的,以谷物升降机、远洋客轮、飞机等为例,提倡现代建筑。”9他开始收集具有工业主题的老式明信片,研究工业城市的问题,重新建立工业图像和现代运动起源的联系。
当时的巴特莱特十分枯燥,于是博雅斯基于1963年来到了AA,担任四年级的课程教师(Fourth-Year unit tutor),并在一年后成为四年级课程主管(Fourth-Year Master)。当时的AA生机勃勃,博雅斯基称之为伦敦“1960年代后期的乐观景象”。在这种氛围下,他拟定了一份复杂的课程任务 “伦敦皇家法院的规划和重建”,并且很快就召集了一组导师和来自不同行业的批评家前来评图。这些批评家中,包括建筑师大卫•奥尔福德(David Allford)、柯林罗的学生山姆•史蒂文斯(Sam Stevens)、Archigram的成员沃伦•乔克(Warren Chalk)、追随TEAMX和史密森夫妇的建筑师布莱恩•理查兹(Brian Richards)、著名的作家和律师路易斯•布洛姆•库珀(Louis Blom-Cooper)以及作家、发明家、教育理论家、控制论专家和心理学家戈登•帕斯克(Gordon Pask)。他善于提问,也乐于倾听。他乐于表达,把他知道的和理论、历史有关再到历史八卦的大量读物告诉学生们,教学气氛十分活跃。10
然而,博雅斯基和校长威廉•艾伦(WilliamAllen)在课程计划上发生了矛盾,校长是一位偏左派的技术决定论者,他希望在四年级的课程上进一步加强技术研究,而博雅斯基则表示反对。更复杂的是,不仅学术观点不同,博雅斯基和校长对AA前途的看法也完全相左。各种原因叠加,导致博雅斯基在AA的教职很快结束。
要理解他们的观点冲突,需要简单回顾AA二战后直到1960年代的历史,既包括学术性的方面,也包括学校管理方式方面。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AA搬出了伦敦中心区,在一个相对安全的临时地址进行教学活动。当时学校强调远离美学和风格,偏向更加客观和理性的分析。这种思想的发展,加上战争对人们心理的影响,学生对建筑师作用的思考,让学生形成了强烈共识。在战争结束后,他们希望用更有实效性的现实主义方法设计建筑和进行建筑教育,让建筑师在国家重建中做出积极的贡献。因此AA的教育系统转向更为实践性的训练,设计方案经常依据真实项目的任务书,学生和真实的业主一起工作。
1950年代的大规模住宅建造并没有激发出英国建筑的活力,教条的现代建筑遇到了危机。柯布西耶的后期作品的雕塑性对英国建筑界产生了观念上的冲击;AA的学生们开始寻找新的资源,他们去地中海沿岸国家旅行,发掘早期建筑的意义,把早期建筑和现代主义放在同等重要的位置上进行讨论。像高迪(Antonio Gaudi)这样之前被认为不够时尚的大师的价值也被重新发现。最终,在伦敦,以AA为中心的一些年青建筑师开始获得超出英国以外的更广泛关注。这些人包括史密森夫妇(Alison和Peter Smithson),斯特林、詹姆斯•高恩(James Gowan),威廉姆•豪威尔(William Howell)、约翰•克里克(John Killick)以及历史学家和批评家雷纳•班纳姆。所有这些人都作为全职教师参加了在AA的教学过程。他们聚在一起的化学反应产生了一种新建筑,常常具有互相交织的运动系统:通道、坡道、台阶和道路。
另一方面,外部压力开始出现:欧洲不再成为灵感源泉,一些教师更加注重美国经验,一些人成为富勒(Buckminster Fuller)的追随者,对新技术极为迷恋。塞德里克•普莱斯就代表了与史密森夫妇不同的技术路线,Archigram也在酝酿之中。
到了1960年代,Archigram正式成立。此时,塞德里克•普莱斯以及所有的Archigram成员都在AA教书。在AA圈子里,时间的本质,甚至建筑自身的存在都被质疑。塞德里克•普莱斯和Archigram的设计并不承载美学使命,而是作为一套说明,工具箱或者软件或终端产品被人讨论。这一类基于技术的项目涉及到生长以及改变的时间维度,因此表达形式也发生了变化,设计师不再使用传统的解释性的三维图纸。在“具有众所周知固定形式”的建筑被消解之后,大家又开始讨论抛弃结构和流动性。11
1950年代中期到1960年代末期对技术的狂热迷恋是一个全球现象,在很多欧洲国家也出现了与Archigram类似的前卫设计团队以及建筑师。意大利有“超级工作室”(Superstudio),法国有尤纳•弗莱德曼(Yona Friedman)和“建筑原则”(Architecture Principe),奥地利是汉斯•霍莱因(Hans Hollein)和蓝天组(Coop Himmelblau),荷兰则有康斯坦特(Constant Nieuwenhuys)。在日本,新陈代谢学派(Metabolism)和Archigram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对称关系,遥相呼应。新陈代谢学派的“巨构”,荷兰和德国的复杂线性城市对“巨构”的暗示,刚一出现,就立刻和AA的例子一起被拿出来讨论并结集出版,在建筑学生中快速流传。AA的非英语学生的数量逐步增加,这些想法的讨论变得非常国际化。