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山神》是何建明创作的一部典型式人物报告文学作品。何建明通过描写村支书黄大发的经历来真实地反映时代背景,又以文学的手法将人物塑造为“山神”的艺术形象,具有感染人的无限魅力。作者巧妙地将真实性与文学性有机结合,牢牢把握住人物报告文学创作的核心内容,同时以多种艺术表现手法融会贯通地运用到作品中,运用“场景式”的叙事方式推进整个事件的发展,对报告文学文体的艺术表现进行了全新探索。
关键词:报告文学;创作手法;人物形象;叙事
报告文学兼备新闻与文学的双重特质,可将新闻性与文学性进行高度统一,能够真实地反映现实生活的变化,勾画时代的面貌。同時,报告文学也是最富有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的文体,是最具有担当意识的文学样式[1]。在中国社会发展的每一个重要历史节点上,报告文学从未缺席,成为人们了解社会与时代的“瞭望镜”。
在这部作品中,何建明以敏锐的时代洞察力、独特的文学审美力叙述了村支书黄大发的事迹,以时代典型人物展现了时代风采,又以文学的手法将人物塑造为“山神”的艺术形象。同时,注入小说、散文、诗歌、电影等多种艺术手法刻画人物,表达感情,通过场景式的叙述方式来推进故事的发展,对报告文学文体的叙事方式进行了全新的探索,体现出作者精妙的艺术构思与高超的叙事技巧。
一、呼应时代精神,奏响时代强音
“报告文学是一种特殊的时代文体,真实、及时、文学地报告鲜明的时代主题生活,表现人民的伟大创造,反映激扬的时代精神等,是它独特而优长的文体功能。[2]”作为一种纪实文学,报告文学的这一特殊属性决定了它所选取的主题和内容不同于其他文体,它不能像小说一样去虚构事实,而只能深入现实和群众之中去挖掘题材。这就要求报告文学作家具备一定的历史意识,对时代具有敏锐的洞察力,能积极追踪时代的脚步。何建明是一位擅长抓住时代情绪的报告文学作家,他通过采撷现实生活中正在开放的“花朵”,反映出新时代中国社会的最新面貌。这朵芬芳四溢的“花朵”正是《山神》的主人公黄大发。
文学是形象的天地,它可以艺术性地反映生活,将生活中的典型人物以文学的方式更加精练、生动地表现出来,使作品更具概括力与表现力。何建明在创作《山神》之前,已经看过大量与黄大发有关的翔实资料,再加上新闻媒体对这位先进人物刻画得足够丰富,所以公众对黄大发的事迹已经非常熟悉。在此情况下,要创作出更加精彩的文学作品,难度不言而喻。
一个成熟的作家必须具备独特的审美眼光。何建明曾在采访中表示:“我特别注重采访那些不易被别人关注的‘零零碎碎’的东西,去挖一般人不怎么感兴趣的东西,恰恰这样的地方与这些零碎的东西才是黄金,才是最有价值的素材和故事。[3]”一条渠,开凿36年,如果作家仅仅描述修渠的过程是如何艰辛,黄大发与村民遇到的困难是如何坎坷,作品或许有深度,但缺乏了些许的温度,何建明另辟蹊径。首先,他身体力行重走修渠路。在作品一开头他用了大概一万多字叙述那段惊心动魄的体验,令读者感到身临其境:“手里捧着一本书,身体却好像时时都有掉进万丈深渊的危险!”这个开头实在扣人心弦,一下子就“抓”住了读者的心,同时从侧面反映出了黄大发修渠的艰辛,使人物形象更加饱满。其次,从家人的角度挖掘那段修渠往事。这部分相当沉重,作者在进入这一话题之前做了很多铺垫,意在告诉读者,这是黄大发心中最隐秘、最柔软、最伤痛的一个角落。文中描述到:“以我几天与这位老人的对话与神交中,我知道世界上再大的困难和危险,在黄大发眼里都不会是困难和危险,只要这样的事在他草王坝、他身边的大山深处,他可以踩平它、征服它、战胜它。然而我就是无法估量他黄大发能不能再把那个他最心疼的姑娘的事和盘托出……我感到困难,甚至有些思维上的窒息。[4]”事实不出作者所料,黄大发避而不谈,总是装作没有听到作者的问题,而把话题岔到另外的事情上去。当最终这个秘密被揭晓时,我们才明白这位“性格与山岩一样硬”的“中国硬汉”,他的内心也有如此脆弱、柔情的地方,也更加明白他为修渠作出了多大的牺牲和贡献!最后,是采访与黄大发打过交道的几位贵州基层的水利工程人员,从第三者的口中还原出一个有血有肉、更加立体的黄大发的形象。