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康怡
自画像是艺术家体验人生之后留下来的宝贵记录,它不仅让我们了解艺术家的相貌,还清晰地将他们的人生经历和思想状态呈现出来。相较于其他类型的作品,自画像的诞生没有太多功利性的目的,从本质而言它是由艺术家们审视自己、剖析自我的内在需求为驱动所创作的。
对于一生孤独漂泊的文森特·梵高而言,自画像对他的意义尤为重要。一方面,钟爱画肖像的梵高始终面临着找不到模特的大问题,所以很多时候他将自己当做模特,通过画自画像来练习手法和技巧;另一方面,梵高性情古怪、脾气多变而又不擅社交,很少得到家人的关爱,也没有要好的朋友,他只能通过画自画像的方式来和自己孤寂的灵魂对话。“艺术不是消遣,艺术是一种斗争,是一种复杂的会把人压得粉碎的机轮。”米勒的这句话应验在一生不断与命运抗争的梵高身上,梵高的自画像总是充满孤独、痛苦、矛盾以及不屈的斗争,这是他一生的主旋律。
1853 年3 月30 日,文森特·梵高生于荷兰津特尔特,这里是他漂泊的起点,也是一生求而不得的港湾。在拿起画笔之前,梵高做过许多份工作,但全因为他古怪孤僻的性格失败了,生活的不顺令梵高无比沮丧:“我是个旅人,只在路上,无法到达”。直到生命的旅程已经走过四分之三,他才找到了自己真正的使命。
1885 年12 月,饱受流言与怀疑的困扰,梵高不得不离开纽南乡村,带着他的画作来到了安特卫普。在这个距离故乡津特尔特只有二十五公里的地方,他决定通过销售自己的作品来维持生活。前期的梵高对于肖像画有着狂热的喜爱,但是在这里,没有人愿意为一个看起来奇怪偏执的人做模特,他不得不日夜蹲守在妓院和酒吧的门口以期遇到合适的描绘对象。尽管为之付出了许多,但梵高的画作缺少当时人们最喜爱的要素“准确性”,所以直到下一年的新年,一幅作品也没有卖出去。在安特卫普潮湿寒冷的冬天,长期流连风月场所的弊端也终于暴露出来了——他得了梅毒。疾病的折磨使梵高的健康状况急转直下:牙齿松动,牙龈酸疼,治疗带来的副作用让他又有了胃病,口腔和喉咙里全是溃疡,可怜的画家只能靠抽烟斗来减轻疼痛。
1886 年1 月,困境中的梵高一改曾经对学院派的鄙夷态度,突然申请进入皇家艺术学院学习。在这个阶段写给弟弟提奥的信里他将自己描述为受老师赏识、同学喜爱的好学生,这当然是他编造的假话。事实上,梵高延续了一直以来糟糕的社交状况,由于脾气倔强他与老师发生冲突,又因为狂野的绘画手法受到同学们的排挤,原本希望在这里能得到更多画肖像的机会的愿望当然也随之落空。梅毒的折磨和毫无起色的事业让梵高崩溃了,他注视着镜子,里面是形容枯槁的自己,“看上去我像是一个已经被关了十年监狱的人”。生病的人往往会产生消极悲观的心情,此时的梵高脑中盘桓着关于死亡的想法,他提笔画下了这一幅“自画像”——《叼着香烟的骷髅头》(布面油画,现藏于荷兰梵高博物馆)。
从狭义的角度来说,自画像指艺术家为自己所绘制的肖像作品;但从广义的角度而言,我认为凡是表现出画家本人形象的作品都可以算作是自画像。在史蒂文·奈菲与格雷戈里·怀特·史密斯合著的《梵高传》中,也称《叼着香烟的骷髅头》为梵高的“第一幅自画像”。这一幅画是梵高对于自己当下状态的描绘:骨骼架子暗示着他如骷髅一般干瘦虚弱的身体,而这副骨架做着双手环抱的动作还叼着一根香烟,则传达出梵高对于命运的嘲笑,纯黑的背景暗指是看不到希望的未来。在大面积的悲剧含义里依旧含有一丝乐观嘲讽的心态,这正是梵高一生面对多舛命运始终抱有的态度。