到了1960年代晚期,AA已经充满了外国建筑师和学生小组,小组正在进行的批判性讨论经常会被新加入的人打断,整体气氛自由而热烈。但是,从1960年代初期开始,AA陷入了一场持续将近十年的争议。事关AA如何应对英国皇家建筑师协会(Royal Institute of British Architects ,简称RIBA)对英国建筑教育体系进行的改革。1958年,RIBA召开了牛津建筑教育会议,在RIBA新上任的现代主义者出于自身利益的引导下,改革并且实施了所谓的“官方系统(Official System)”。这一套标准化建筑教育官方系统对建筑学校设立了特定的先决条件,它要求建筑学校集成到综合性大学,要求接受外部审查,并且提供与英国战后重建指导方针和方法相关的教学大纲。按照这样的要求,建筑课程更偏于社会学、建筑策划、组织和管理方面。这个决定影响很大,牛津会议之后,至少新成立了18所建筑学院。
这种教育机构发展的快速增长并不局限在建筑领域。二战后,英国作为福利国家,为学生提供免费教育并增加了对大学的资助,形成了教育热潮。越来越多的学校、学科和学生引发了教育机构之间对政府补助的竞争。但是AA自从1847年成立以来,一直是一家私立机构,在这种背景下,AA的财务压力增大,因此考虑正式加入RIBA的国家教育体系,以确保政府为学生提供资金。 1960年代初,AA开始考虑与伦敦大学帝国理工学院(Imperial College London)合并。这一提议在AA引起了广泛的辩论,不同意见在工作人员、学生和AA理事会成员之间制造了一种焦虑的氛围。有些人支持财务和机构稳定性的想法,但另一些人则认为合并后的终身教职和标准化课程的规定对学校的独立性和身份构成了威胁。
1961至1965年担任AA校长的威廉•艾伦是一位坚定的现代主义者,并且是参与起草RIBA“官方系统”文件的关键成员。威廉•艾伦观点偏左派,他支持并且正在推动AA和帝国理工学院的合并,博雅斯基则是一位自由主义者,他对这一计划表示怀疑。多种因素结合在一起,博雅斯基仅仅在AA任教两年,就在1965年被校长威廉•艾伦解聘。12
雷纳•班纳姆
塞德里克•普莱斯
Archigram
史密森夫妇
(未完待续)
注释:
1.根据Peter Cook,Alvin Boyarsky和Igor Marjanovic,Cheerful Chats: Alvin Boyarsky and the Art of Teaching of Critical Architecture的叙述综合而成。所谓苏格兰长老会的环境,语焉不详。本文作者推测很可能是指他从小生活的社区主体是信奉新教的苏格兰后裔。
2.《退伍军人权利法案》(Servicemen's Readjustment Act of 1944,或G.I.Bill)是美国国会于1944年颁布的一个法案,旨在帮助退伍军人在二战后更好地适应平民生活。
3.IreneSunwoo,From the‘‘Well-Laid Table’’ to the‘‘Market Place:’’The ArchitecturalAssociation Unit System,来源于网络
4.Igor Marjanovic, Cheerful Chats: Alvin Boyarsky and the Art of Teaching of Critical Architecture,来源于网络
5.埃利尔•沙里宁,《关于卡米诺•西特》,《城市建设艺术》【奥地利】卡米诺•西特 著,仲德崑 译,齐康 校,江苏凤凰科学技术出版社,2017年6月第一版,P007
6.Stuart Cohen, Book Review of The Architecture of Good Intensions by Colin Rowe[J].Journal of Architectural Education,Vol.52, No.4 (May,1999):243-245.转引自曾引《从哈佛包豪斯到德州骑警——柯林•罗的遗产(一)》,《建筑师》176期,P36
7.曾引《现代建筑的形式法则——柯林•罗的遗产(二)》,《建筑师》177期,P15-21
8.Igor Marjanovic, Cheerful Chats: Alvin Boyarsky and the Art of Teaching of Critical Architecture,来源于网络
9.Igor Marjanovic, Cheerful Chats: Alvin Boyarsky and the Art of Teaching of Critical Architecture,来源于网络
10.PeterCook,Alvin Boyarsky,来源于网络
11.根据1981-1986之间历年出版的AAProspectus的描述综合而成。
12.IreneSunwoo,From the‘‘Well-Laid Table’’to the‘‘Market Place:’’The Architectural Association Unit System,来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