这几位受访者的特殊之处在于,他们都是水利方面的技术人员,都是真真切切与黄大发一同修过水渠的人,他们的出现对黄大发的修渠事业至关重要,他们除了和他修渠以外没有再发生其他交集,同时,他们都是外乡人。这几位工程人员分别是黄著文、张发奎和黄文斗(王廷忠、杨林也是当时修渠的技术人员,但在采访时已经过世)文中描述到黄著文回忆1990年冬天黄大发来找黄著文帮忙时的场景:“他(黄大发)第一次到县城,是靠着一双腿走到县城的。寒冷的大冬天呐,200多里山路啊!他就是这么一步一步用双脚量到县城的呀!当时我看到他穿了一双破解放鞋,脚趾头还露在外面……”当时的黄大发已经55岁,怕给黄著文添麻烦,走了两天山路、饿了整整一天的他骗黄著文已经吃过饭,在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跑到外面去住2块钱一晚的小旅社,还只能睡在寒风刺骨的走廊上!然而他却那么兴奋那么快乐,一切都是因为他修渠有希望了……
以上内容只字未提修渠的过程,读者却能被黄大发那些闪现着动人光耀的精神和体现着伟大人格力量的故事深深感动。报告文学从生活中寻觅典型,又通过塑造典型呈现艺术世界,它源于现实生活却又高于现实生活。黄大发的身上闪耀着催人奋进的时代精神,描写黄大发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在描写时代,记录黄大发的故事就在是记录中华民族的精神风貌。
二、解密“山神”形象
黄大发过去一直被誉为“当代愚公”,在何建明的笔下,黄大发却是“山神”的形象,而这一点恰恰是《山神》这部作品匠心独运的珍贵之处。“神”是具有超凡能力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那么何建明为何将黄大发形容为“山神”?在十余万字的作品中,与神相关的词语一共出现15次,稍加整理便可发掘其中蕴含的丰富含义,解密“山神”的象征意义,需要在文本中一探究竟。
何建明对黄大发“山神”形象的塑造经历了一个发展变化、逐步完善的过程。作品开始,作者就开宗明义,指出黄大发就是山神,他的故事就是一段神话。当作者冒着生命危险,汗流浃背、摇摇晃晃地走在大发渠上时,82岁高龄的小个子村支书黄大发却如同飞檐走壁般,在大发渠最险峻的擦耳岩上健步如飞。“峻峭的大山,悬崖与绝壁,对我们这些凡人来说,它在很多时候是无法逾越的‘天堑’,甚至是‘鬼门关’”。但是黄大发不一样,“他是大山的儿子,他是大山的神,他本人就是一座巍峨的大山!只要他出现,大山就不会抖动,而他的身躯,我甚至觉得就是大山的部分,与山岩不可分。所以,再险、再峻峭,在黄大发那里,根本不是什么危险,只是一些可有可无的基本概念。”就是这样险峻的绝壁悬崖,光是走在已经修好的水渠上都倍感恐惧与艰难,黄大发可是花了36年去开凿它!“凡人”是无法做到的,只有像“神”一样的黄大发才能征服耸立在大山深处的这些险峰。作者用“凡人”与“山神”的对比,突出了黄大发开山凿渠的艰辛与困难,从侧面烘托出黄大发不畏艰险、敢攀高峰的性格特征。
黄大发的“神”还在于,整整36年,他带领草王坝的村民们,依靠着最原始的工具在绝壁上一锄头、一钢钎、一双手硬生生磨出一条渠,却从未出现过重大安全事故,没有重伤死亡一人!草王坝第一次修渠时,老辈子杨春发叮嘱黄大发:“你可千万得小心谨慎,这野彪的山可是吃人的山哪,除非山神出面,否则难对付哟!”在山里人看来,只有山神才能保护村民们不受生命的威胁,而真正保护村民们的正是村支书黄大发:他几十年来从来是第一个上工,最后一个下工;花最多的心思去琢磨如何规避修渠危险;最珍稀的物资是他在守护;最危险的地方都是他上;最难的工作都是他争抢着做……他即是“山神”。在何建明的笔下,黄大发成为了神力超群、庇护一方的山神,这靠的是他膽大心细、敢为人先、无私奉献的高尚品格,是共产党人的精神和信仰的力量。作者将黄大发比作山神,塑造出了一位坚不可摧、无所畏惧,比岩石更坚硬、比山更威严的“中国硬汉”形象。
