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杕之杜

2021-03-03 17:49丁洁
参花·青春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教官军训叔叔

丁洁

新染上赤铜色红漆的操场旁,密密地植满了一排高大挺拔的苍翠五针松,正应了《诗经》中所咏那句:“有杕之杜,生于道左”。

稀疏的叶隙间投下半片熹微的天宇,古拙的深黑曲颈路灯笼出一层黄晕的薄光。有轻盈的白猫竖起尾巴从墙根边蹑手蹑脚地走过,电杆上挂着的国旗在夏风里微卷着,发出猎猎的声响。我穿着迷彩作训服立于新生方队中,似一株幼小的矮松在丛林中静默。凌云楼红墙白瓦的晕影里,一辆深蓝色大巴缓缓从校门口滑出,汽笛声清脆,又绵长。

车窗的窗帘被人从内侧拉开一条窄窄的缝隙。

我们遥遥地冲大巴消失的方向徒劳地挥手,终于在新一天的太阳升起前,“唰”地落下了眼泪。

物换星移几度秋

在父亲入伍服役近三十年后,我也穿上这身深蓝色迷彩军装,以新大学生的身份,成为军训队伍中光荣的一员。

人生的前十八年里,我的大多数时光都是在军营中度过。闲暇无事,年幼的自己总爱让叔叔们牵着、抱着,在练兵场的草地上四处疯跑,攀索、匍匐、越障,偷穿着父亲宽大的军装,学着战士们站如松、坐如钟的音容气度,朝着初升的红日像模像样地行军礼。凌晨六点的团队早操成为我每日必定观摩的盛大集会,打靶场前、冲锋舟上,留有我最清晰、最震撼的记忆;晚间七点集体收看的新闻联播培养了我关注时事政治的习惯,叔叔们整齐划一的步伐、高亢洪亮的口号给人以肃静、威严之感。从垂髫少年长成窈窕淑女,父亲调任过许许多多的军队,我也因此与不同的兵种、不同职务的军人有过深切的接触与交流。余秋雨曾说:“世上最美的景色不可以用语言来形容”,尽管工作重心不同、特长领域各异,这些看似沉默寡言的解放军叔叔们却总能用最少的语言、最坚毅的行动对“保家卫国,建功立业”这八个看似朴实无华的字眼做出最海阔天空的诠释。

父亲常说,作为中国人民解放军,肩有担当,腹有诗书,他们挥洒的不仅仅是汗水,更是青春年华。训练场地上挥汗如雨,实战演练中大展身手,遇到危险时身先士卒,自然灾害前义无反顾……于是,国庆大典的天安门前阔步走过他们斗志昂扬的身影,国际维和战场中飘扬着他们致力和平的决心,抗疫前线上、决口大堤边横亘着他们用血肉之躯筑起的生命防线……作为一个在军区大院里长大的孩子,我记录亲眼所见的军旅生活,将其置于文学创作的大背景之下,歌颂革命烈士,弘扬强军旋律,用手中之笔向平凡而伟大、严肃又亲切的解放军叔叔们致敬。是这群最可爱的人,在最好的年华里放弃了安逸与享受,如戈壁大漠里的常青松,用双足丈量祖国的疆土,用臂膀扛起守护安宁的责任,用磨砺练就铮铮铁骨,用奋斗坚守不渝初心,用青春奏响人民军队屹立于新时代之林的最强音。

或许军人的孩子总是对绿色军营充满与生俱来的亲昵,我一直认为军人是十分神圣的职业,无论在过去、现在,抑或是未来。

我等这身属于我的军装,等了十八年。

一曲新词酒一杯

我被分在四排三班,机缘巧合下担任班长。新来的教官姓岑,消瘦而挺拔的身躯,不大却极有神的眼睛,寸头利落,皮肤黝黑,一双厚实的手在磨得发白的衣摆边来回地绞着,微显出他内心的局促与不安。

他看起来比我们大不了几岁,可听旁人讲,他刚刚从抗洪前线赶回,便马不停蹄地投入到了学校新生营的培训。

岑教官的普通话谈不上标准,人也憨直,爱碎碎叨叨地谈论内心的想法,身上带有着我所熟悉的那种军人的淳朴与简单。立正、稍息、跨立,最基础的动作被他细致分解,操一口绕口令般的普通话耐心讲解、亲身示范,偶有调皮的同学学舌那略带三分乡音的腔调,他也不恼,只是揣着那惯有的笑容,怀三分尴尬,七分歉意,低着头自顾自地为我们操练规范动作。

苏轼有言:“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与罗教官相比,岑教官教会我们更多的是坚持与担当。军训的主旋律无可避免地酸涩与疲惫,当对着初升的红日站军姿、行军礼,当强忍着双腿的疼痛保持正步踢腿不落地的姿势时,曾有千千万万放弃的念头在脑海中回响跌宕。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晶莹的汗珠顺着前额打湿微卷的鬓角,绷直的双腿和紧贴的双手因为长时间的紧张而发出微微颤抖。集体意识、队列意识,这些丰富而郑重的词汇在脑际中扎根深入,以集体为重不再是一句冠冕堂皇的口号标语,而是身心疲惫时坚守不屈的意志力,以及充分认识自己的过失、用于扬声“报告”来承认错误的勇气。“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这是岑教官时常挂在嘴边的话,他不会因为我们的失误而指责或是舍弃任何人,因为四排,始终是一个完整的家。

