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学中“人的物化”和“物的人化”

2021-02-26 02:59邹笃双
青年文学家 2021年3期
关键词:异化

基金项目:本论文是江西省社会科学研究“十二五”(2014年)规划项目“作为译者的学者研究”(项目编号:14YY24)研究成果之一。

摘  要: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包括大自然、人性和物质世界)以及人与自我之间的关系是任何时代的人都需要面对的生存内容。伴随着人与存在关系矛盾的激化,人在处理以上四种关系过程中的扭曲集中体现为人的异化。文学中的异化是现实生活中人生存关系异化的文学性再现,文学中的异化体现为人的物化和物的人化。本文以中国古代文学中的著名篇章为例,探究这两种异化现象的具体文学再现。

关键词:异化;人的物化;物的人化

作者简介:邹笃双,男,江西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文化、翻译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21)-03-0-02

古今中外的文学中,对人和物的叙事一直都是文学叙事的主轴。即便是人类早期对世界起源以及对人类自身本源和归宿的史诗性、宗教性的探讨,依然是特定时期的人群对特定生存状态理解基础上的主体性叙事。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包括大自然、人性和物质世界)以及人与自我之间的关系是任何时代的人都需要面对的生存内容。伴随着人与存在关系矛盾的激化,人在处理以上四种关系过程中的扭曲集中体现为人的异化。文学中的异化是现实生活中人生存关系异化的文学性再现,文学中的异化体现为人的物化(即人变身为物)和物的人化(即物化身为人)。

一、“异化”词义探源

异化是对英语alienation一词的翻译。考察该词的词源可以得知,英语中的alienation是14世纪从法语的alienacion一词变化而来。而法语alienacion的直接来源为拉丁语的alienationem,其主格形式(即在句子中承担主语成分)为alienatio。拉丁语中alienationem的意思是“使……成为他者的一部分;疏离,不和”。从拉丁语alienationem一词的构成可以看出,该词的核心构成来自于拉丁语的alienus一词,意思是“归于别处、别人”。进一步分析能够知道,alienus一词的词根是alius,意为“其他、不同”,源自原始印欧语(Proto-Indo-European, PIE)的词根al-,该词根的意思是“在……之外”。探究alienation一词从拉丁语到法语再到英语的词义和构成的演化过程有助于认识该词原本的含义。

事实上,人的异化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必然产物,最早期的异化产生于人类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得到较大发展的原始社会中晚期。马克思主义哲学认为,异化是人的生产及其产品反过来统治人的一种社会现象。其产生的主要根源是私有制,最终原因是社会分工的固定化。在以奴隶社会、封建社会和资本主义社会为代表的阶级社会中,存在着普遍而异常严重的人的异化。在奴隶社会,作为奴隶主附属物的奴隶,完全异化为工具性的存在;作为封建主附庸的农民和作为资本家利润创造者的工人,在异化的劳动关系中遭受着各种或隐或现却须臾不离的剥削与压迫。

马克思关于劳动异化的观点认为,劳动异化表现在三个方面:1)劳动者同他的产品之间的异化,即物的异化;2)劳动活动本身的异化,即自我异化;3)人同自己的“类本质”的异化,这里面包含着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异化[1]。在异化中,人丧失能动性,人的个性不能全面发展,所有的发展和进步都是只能是片面甚至畸形的。这种片面而畸形的关系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最为严重。马克思主义哲学认为异化关系必将随着私有制和阶级的消亡而消亡,所有的异化关系会伴随着所有僵化的社会分工最终消灭而被克服。

在文学领域,异化作为阶级社会矛盾的主要体现形式,几乎吞没了作家创作的全部文学作品。也就是说,阶级社会中所创作的文学作品处处可见异化现象。文学作品中的异化体现为人的物化,具体体现为人化身为动物、植物或者其他形式的存在物的非人化叙事,以及动物、植物或者其他形式的存在物的人化叙事。下文的论述主要以部分中国古代文学名著中人的物化和人化现象为例展开。

二、文学中“人的物化”