接着,作者对“山神”的形象进行更深层次的刻画。文中“山神”第一次落泪,是在第一次修渠失败的时候。整整13年,草王坝的人无法接受那样一场旷世之战竟如黄粱之梦,黄大发痛苦地吼叫,嗓子哑了,喉咙破了,砸在石头上的拳头不停流血,哭得大山跟着一起落泪。“山神落泪的时候,遍体的岩崖酥酥的,像被彻底抽走了精气神……”何建明在描写这段时,运用了小说、散文、诗歌等多种文体的多种艺术表现形式,使得作者的主观情绪得到了充分宣泄,读者的心也受到极大震动,随着作品一同悲痛欲绝。这位大山里的汉子,终究不是无所不能的“神”,更不是坚不可摧的“硬汉”,他是一个有着七情六欲的普通人,也有无法承受的生命之重。从这里开始,“山神”被拉下神坛,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
第二次修渠时,黄大发一连失去了最爱的23岁二女儿和13岁的大孙子,这样沉重的打击,让这位心如铁石的汉子几乎崩溃。女儿的过世成为黄大发心中最难以触碰的地方,甚至家人也无法原谅他,认为黄大发必须对女儿的死负责,他的内心深处对女儿的死怀有深深的愧疚感——二女儿彬彩死在修渠最紧张的时期,黄大发忙于修渠,丢不下手里的工作,放心不下村民们在悬崖峭壁上干重活、险活,为了大家的安全,他必须时时刻刻在现场。说好带女儿去看病,他却一次次失信于她,女儿的病情就在黄大发一次次的拖延中酿成无法挽回的悲剧。其实,现实生活中充满了矛盾,生活在现实之中的人需要面对各种矛盾。当一个人在面对是非、曲直、荣辱、生死等人生难题,是坦荡还是忧戚,是坚定还是徘徊,不同的抉择反映出一个人在特定情况下的道德品质和精神风貌。回家还是修渠?黄大发选择了后者,他无法割舍跟着他修渠30多年的乡亲,“在工地,我想着背炸药的人别在半路出啥事,于是我想还是自己去背吧;背了炸药,我想拉水泥的事不能马虎,所以我还是亲自去拉更好些……背炸药的时候,一路上我想着山上的事,怕有个三长两短,心一直悬着……我真是唯独没有时间想自己的事情,没有时间想自己家里的事。”可怜的彬彩才23岁就活活病死了,活蹦乱跳的大孙子还没有吃过一顿白米饭就离开了人世。黄大发在这种非常关头的人生抉择中,充分体现了他舍己为人、心系百姓的高尚品格和英雄气概。
文学作品中的人物需要有灵魂、有情感,报告文学中的真人真事必须表现真情。这需要作者从感情上去把握描写对象,深切体味人物的丰富复杂的情感。如果将黄大发封神,以神话、传奇的色彩概括他,那就完全割裂了他作为一个真真切切的人的现实,作品也会失去它相应的温度。黄大发是山神,他有着神的力量、神的意志、神的胸怀;他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着人的柔情,人的善良,人的品格。更重要的是,他有着共产党人无私奉献、一切为人民服务的精神!
三、运用多种艺术手法打造“场景式”叙事
何建明是一个在文学上有着艺术创作自觉的作家,这使得他创作每部作品都自觉地追求新的艺术突破。“文学艺术性是写实体作品存在的全部意义所在,尤其在新闻媒体异常发达、高科技日新月异的今天,写实体作品如果不在文学艺术上下苦功,那只有被消亡的末途。这是严峻的现实,也是所有人类艺术面临的共同问题。”他在《山神》中就把小说、诗歌、散文电影等艺术手法融会贯通地运用到报告文学创作中,这是他对报告文学这种文体探索的一次突破,打造出“场景式”的叙事方式。
比如,作者写黄大发女儿死后那一段,黄大发用干净的水为女儿清洗尸体,他一边回忆一边清洗一边忏悔,这一段就集中了小说、散文、诗歌等各种文体,加强了感情传达的力度和效果,催人泪下。黄大发开始回忆过去,他承诺女儿,等水渠修好以后,她就可以天天洗脸、天天吃白米饭——在这里,作者采用了报告文学的“想象性”复现生活场景的方式,将幼嫩可爱的女儿与黄大发的对话,活灵活现地展现在读者面前,那是多么幸福温馨的一幕啊!那盆“特别干净特别干净的水”,是黄大发去山外拉水泥时顺便从底下的一湾清泉里舀回的,那是留着给姑娘出嫁前洗身子用的。而现在,这盆水用来擦洗女儿已经冰僵的身体……“此时父亲的动作,一定比天下女人的动作都要柔软、仔细,像在给一块宝玉擦洗,生怕有一丝失闪。”“后来父亲端着水出来了。他手里端着那积攒了很久满满的一盆水,但那水已经变了颜色……那变了颜色的水里多半是年迈的父亲那浑浊的老泪。”通过展示这段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感场景,展现出了黄大发对女儿那深沉的父爱,同时也充分地表现了黄大发为修渠作出的巨大牺牲及时时刻刻牵挂着村民安全的责任担当。可以激发读者对这位老党员、山区的村支书的崇敬之情,和对一切奉献者的景仰。
