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文
1948年12月30日凌晨,就在人们酣然入梦准备迎接新年的时候,在上海一间寓所的阁楼里,借着昏黄微弱的灯光,一双有力的手在电键上快速敲击着。终于,他摘下耳机,长舒一口气。谁知,下一刻,敌人就出现在他的面前。
在1948年那个隆冬的寒夜里,李白发出了他生命中最后一封电报。5个月后,他被敌人秘密杀害于浦东戚家庙,年仅39岁。那一日,距离上海解放,只有20天。
1958年,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上映,无数观众第一次知道了李侠这个名字,知道了李白烈士的故事。然而,很少有人知道,在1000多公里外的西柏坡,有一名年轻的报务员,在收到李白的最后一封电报后,用了半个多世纪的时间去追寻一系列答案:对方是谁?他怎么了?他还活着吗?
这名报务员,叫苏采青。那一年,她只有16岁。
苏采青与电报工作结缘,还要从1947年说起。
1947年夏天,当时的中央社会部从延安中学、贺龙中学等单位选调了一批十几岁的学生从事报务工作,年仅15岁的苏采青入选。
为了尽快掌握通信技术,苏采青和其他学员一起到军委三局通信队参加培训。拍发电报、记忆36个数字和字母,在培训班里,陪伴苏采青的只有冰冷的发报机和一串串抽象的密码。
初到通信队的日子并不好过,苏采青每天都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但渐渐地,她意识到,党的需要就是行动的指南,必须保证完成任务!通信队所在的培训学校坐落在高山上,当地气候奇寒。三九严冬,在没有炉火的教室里,苏采青日复一日地在冰冷的电键上敲击,练习拍发莫尔斯电码。她白嫩的双手冻得发红、僵硬,甚至生了冻疮,化脓发炎。但苏采青拒绝休息,一遍练不好就再练一遍,直到滚瓜烂熟。培训结束,正逢解放战争进入战略决战时期,军情紧急,刻不容缓,苏采青和战友们立即进入全军总电台实习。
实战是最好的训练。很快,成绩优异、技术过硬的苏采青脱颖而出,率先独立上机。在顺利完成了与辽沈战役中的东北野战军的通信联络任务后,苏采青被调回中央社会部,从事党台(公开称“地方组”)的联络工作。
刚到党台,苏采青就接到了她的第一项任务——联络上海的一个地下电台。为了保证安全,党台的工作纪律极其严明。每个报务员都只知道对方是何处电台、多长时间联络一次、联络的频道和呼号以及遇险时的警示信号,其余的便不能问也不能说。
尽管不知道对方是谁,甚至连性别、年龄也不知道,但苏采青接手工作后,很快就感受到对方是一位老手,发报手法熟练、流畅、纯正,绝不拖泥带水。这个人,正是李白。
1931年年初,红一方面军利用反“围剿”时缴获的国民党军电台,建立了无线电学习班,李白便是第二期学习班的班长。1937年10月,李白受党组织派遣赴上海潜伏,建立秘密电台。从此,一座无形而坚固的“空中桥梁”在上海与党中央之间架设起来。
与苏采青取得联络后,李白很快发现她是一个新手。凭借自己娴熟的技术,他常常在工作中慢慢引导苏采青。如果自己的电报不急,李白就会让苏采青先发。苏采青如果有报,就会发“msg(我有报)”,李白就会回复“please(请发)”。如果苏采青发得很慢,李白就会发“quickly(快一点)”,让苏采青快一点。由于电波极易受干扰,一个频率上可能有几千几百个电台,功率仅7瓦的收报机让李白的收报工作变得难上加难。但李白很少让苏采青重复发报,总是很快就记录下全部内容。有这样一位亦师亦友的同行,苏采青感到幸运而愉快。
可惜,好景不长,两个月后,一场变故如噩梦般突然降临。
1948年12月30日凌晨,一段长长的秘密电波从上海黄渡路107弄15号寓所发出。这封电报的内容,正是对4个月后解放军发动渡江战役,突破国民党防线起到重要作用的国民党军队长江布防计划。发出这封电报的人就是李白,而这封电报也成为他生命的绝唱。当时,曾有领导提醒李白,由于有叛徒告密,建议他当天不要发报。但李白毫不迟疑地拒绝了,他坚定地说:“电台重于生命,有报必发!”在敌人的重重包围之中,李白冒着生命危险按时发出了这条重要情报。发报机内的余温尚未散去,国民党特务便破门而入。
那一晚,在西柏坡等待李白发报的苏采青也感受到了异样。信号连通后,李白并没有如往常一样请苏采青先发报,而是自己抢先发出电文。就在苏采青抄录下第一段电文后,耳机里突然安静了下来,陷入漫长的停顿。起初,苏采青以为李白只是像往常一样,遇到了敌人的侦察车。但这一次,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一段时间后,李白再次与苏采青联络。苏采青还没来得及询问情况,李白发报的速度便陡然加快,显得十分焦急,全然不似以往。顾不得多想,苏采青只得赶忙聚精会神地将电报抄录下来。
终于,苏采青从耳机里听到标志结束的电码。但下一刻,她听到的不是平时工作完毕后道别的信号“GB(再见)”,而是十分急促的3个“V”字电码:滴滴滴答、滴滴滴答、滴滴滴答。
这是事先约定的警示信号,表明对方正处于危急情境!
苏采青心中警铃大作,顾不上关机,她连忙跑到台长那里报告了这一情况。未等台长回应,她又跑回电报机前,戴上耳机静静守候。
苏采青守在电报机前,双手牢牢按住耳机,生怕漏掉一点声音。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希望对方平安无事!她无比期待能再听到对方发来的信号,哪怕只是几声呼叫。
但她再也没有听到那熟悉的发报声。
从那以后,苏采青心里始终有一系列疑问:“我的联络人到底怎么了?他是谁?”这些问题在苏采青心中久久不散。因为彼此都是情報员,身份保护纪律异常严格,这场跨越半个世纪的追寻迟迟没有答案。
直到2005年的一天,苏采青在一份报纸上读到了一篇题为《<永不消逝的电波>原型——李白》的文章,文中描述的情节和自己在1948年年末那晚的经历极其相似!苏采青激动地剪下这则报道,将它小心翼翼地保存起来。
时间又过了3年。2008年,苏采青从报纸上得知,当时的中央社会部部长李克农早在上海解放第3天,就专电时任上海市市长陈毅,要不惜一切代价查明李静安同志(即李白)的下落。至此,60年之后,苏采青终于知道了她当年联络人的名字,李白。
两年后,在位于上海的李白烈士故居纪念馆里,苏采青注视着李白的遗像,久久不愿离去。在李白烈士生前工作的小阁楼上,苏采青双手抚过当年他使用的桌台,用置于桌面的电键打出了3个“V”字电码——那正是62年前李白发出的最后信号!当年懵懂稚嫩的少女,如今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两位从未谋面的战友终于跨越时空的阻隔,在这里相聚。
在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里,李侠坚定地说:“为了中国的解放事业,我是光荣、自豪的,我已经看见新中国了,我看见了!”
2019年,正是李白烈士牺牲70周年。在《故事里的中国》节目现场,87岁的苏采青再一次坐在她熟悉的发报机前。她目光炯炯,手法娴熟,在电键上一下下敲击着,滴滴答答的发报声响彻演播大厅。70年后,苏采青终于发出了她当年未能回复的电报:“李白前辈,您期盼的黎明,到了!”
(阡 陌摘自《中外文摘》2020年第1期,李 晨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