《聊斋志异》是中国古典文言短篇小说的经典作品,该书人物刻画生动,结构布局巧妙,其中有数篇小说体现了封建社会中人的物化。现以《促织》为例进行分析说明:

“宣德间,宫中尚促织之戏,岁征民间。此物故非西产;有华阴令欲媚上官,以一头进,试使斗而才,因责常供。令以责之里正。市中游俠儿得佳者笼养之,昂其直,居为奇货。里胥猾黠,假此科敛丁口,每责一头,辄倾数家之产。”[2]

《促织》开篇交代了明朝宣德年间陕西华阴县普通百姓苦于“促织”的原因:“宫中尚促织之戏,岁征民间”。封建社会的阶级压迫导致了华阴县令“欲媚上官”,本想进贡一只蟋蟀,却被要求“常供”。由于华阴当地不是盛产蟋蟀的地方,县令于是“责之里正”,要求里正负责征收蟋蟀,而“里胥猾黠,假此科敛丁口,每责一头,辄倾数家之产”,统治阶级内部的倾轧导致了普通百姓生活的异化。

邑有成名者,操童子业,久不售。为人迂讷,遂为猾胥报充里正役,百计营谋不能脱。不终岁,薄产累尽。会征促织,成不敢敛户口,而又无所赔偿,忧闷欲死。妻曰:“死何裨益?不如自行搜觅,冀有万一之得。”成然之。早出暮归,提竹筒丝笼,于败堵丛草处,探石发穴,靡计不施,迄无济。即捕得三两头,又劣弱不中于款。宰严限追比,旬余,杖至百,两股间脓血流离,并虫亦不能行捉矣。转侧床头,惟思自尽。(《促织》节选)

作为一个安分守己,小心怯懦的书生,童生成名在阴差阳错之中捉到了善斗的蟋蟀,却又因为儿子不小心灭失了这只千辛万苦得来的救命蟋蟀。成名的儿子害怕父亲责罚投井自杀,被救起后变身成为一只好斗凶猛的蟋蟀被进贡给朝廷,替自己的父亲和家庭躲过了灾祸,并挣得了万贯的家产。

“宰悦,免成役。又嘱学使俾入邑庠。后岁余,成子精神复旧,自言身化促织,轻捷善斗,今始苏耳。抚军亦厚赉成。不数年,田百顷,楼阁万椽,牛羊蹄躈各千计;一出门,裘马过世家焉。”

儒生成名的悲惨遭遇和他儿子奇幻的经历反映了封建社会不平等制度对人的普遍异化。“宫中尚促织”则万民皆以促织而苦,以致获刑入狱,家破人亡,献一只蟋蟀取悦皇帝便可以“裘马过世家”。诚如蒲松龄所言:

“天子偶用一物,未必不过此已忘;而奉行者即为定例。加以官贪吏虐,民日贴妇卖儿,更无休止。故天子一跬步,皆关民命,不可忽也。”

封建制度下,以皇帝一人的嗜欲,扭曲了天下所有的人際关系,官员之间、官民之间、邻里之间、夫妻之间、父子之间……无一种关系没有被异化。在《聊斋志异》的众多短篇故事中,涉及人化作动物的故事还有很多,如《阿宝》中孙子楚为情所困化身鹦鹉,《向杲》中的向杲为了复仇而化身老虎,《汪可受》中的汪可受就受惩罚被贬为骡子。

不惟蒲松龄笔下的很多故事中反映了明清时期的人们在遭受极端异化情况下的物化,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部长篇叙事诗《孔雀东南飞》也通过主人公焦仲卿和刘兰芝的动物化,表达了对封建礼教和封建家长制的批判:

“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行人驻足听,寡妇起彷徨。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3]

焦仲卿和刘兰芝因为封建礼教被迫分开,最终殉情化为双飞鸟“仰头相向鸣”。与此类似,古代的另一则民间传说《梁山伯与祝英台》也以人的物化结尾——梁山伯与祝英台双双化作彩蝶。这些故事的共同特征,都体现了在封建社会畸形的社会关系中,普通百姓艰难的生存状态。