何建明的报告文学作品画面感都极强。例如他另一部记叙贵州脱贫攻坚的作品《时代大决战》,把人物在脱贫前与脱贫后的生活镜头进行对比,将毕节过去严峻的贫困现实与脱贫攻坚过后的巨大改变真实地展现出来,用真人、真事、真景、真情打动读者。而这些镜头都是作者把经过大量采访得到的材料进行重新组装、拼接而成的,原本都是一些独立的、时空错开的镜头,在他的精心设计之下变成了对比明显、现实感强烈的画面。这种处理材料的方法和电影艺术的叙事有异曲同工之妙,有学者将其称为“影像化叙事”,何建明则称之为“场景式”的叙述方式。像这种带有明显“影视化”色彩的叙事方式,是《山神》非常耀眼的亮点。他不是严格按照事件的发展顺序推进故事的,而是通过电影剪辑中的“蒙太奇”手法将收集到的材料进行剪辑、拼接,在推进叙事的时候采用插叙、倒叙各种手段,将作品更全方位、多角度地呈现出来。
整部作品一共包括七个章节,第一章讲述的是1990年黄大发找水利技术人员黄文著帮忙的事情,要知道,黄大发开始修渠的时间是1963年,中间跨越了约27年的时间。作者这样排篇布局的精妙之处在于:一是初步勾勒出黄大发的人物形象,交代人物的性格特征,引起读者对这位“山神”的好奇;二是大致交代黄大发修渠的难度极大,以及他们第一次修渠失败的原因;三是作铺垫、设埋伏,为下文的叙事铺陈背景。比如交代了几对矛盾冲突——村民与黄大发的矛盾,修渠的理想与现实的矛盾,草王坝长期以来的生存矛盾等。除了宏观上的谋篇布局外,微观上的场景描述更具影视化的特色。文中是这样描写他们修渠场景的:
“年轻人抡铁锤的姿势,在朝霞的照射下,如舞动的彩圈,彰显的是力量与优美;
妇女们运石块的悠悠身姿,仿佛是天外飘来的仙女,呈现的是劳动与景致的山谷风情;
老人和孩子的凑热闹,给忙碌的工地和宁静的大山带来乐趣与少有的轻松……
然而,最精彩的仍然是敲醒大山的锤声与猎猎红旗的席卷声,以及此起彼伏的劳动号子声……”
这一场景豪气冲天,优美动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全员参与,这是来自劳动人民的美,展现出人类最原始的力量和感动。还有许多精彩的劳动号子和民谣:
“山里人骨头硬,摔摔撞撞,不折腰。
山里人气如虹,吹吹打打,不舍命。”
“人心齐,泰山移!
手磨泡,心更坚!
你一尺,我一丈!
崖低头,岩让道……”
再伴着阵阵“轰隆轰隆”的炸药声,大山地动山摇,谱写出一曲荡气回肠的劳动壮歌。在电影艺术的叙事中,常用音乐来烘托气氛,配乐不仅能帮助观众把握故事的节奏,还能让观众在接受视觉形象时,补充和深化对影片的艺术感受。修渠的画面与劳动的号子声、民谣声和谐统一,达到了“视听一致”的效果。作者运用影视化的艺术手法,将文字艺术与视觉艺术巧妙地结合起来,提升了报告文学的艺术表现力,使得整部作品读起来就像是在看一部精彩绝伦的电影。
四、结语
反映时代精神,是一切文学形式努力追求的境界。[5]何建明始终是一位有着家國情怀、扎根基层的作家。他始终站在时代的前沿书写时代,记录先进人物、时代楷模。他不拘于单一的叙述方式,而是不断尝试各种文体与报告文学的融合,探索出一种新的书写报告文学故事的方法,实现了对报告文学这一文体的突破和创新。《山神》记录的是在贵州山区劳动人民为摆脱贫困,立志修渠,不屈不挠、攻坚克难、敢于奉献的故事,同时也展现了整个中华民族锐意进取、不怕困难、坚韧不拔的时代风貌。
作者简介:王琴(1995—),女,汉族,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方向为中国当代文学研究。
参考文献:
〔1〕李朝全.非虚构文学论[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7.
〔2〕丁晓原.在报告文学中,我们遇见新时代——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报告文学奖述评[N].文艺报,2018-09-19(2).
〔3〕佘飞.走进“山神”的世界去认识“山神”[J].中国作家.纪实,2018(1):219-224.
〔4〕何建明.山神[M].桂林:漓江出版社,2020.
〔5〕李宝瑾.报告文学纵横[M].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