诚然,在许多人眼里,岑教官并不是一个合适的教官。他有些同手同脚,节奏感微微滞后,无法清晰明确地传达口令,甚至也没有旁的教官那般严苛。但被连长批评时,只有他甘愿陪着我们一同罚站;队列会操发挥不好时,只有他佯笑着安慰我们这群受伤的孩子,却没有人读懂他眼底深深的自责;所有人都躲在阴涼处享受短暂的课间休息时,只有他一个人偷偷地一遍遍练习正步走的行进方法,愿意对略显拙劣的我们说:“你们和三排一样,都是聪明的好孩子。”

为了更好地呈现出商学院的军容风貌,排与排之间进行了严格细致的筛选与改组,部分同学由于身体的不协调组成单独方阵,失去了上场展示的机会。教官们忙着整修自己的方队,几乎无人想起这个特殊的群体。岑教官却主动申请带队,他诚恳却固执地说,每一名同学都有展示训练成果的权利与机会,他不想孩子们因错过而遗憾。

当蓝色大巴在晨霭中缓缓滑动时,我刚巧从那扇半开的车窗下经过。岑教官坐在靠窗的位置,遥遥地望向操场,目光涣散着,一旁的座位上搁置着他沉重的背囊。他的嘴唇微微向下耷拉,似乎要呡出深深的皱褶,那眼底一闪而过的落寞,像极了一个失了糖果的孩子。

有同学告诉我说,岑教官是因为那个独立方阵的糟糕表现而受到批评,失去了继续任教的机会,今天一早便离开学校。心,如同被小小的青皮核桃轻轻一击,有酸涩的气味在漫散。我忽然读懂了他临行前那个迷蒙的眼神,写满茫然与疲惫,是替我们承受了太多却得不到理解的哀愁。

其实他本可以不接手那个方阵,本可以不用负担压力与自责。

他不善言谈,却教会了我坚守、勇气与责任。

我看到一个同学在朋友圈里这么写道:“我们欠岑教官两句话,一句‘谢谢,一句‘对不起。”

新竹高于旧竹枝

队列改组后,我并入二排训练,代替岑教官的是被戏称为“商学院史上最严教官”的罗教官,生一张娃娃脸,个子小,嗓门洪亮,显得精神而能干。

不同于岑教官的温柔与谅解,罗教官时常对我们“辣手摧花”,毫不留情,提出的要求严苛而刁钻。手夹扑克牌、举横杆练习队列标齐,站姿懒散、摆臂随意、扎腿不稳等小毛病被一一指出纠正,我们站更久的军姿、练更苦的摆臂,用他人双倍的时间来弥补先前存在的不足。农历八月正午的太阳有些毒辣,金灿灿的日光在蔚蓝色的军训服上小跑,顺着帽檐将前额之上斜切下一小绺儿阴凉。手心与手背在日久曝晒之下逐渐成为不同的颜色,每日必练的齐步与正步使脚掌上磨出薄薄的透明茧翼,有的同学在疲惫中落泪,有的同学在烈日中倒下,但很快便有新的面孔顶替了旧的站位,维持着方阵的完整与和谐。在历经了长时间的刻苦训练后,当方阵踏着整齐的正步经过检阅台前,当其他的教官向我们投来羡慕的目光和掌声时,早已明了“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这一亘古常理的我们,却依旧不由自主地如少不更事的孩童那般欣喜雀跃。

我从来都清楚地知道解放军叔叔们训练时的艰辛,但直到亲身体验,扛起肩上赤红色的肩章与沉甸甸的责任,成为军训队伍中的一员时,才猛然发觉,这份整齐与荣誉背后,需要付出怎样不为人知的努力,去实现从疲惫向快乐的质的转变与升华。

而在短短的十五天里,我们所能学到的,只仅仅只是皮毛。

军训避无可避地走向尾声。拉歌时的掌声更趋热烈、行进时的口号愈发洪亮,教官们也变得和蔼可亲,愿意向我们展示军人威仪下的质朴与可爱,袒露内心的声音。当结束一天的训练,夕阳从操场旁的地平线上落下,天边酡红如醉,衬托着渐深的暮色,晚风裹挟来盛放着的桂子和青草的甜香。我看见同学们三三两两地挤在一起聊着明天的好天气,罗教官蜷坐在不远处一堆疯长的野草中,嘴里颤悠悠地叼一根狗尾巴草,仰着头看血色晚霞云卷云舒,扬声问我们是否想念岑教官时,忽然就让人没来由地生出一种天荒地老之感。

多希望这样安宁平和的画面可以永久定格。

在军队生活十八年后,我终于拥有了自己神圣的军装和难忘的军训体验。我早已不再是曾经那个需要被叔叔们抱在怀里、牵在手里保护着的懵懂孩童,而成长为能独立承担责任的新时代青年,自由汲取所需要的知识和能力,去保护那些需要被保护的人。

军训是一场对身体和心理素质的双重历练,跌宕着躯体的疲惫和分离的不舍。昔日的小矮松们已然生长壮大,成为有杕之杜,生于道左,在炎炎夏日里投下屬于自己的那片阴凉。教官们亦不再是记忆中年长有识的叔叔,他们只不过是比我们更早承担社会责任的同龄人。他们比我们更辛苦、更疲惫,付出的更无私与更多。热血少年,保家卫国,他们放弃窗明几净的教室,选择了磨炼与担当,投笔从戎,为着强军强国之梦贡献出当代青年应尽的义务与责任,值得每个人的学习、敬仰与尊重!

我们踏着整齐的正步从观礼台前走过,怀着敬畏之心,用一记响亮的军礼,遥遥地,向着祖国母亲即将到来的七十一岁华诞致敬。

(作者系苏州大学东吴商学院学生)

(责任编辑 葛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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