当梵高在安特卫普为自己的艺术事业焦头烂额的时候,弟弟提奥在信里流露出的与乔安娜·邦格(也是提奥·梵高未来的妻子)结婚的愿望更使他如临大敌——梵高害怕提奥一旦结婚就会将他抛弃,对于这个没有收入只能靠弟弟寄钱维持生活又性情古怪的画家而言,这种抛弃既会是物质上的也会是情感上的。在这样的双重压力下,梵高甚至没有提前知会就来到了提奥工作的巴黎。
巴黎时期是梵高生命里还算不错的一段时光,刚来到这里他就重拾资产阶级的体面,修理了胡子,安了假牙。提奥目前也并不可能与乔安娜·邦格结婚,他还只是单相思罢了。兄弟二人随后住进了勒皮克路54 号公寓——这里紧挨着蒙马特高地,风景宜人。来到了新的地方,梵高对自己的事业也有了新的打算,他计划着为来此处观光的游客画像,也想为附近的餐馆画菜单、向杂志提供插画,虽然最终全都失败了,但这些还是后话。1887 年的春天,斗志昂扬的梵高认真画了几幅自画像来庆祝自己的新生,其中就包括《戴灰毡帽的自画像》(图1)。在这一幅自画像里,梵高呈现出的是虽然轻微脱发但还未经风霜的艺术家的面庞,穿着羊毛外套和高领衬衣,还打上了精致的领结,画中的他抿着嘴巴,表情严肃认真,但是胸膛挺起精神抖擞,与先前的阴郁颓废截然相反。
图1 纸板油画,现藏于阿姆斯特丹梵高博物馆
巴黎的生活不仅改变了梵高的精神面貌,还很明显地影响了他的绘画风格。相较于之前画作中(图2)整体深暗的色调和富有光感的面部区域,本幅自画像采用的色彩更加明亮,人物造型也少了些刻板严谨,图像甚至舍弃了前后距离和立体感,更加趋向平面化。这表示梵高在逐步摆脱伦勃朗式的光线处理,风格中有了些印象派和点彩派的影子。
图2 梵高早期作品
1878 年的世界博览会将“日本风”吹进了巴黎的艺术界,随后艺术家们都热衷于在自己的作品中体现日本元素,埃米尔·贝尔纳更是在1887 年从日本版画中吸取精髓创造了“分离主义”,他倡导画作完全由扁平化的色彩、粗线条的轮廓和简单的几何形状组成,这种风格也在后来深深影响着梵高。1888 年2 月,梵高离开巴黎来到了法国阿尔,他在这里度过了生命中创造力最丰富也最致命的一段时期。关于离开巴黎的原因,梵高不愿谈起,不过阿尔温暖的南方气候倒是继续点燃着他对生活的希望。在此期间,梵高读了艾德蒙·龚古尔的小说《切丽》,也开始被日本文化所吸引,他尤其喜欢日本僧侣那种简单、克制、原始又崇高的生活方式。
为了表达对分离主义以及日本版画色彩的喜爱,也为了与一直期待的室友保罗·高更进行艺术上的交流,梵高创作了这幅《自画像(献给保罗·高更)》(图3)。画面的背景仿佛一大片委罗内塞绿的湖面泛起了阵阵涟漪,背景前的梵高不再是精明商人的形象,接近秃顶的脑袋、嶙峋凹陷的脸颊、刚刚剃掉又新长出来的红棕色的胡茬使他更像一个日本和尚。他采用了迅捷利落的短线描绘出有着蓝紫色边缘的棕色外套,眼睛就像日本人一样微微眯起又斜视着,表情平淡,眼神越过画面前的观赏者投向更远的地方。随后他将这幅画寄给了高更,随画还附上了一段犹如日本僧人一样庄严的号召“我非常乐意与你分享我的信仰,我们将开创永恒的新事业”。
图3 布面油画,现藏于美国哈佛大学美术馆
1888 年10 月23 日清晨,期待已久的保罗·高更终于叩响了黄屋子的大门,但是两位艺术家之后的相处并不像梵高想象的那么完美——在共同生活的两个月里,二人常常因为不同的艺术观点和生活方式发生争吵。12 月23 日,高更摔门离开了一起生活的黄屋子,这段友谊终于走向了无可挽回的地步,这对于梵高而言无疑是致命的,意味着他想在阿尔开创新的艺术事业的梦想破灭了。高更的离开给了梵高很大的刺激,他在房间里开始变得精神恍惚,想起从前的种种失败,他甚至拿起剃刀割下了自己的一只耳朵,随后失血昏厥被人送到了当地的主宫医院,接下来的五个月里,梵高始终受到糟糕精神状态的折磨。1889 年1 月,他终于从梦魇中清醒过来,为了不给正在准备婚礼的弟弟添更多麻烦,他极力证明自己已经恢复了健康并且申请出院,当时负责看顾他的医生菲利克斯·雷签署了出院文件。走出医院的梵高住回了自己的黄屋子,他在写给提奥的信里再一次撒了谎,称自己已经完全痊愈并且恢复了正常的社交与工作。
