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步的幻覺(系列连载一)科學製造的悖論

2021-03-02 12:59王五一
澳门月刊 2021年1期
关键词:主義科學人類

王五一

前 言

當今中國的思想戰場,是在一個“共識擂臺”上擺開的,撐著這擂臺的,是三根柱子:進步主義,制度主義,科學主義。凡在這個擂臺上博鬥的,左派右派、老派新派、洋派土派、公知母知,……,都認為人類社會是不斷進步的,都認為一個社會的好壞是制度決定的,都認為科學是神聖不可懷疑的。參戰者有這些共識,所以叫“共識擂臺”。

其實任何一場“動口不動手”的論戰,要戰得起來,都需要兩個基本條件,一是分歧,二是共識。沒有分歧不必辨,沒有共識沒法辨。兩個地痞互罵對方是賊,支撐起這場“辯論”的共識原則就是“人不該做賊”。當年諸葛亮舌戰群儒,那小戰場其實也是一個共識擂臺——雙方都認為人應當忠孝仁義,在此共識前提下,諸葛亮取勝的戰略就是指出對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今天中國知識界的共識擂臺也是以這個原理運作的——打擂者,或曰我的思想主張比你的更先進,或曰我的制度設計比你的更管用,或曰我的政策辦法比你的更科學。

老夫從來不上它那擂臺,因為我知道它那三根柱子沒有一個是牢靠的,擂臺早晚得坍。換句話說,進步主義、制度主義、科學主義,這些個主義我一個也不同意,我既不認為歷史是在進步的,也不認為興衰是由制度決定的,更不認為科學是神聖不可懷疑的。與你沒共識,所以不跟你辨。

我的學術興趣是:跑到它的臺底下轉悠,琢磨著把那建立在幻覺基礎上的三根共識柱子一一踹倒,讓這擂臺趁早塌掉完事,免得它繼續惑亂思想,毒害青年。這篇《進步的幻覺》系列連載,一共九篇,幹的就是此種勾當。

一百年前,中國思想史上發生了一場聖人置換運動,三千年的老聖人被外來的新聖人所代替。新聖人的名字叫科學。其實科學在它的祖國並不是那麼聖,來到中國卻聖爆了。中國的知識階級,喜新厭舊,數典忘祖,文化嘩變,文化自戕,一夜間砸爛了老聖人,歸附了新聖人。歷史進步的觀念,就是跟著這位新聖人來到中國,散播開去,而成為了全中國人的共識、常識的。進步崇拜是從科學崇拜中衍生出來的。

普通百姓的思想其實並不是那麼容易一下子新桃換舊符,事情好像也不能簡單地用“封建殘餘”“愚昧保守”一言以敝之,關鍵是,新聖人帶給我們的,並非僅是一些老問題的新結論,而是一個新的問題體系,其中一些老聖人時代有的、只要是個人就必定會去問的問題,在新聖人的問題體系中,消失了,不是問題了。天為什麼會下雨,用自然界的水循環理論代替龍王理論,當然是好事,可是,對於“人生的意義”“我是誰”“死亡的本質”“善惡的報應”這類中國古代哲學立論的基礎問題,新聖人則採取了回避的態度——問題本身就是迷信,還講什麼答案!而它之所以被打成迷信,僅僅是因為科學研究不了它。

人類的好奇心、求知欲、理解力,古往今來一直是包括兩個方面的:對身外之物的理解和對自身的理解,或者說,對宇宙的理解和對生命的理解。天為什麼會下雨,是對宇宙的理解;父母生我之前我在哪裡,是對生命的理解。科學新聖人只對其中之一感興趣而置其中之二於不顧。於是,人們對宇宙的認識越來越深入,對生命的理解則越來越膚淺。其實,今天的電腦技術已經向生命科學發出了強烈暗示:生命,很可能像電腦一樣,是由硬件和軟件兩大成分合和而成的。然而生命科學對此一暗示卻木然無覺,仍然按著硬件一條思路走到黑,越走越荒謬,結果便形成了這樣的科學結論:每一個生命,只是一個裝滿分子的皮囊。

