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良渚文化与文明起源

2021-02-26 01:47赵伟
中国民族博览 2021年23期

【摘要】良渚遗址中墓葬分化和聚落差别所体现的阶级分层、礼仪建筑和器物工艺所体现的专业分工、区域整体所体现的经济依赖性以及强制性公共权力系统的出现,说明良渚文化已具备早期复杂社会乃至是国家形态的重要特征。良渚的制度文化因素不仅在同时期文化系统与后续文明发展中发挥着导向作用,而且良渚文明的证立也在探讨文明起源的判定标准、研究方法等方面具有深刻的理论意义。

【关键词】良渚文化;文明起源;国家形态

【中图分类号】K89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4198(2021)23-062-03

【本文著录格式】赵伟.略论良渚文化与文明起源[J].中国民族博览,2021,12(23):64-64.

目前学界公认,在距今5000年左右时,旧大陆的埃及、西亚、印度等地相继进入较先进的文明社会。从世界范围来看,人类起源发展具有共时性,因此中华文明探源成为国内外学界共同关注的重要课题,而考古材料无疑是文明起源的实证。自殷墟与二里头遗址被发掘后,国际公认的中华文明大致始于公元前1600年左右,但早于商代1000余年的良渚古城卻展示出与之相媲美的社会发展程度,因此良渚文化在中华文明探源中占有重要地位。

一、文明起源的标志考略

在集中探讨良渚文化与文明起源关系之前,有必要对文明的标志予以明确。戈尔登·柴尔德最先提出文明应以城市的出现作为标准,并罗列出诸多要素:文明的首要特征包含城市、全职分工、阶级分化与国家组织;次要特征为纪念性建筑艺术、远程贸易网络、文字等早期科学。此种“长清单式定义”标准旋即遭到反对,但其所涵盖的人类学分析方法被后世继承。随后,克拉克洪提出城市、文字、礼仪中心的“短清单定义”法;罗伯特·温克提出社会功能相依存的定义,即以社会分工存在与否作为文明标准;威廉·桑德尔提出“社会结构定义”,即社会分层是复杂的、凌驾于血缘关系之上且具有相应的建筑中心,它为区分鉴别社会阶层、衡量单位社会组织内部依赖程度提供能动性指标,成为考古学“聚落层级分化”研究的理论基础。

西方文明理论可谓众说纷纭,国内学者结合本土情况提出了文字、城市、冶炼金属、礼仪建筑的“四要素说”以及在此基础上产生的国家“五要素说”。据上述内容可见,文明标准缺乏普适性的特点使其在世界范围内并没有统一的硬性规定,但可从中抽象出部分共同特征:如经济依赖性、社会阶层划分、国家合法权力的运用等。因此,部分国内学者又提出将国家产生作为文明社会的单一标志,王震中指出国家的本质是阶级与阶层的划分、强制性公共权力的存在;易建平则着重强调国家运用武力的合法权力。据此,笔者认为从国家形态来看,无论是邦国、酋邦或广域性王权国家的出现,都可视为该地区文明产生的标志,且“国家”概念是包含于“文明”概念之中的,它是文明在政治形式上的具体表现。事实上,良渚遗址中墓葬分化和聚落差别所体现的社会分层、礼仪建筑和器物工艺所体现的专业分工、区域整体所体现的经济依赖性、王权管理下的区域性政体的出现,无不涵盖着早期国家形态的具体因素。学界泰斗科林·伦福儒也曾提出:“夏商已经是成熟国家社会阶段,良渚遗址则是早期国家社会阶段。”良渚社会中的文明因素不仅在后续文明中得以延续,还对文明起源的理论研究起到重要作用。

二、良渚社会中的阶级分化

如前所述,阶级划分是国家形态的重要标志之一,这一状况在良渚遗址的墓葬中表现得最为突出。首先,良渚文化中的墓地主要有平地式和人工高台式,墓葬可分为大、中、次中、小型墓四种类型。从墓葬规模、葬具规制、随葬品数量等方面来看,四种墓葬之间存在严格的层次界限,从中透露出良渚社会的阶级分化状况。据张忠培先生考察,良渚墓葬等级可具体划为兼管军权神权的贵族、亦工亦军者、战士及赤贫者等六个阶层,不同阶层均有与其身份地位相匹配的礼仪葬具,这从侧面体现出良渚文化中的礼制差别。良渚墓葬中广泛使用的礼器多为陶制,主要有鼎、豆、簋、壶等多种形制。此外工艺精美、纹饰繁复的陶器,如石钺、石璧等,大多见于良渚的中型墓葬之中,是中等权贵者的身份象征。做工考究、质量上乘的玉质礼器多见于贵族墓葬中,尤其是玉璧、玉琮等礼制重器,成为掌管大权的权贵阶层的身份象征。良渚墓葬中严格的等级划分,表明此时社会存在阶级或阶层分化,且礼制或已成为维系社会秩序的必需礼仪。