三、文学中“物的人化”

人的物化反映了阶级社会中严重而不可调和的人的异化,而物的人化也同样凸显了作者对现实生活中各种畸形关系的不满与反抗。通过物(包括动物、植物等)的人化和人格化,作者营造出一种与现实迥异的虚构世界。这种对审美幻想的倾心描写正是作者对现实异化的揭露和抨击。如在《聊斋志异》的《黄英》一文中,陶氏“姊弟菊精也”,但是他们二人“谈言骚雅”,品性高洁。在与马子才的交往中,他们妙手回春,尤其善于种植菊花。通过栽培菊花,过着富裕而高雅的生活,“陶由此日富:一年增舍,二年起夏屋……渐而旧日花畦,尽为廊舍。更于墙外买田一区,筑墉四周。”不惟菊花,牡丹、荷花、柳树……将近百种植物或幻化成人,或行人事。这些植物幻化而成的精怪之物,或男或女,大多身手不凡,才貌出众。《聊斋志异》中的短篇小说《柳秀才》也较好地反映了文学中物的人化。

“明季,蝗生青兖间,渐集于沂。沂令忧之。退卧署幕,梦一秀才来谒,峨冠绿衣,状貌修伟。自言御蝗有策。询之,答云:‘明日西南道上,有妇跨硕腹牝驴子,蝗神也。哀之,可免。令异之,治具出邑南。伺良久,果有妇高髻褐帔,独控老苍卫,缓蹇北度。即爇香,捧卮酒,迎拜道左,捉驴不令去。妇问:‘大夫将何为?令便哀恳:‘区区小治,幸悯脱蝗口。妇曰:‘可恨柳秀才饶舌,泄我密机!当即以其身受,不损禾稼可耳。乃尽三卮,瞥不复见。后蝗来,飞蔽天日,然不落禾田,但集杨柳,过处柳叶都尽。方悟秀才柳神也。或云:‘是宰官忧民所感。诚然哉!”

古代的青州和衮州等地是蝗灾的重灾区,蝗虫所过之处禾苗树木尽毁,民不聊生。柳秀才作为柳树之神舍身救民,不惜毁灭自己和其他柳树拯救万民于蝗灾之中,体现出了悲天悯人的大无畏精神,堪称世间楷模。作者通过对人化了的柳树的刻画,抒发了对英雄的赞颂,也表达了对地方官员的勤政爱民的期待。但是现实中并没有所谓的“柳秀才”,蝗灾往往造成无尽的民间疾苦,饿殍万里,无以为救,“蝗来,飞蔽天日,然不落禾田,但集杨柳”的美好愿望在封建社会并不会发生。蒲松龄通过文学中物的人化,构建了一个值得尊重的道德模范和值得向往的乌托邦。这种审美幻象的构建既是一种美好的愿望,也是对封建社会朝廷和地方官员防灾无法,救灾无力的挞伐。

四、结语

阶级社会中的文学创作无一不体现所处社会中人的异化状况,文学作品中人的物化和物的人化都是对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以及人与自我之间异化关系的文学性再现,承担着摹写和批判的双重功能。分析文学作品中的异化现象是认识文学,并借文学认识人类社会发展的重要途径,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这两种异化情景不仅在中国阶级社会的文学作品中有着广泛而普遍的存在,在世界上任何一种存在着异化的文化和社会中都不乏其身影。事实上,在更多耳熟能详的世界文学作品中,人的物化和物的人化的例子比比皆是。在马克思主义哲学和文艺理论的指导下,对不同国别文学中的异化现象的比较研究,将便于人们更加清晰地认识文学的价值和功能。

参考文献:

[1]蒲松龄 著. 聊斋志异[M]. 长沙:岳麓书社, 1988.

[2]袁可嘉 著. 欧美现代派文学概论[M]. 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 1993.

[3]张巨才 主编;姜然 编著. 中华文史故事(第1辑)乐府故事[M]. 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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