然而,這一個個皮囊可都是有自我意識的,都是以我為我的,這個“我”字怎麼理解?科學沒法回答,如果硬要回答,它只能這樣說:每一個人,每一個“我”,其實只源於特定的精卵結合,你之所以感覺到我是我,不是別人,你之所以有這個自我意識,有這個SELF,有這個EGO,有這個“冷暖自知”,只是因為你父母結合的那天晚上受孕的恰恰是你那個精子和那個卵子,如果那三億個精蟲中是另一個精子搶到了位,那就不會有今天的你了,而且,從此永遠也不會再有你了,你那點不可思議的生命可能性,已經順著下水道走了,一去不復返了。當然,如果壓根就不是你父母結合,那就更不可能有你;不是你祖父祖母結合,自然也就不會有你父親;你母系那邊也是這個道理。如此上溯到猴子變人,魚變猴子,一直上溯上去,一對夫妻一對夫妻的巧合,一晚上一晚上的巧合,這個漫長的因果鏈有一個環節略有閃失,就不會有今天的你了。科學告訴我們,每個人都是這種概率的結果,這種偶然性的產物。懷疑嗎?那你想用什麼理論來代替?用靈魂不死嗎?用循緣入胎嗎?用六道輪回嗎?用命中注定嗎?這些可都是迷信哦。只有這皮囊說、這偶然說是科學!

這是“人之生”。“人之活”呢,科學又告訴我們,人的精神活動,情志活動,都只是純粹的化學反應現象和神經系統的通訊現象,人體裡這腺那素這汁那液的綜合作用,決定著人的喜怒哀樂、善惡美醜,堯舜之為堯舜,桀紂之為桀紂,只因其各自體內的化學構造不一樣。

最後,還有“人之死”,科學再告訴我們,等到火葬場燒成灰的時候,你這個自我意識,這個生命,那就吹燈拔蠟,灰飛煙滅,什麼都沒有了,徹底結束了。

這就是科學的生命觀——每個人到這世上走一遭,純粹是個生物學意外,沒有任何特殊意義。想想也是,一攤肉,在這個地球上滾上幾個來回,然後就滾蛋,那能滾出什麼意義來?

我們和我們的孩子們,現在在學校裡學的,就是這種真理;主導著我們的靈魂和我們的社會的,就是這種哲學。近來有一位叫約翰·聖弗德的美國生物學家寫了一本書,《退化論:基因熵與基因組的奧秘》,其中有這麼段話:“現代思想有一個核心前提,即人類只是無意義的自然過程的產物。這種學說被廣泛傳授,其邏輯結論使我們相信,我們只是些毫無意義的裝滿分子的皮囊。分析到最後,萬事都無所謂。如果這一學說是假的,那麼,它就是人類設計出來的最陰險和最具毀滅性的思想體系。……正是由於這個原因,絕大多數曾經相信生命不僅僅是化學反應的年輕人在大學裡失去了信仰。我相信這也是我們在整個文化中所看到的普遍的自我毀滅,自我否定行為的原因。”

這位洋大人似乎是在悄悄地告訴中國人:你們的老聖人,是教人做好人的;而百年前你們請進來的那個新聖人,其實是教人做壞人的;唯物主義,是害人的。

按理,既然個體生命沒有意義,那麼,它的宏觀集合,社會,也應當沒有意義——不管多少個零相加,結果仍然是零嘛;社會既沒有意義,由它的時間流動構成的人類歷史,也當然沒有意義——零滾零還是零嘛。然而科學的另一個分支,社會科學,卻告訴我們:社會是有意義的,歷史是有意義的——歷史長河,輝煌燦爛,不斷進步,前景光明,值得人人為之奮鬥,為之增磚添瓦。