回到黄屋子之后的梵高画了这两幅自画像(图4,图5)送给照顾他的医生雷。在两幅画里,梵高穿着同样的深绿色呢子大衣,都用厚厚的绒帽遮掩住缠着绷带的耳朵,他的模样看起来更加潦倒,眼神中却反射出从容安逸的心态。尽管如此,这两幅自画像的背景却传达出截然不同的信息。前一幅自画像里梵高采用纯色作为背景,两种不同的橘红色正好在眼睛的水平线处分界,线的下面亮度较高的暗橘色与亮度较低的暗绿色形成对比,使整幅画面充满躁动与紧张的气氛;而在《耳朵缠绷带的自画像》中,梵高使用屋内场景作为背景,墙上挂着一幅日本版画,身后是放置着空白画布的画架,边侧还有一扇略微倾斜扭曲的蓝门,这一切都符合梵高追求的日本僧侣的简单生活,其中画架与版画则更加强调了梵高对于艺术的坚持。这两幅自画像都展示了梵高的伤处,这让主人公在病痛的衬托下更显憔悴。
图4 布面油画,私人收藏
图5 布面油画,现藏于伦敦考陶尔德艺术学院
图6 布面油画,现藏于奥赛博物馆
提奥的婚礼前夕,梵高突然提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要求:他想住进精神病院。这完全是为弟弟考虑的,他认为自己如果在医院外面生活会继续给新婚的提奥制造麻烦。虽然在十九世纪的欧洲,有一个住在精神病院的亲人会使整个家族蒙羞,但在梵高的一再坚持下,提奥还是支持了他的意愿。1889 年5 月,梵高住进了他自己挑选的圣保罗精神病院。尽管因为收入缩减而缺少优质的食物和精致的花园,但这个节奏缓慢又有秩序的环境很合这位画家的心意,他终于摆脱了自己难以融入的世俗社会,在由疯子和痴子组成的团体里找到了归属感。梵高在精神病院里获得了从未有过的宁静,这种心态也体现在他当时的作品里。他开始不再注重流派与风格,只画自己所见的自然景色,著名的代表作《鸢尾花》 《山地上的橄榄树》 《丝柏树》以及《星夜》都诞生在这期间,画面里常常是夸张的形状和幽默的线条,一幅幅都仿如孩子眼中童话般的世界。尽管后世对这种风格的画作充满赞扬,但当时的人们根本理解不了,弟弟提奥甚至认为哥哥的精神疾病导致他看到的世界都扭曲了。
遗憾的是,宝贵的宁静同样也是短暂的。梵高的大脑不断被提奥来信中的财政焦虑、间接害死父亲的自责、求而不得的母子关系所纠缠,7 月中旬他的病又一次发作,这一次的黑暗持续了将近两个月。9月初,为了不让弟弟担心,刚有些好转的梵高立即画下这幅象征自己恢复健康的自画像(图6)寄给了弟弟。他采用不同以往的角度,巧妙地将自己的伤耳隐藏了起来。画面的背景是令人感到平和镇静的冷色调旋涡,背景前的梵高身着蓝色西装外套,有着精致的发型和平整的胡须,极力传达出他已经恢复清醒并且走上了正常生活轨道的信号。可是我们仔细观察就会发现,画像主人公微蹙的眉头、耸起的肩膀以及不自然的面部神态都出卖了他,梵高再也回不到曾经自画像中的那种泰然自若、敢于挑衅命运的姿态了。与病魔做斗争的同时,梵高的画作在巴黎掀起了一阵风浪。弟弟提奥将他曾经的一些作品放到了布鲁塞尔的“二十人展”上,其中就包括著名的《向日葵》系列。绚烂的色彩与热情奔放的笔触第一次受到了前卫艺术家们的一致赞扬。随后,参展的《红色葡萄园》以四百法郎的价格被人买走,这也是梵高在世时卖出的唯一一幅画。
在《自画像》诞生的十个月之后,文森特·梵高在奥威尔饮弹身亡,一位天才的艺术家就此陨落,结束了他痛苦挣扎充满传奇色彩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