人類,微觀上沒有意義,宏觀上卻有意義;個體的生命沒有意義,整體的歷史卻有意義——我們生活在這個悖論之下這麼多年,好像也沒有聽到什麼人因此感到不舒服。人真是一種奇怪的動物,“如果那天晚上……現在會不會有我”這樣一個本來非常現實非常理性的問題,卻被看成是一個神經病才會去想的問題,而歷史進步這樣一個一聽就是個神經病的概念,卻成了中國學術之大雅。

在歐美國家,歷史是進步還是退步,是個純學術話題,而且是個很淡的學術話題,它只是呆在大學的課堂上和書本裡,進步觀也罷退步觀也罷,或許有那麼幾個學者會偶爾討論一下,塵世上,人,該怎麼活怎麼活,國,該怎麼鬥怎麼鬥,社會,該怎麼運轉怎麼運轉。老百姓根據本能、按照常識過日子,餓了吃,困了睡,我的是我的,你的是你的,該得的得,該爭的爭;國家政治,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軟的欺,硬的躲,有什麼問題解決什麼問題,沒見哪個西洋國家在主觀意念上把追求進步作為一個真實的行為動機和施政原則。對人類終極命運的哲學理解,與當下怎麼做人,好像沒有太大關係。

然而,歷史進步主義來到中國以後的這百年來,特別是這四十年來,卻佔領了課堂,佔領了書本,然後又走出了課堂,走出了書本,進入了官場,進入了尋常百姓家,成了這個國家、這個民族、這個文明中所有的思想流派的共識性原則,成了從學術大師到販夫走卒的牢固觀念,成了知識界做學問的嚴肅的方法論原理和哲學基礎,甚至,成了國家政治決策層做決策的嚴肅認真的施政原則。你要想勸著一個政治領袖去幹某件事,如司法獨立,如轉基因,如取消戶籍,等等,你不用給他解釋其技術方面的道理,你只要告訴他這是個進步,就行了,他就放心了,他就敢幹了。當進步的概念被一個社會上上下下當成真事兒的時候,它的歷史破壞力就釋放出來了。當一個社會的日常生活被一種關於人類終極命運的虛幻理解所強烈影響著的時候,這個社會看上去多多少少有點神經不正常。

以道德教化為例。任何社會都需要道德教化,這是人類文明的核心內容,而教化,最好有個權威。《弟子規》第一句,“弟子規,聖人訓”,先把權威亮出來,告訴受教育者,這是聖人的話,權威的話,不可能錯,你照著做就行了,不要再去問為什麼了。這就是有權威的教化體系的好處。人類文明維持到今天,其實哪個社會都有自己的精神權威系統,或者是聖人,或者是聖經,或者是佛陀,或者是先知,或者是國父,或者是導師……,即使沒有社會大權威,至少在家庭裡也應有權威,孩子他爹就是權威,學校裡,老師就是學生的權威。然而,當一個社會以進步主義為主流思想的時候,進步主義必然是唯新主義,而唯新主義必將把社會的道德教化體系顛倒過來,形成兒子比老子進步,後生比先生明白的邏輯,社會的道德教化體系會因此而崩潰掉。中國今天的道德災難,與歷史進步主義的氾濫成災,有著極大關係。

歷史進步主義源於科學,而科學本是人類思想史上資歷最淺的一個“新兵蛋子”,即使在歐洲,與宗教、藝術、哲學等古老的思想領域相比,它也不過五百年的歷史,在中國更新,才一百年的歷史。然而這個新兵一入伍,就爬上了總司令的位置,就成了各個思想領域的總權威,在中國尤甚,科學由人類追求真理的途徑,變成了檢驗真理的標準。偽科學成了一頂政治帽子,反科學成了一種刑事罪行。而歷史進步主義,作為總權威發出的一條道德指令,中華民族遵令而行,開始用進步倒退、先進落後作為新的是非標準,來代替幾千年善惡、美醜、親疏的是非標準。這使得中國人不會做人了,不會想人事了,不會說人話了。歷史進步主義,把中華民族變成了一個空前浮淺的民族!這些年來中國人一切棄順效逆、背親向疏、吃裡扒外、認賊作父的醜惡行為,差不多都能溯及歷史進步主義的思想禍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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