其次,从聚落分化情况来看,良渚社会的阶层差别也十分明显。良渚文化以余杭地区的良渚古为中心,辐射太湖流域乃至长江以北地区,在广袤的地域范围中形成了若干聚落族群。这些聚落多围绕祭坛而建,居住区、墓葬、灰坑等井然有序,其文明密集程度可见一斑。此外,各聚落群的地位并不均等,按遗址类型规模大致可分为四个层级。长江入海口地区聚落等级最高的是草鞋山聚落群,其中有张陵山、赵陵山、福泉山等多个高等级聚落;嘉陵荡、王焰聚落群分属第二、三等级;广富林内部各聚落均为第四等级,嘉兴地区的聚落群与之类似;早期普安桥聚落群等级高于大坟聚落群、亭林聚落群、庄桥坟聚落群,并对后三者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控制,晚期亭林聚落群异军突起,和普安桥聚落群并驾齐驱。从第一层级的良渚古城到第四层级的庙前遗址,聚落居住人群的身份地位逐级下降,说明良渚社会的分化程度已相当复杂。此外,不仅不同聚落之间成等级分化态势,同一聚落内部也同时存在聚落中心与中小型村落,显示出明确的等级差别。

最后,良渚社会形成了以犁耕稻作农业为主,以渔猎经济、家畜饲养业为辅的生产模式,脱胎于农业的手工业也呈现出专门化的发展趋势,制石、制陶、纺织、漆木器等多个部门都有明显进步。其中,玉器是良渚遗址中最引人注目的成就之一,其生产制造与使用范围也最能凸显出良渚社会的阶级差别,以往学者多有论及,前述墓葬中礼制器具的使用都可说明问题。良渚漆器的生产制作与适用对象也展现出良渚社会独特的阶层分化。《良渚古城综合研究报告》指出:“良渚文化的漆器开始走向成熟,红与黑相间的图案设计与艺术表达是良渚文化漆器的主要风格。”漆器制作对漆液粘性质量、髤涂方法、朱漆制作等都有较高要求,其过程极为复杂且需要一定的社会分工。良渚遗址中出土众多漆器,从漆树种植与漆料采集的过程来看,野生漆树的产漆量远不足以支撑起数量如此庞大的漆器制作。因此,良渚漆器生产背后必然拥有培育种植漆树的单独场地,且割漆工艺要求工作者必须脱离农业和渔猎生产,成为专业的工作人员。此外,为保证漆液粘性适度,处理时需要纺织品、陶木器对漆液加以过滤提取,因此对配套设施的要求较高,良渚漆器的生产是以陶木器、纺织用品等专业部门的出现为前提的。良渚漆器主要有彩绘与嵌玉两种髹涂工艺,尤其是嵌玉漆器最为珍贵,多见于贵族墓葬中;且漆器因其工艺复杂与产品稀缺性一直被视为贵族用具,大多用于祭祀或日常生活之中,以表现使用者异于常人的尊贵地位。据此,单从漆器生产制作过程也可看出:良渚社会具有一定的生产能力,已出现专门的手工业生产部门与专业技术人员,社会分工、阶层分化尤为明显。

三、良渚社会中的强制性公共权力

良渚古城核心区域及外围水利工程均为人工堆筑而成,其体量之大无疑需要长时段的建设施工。据推算,依照当时科学技术的发展程度,此项工程约需110年才可完成。显然,工程任务的分派、工人的集中管理、工程的质量监管等各方面的落实必须一套完整成熟的公共管理机制,而此种机制必然是由强有力的公共权力系统所掌控,个人或者零散小集团不具备程度如此之高的社会组织能力。据此,当时良渚社会或已存在有力的公共权力系统。

良渚各聚落的出土器物上都装饰有统一的神人兽面纹图样,且多见于玉器和象牙器之上,此纹饰很可能是良渚社会的最高(甚至是唯一)神灵。可见良渚宗教已经发展至一神教阶段。宗教作为人类意识形态领域的直观映象,其产生必然是以特殊物质载体为前提。从全球文明演进来看,一神教的诞生往往与民族崛起、国家政治集权化等重大事件挂钩,如古埃及埃赫纳吞施行独尊太阳神的宗教改革、以色列人在建立统一政权过程中创建犹太教等。同理,良渚社会中广泛存在的神人兽图腾应是人为创造,其功用在于凝聚人民力量、统一族群精神。此外,良渚宗教在社会管理与正常运作中发挥直接作用。以高度发展的神灵信仰为载体、以垄断祭祀神灵的玉质礼器为手段,良渚社会的巫觋集团逐步发展起来,巫师阶层在良渚社会可能具有至高无上的神权地位,并借此参预政治管理工作。在被视为埋葬良渚统治者的反山遗址中出土了唯一一件装饰有神人兽面纹的玉钺,说明最高政治管理者集神权、王权于一身,良渚文化在一定程度上也可看作是以“神人兽面纹”为标志的宗教信仰结合“玉钺”为代表的军事权力建立起的统治社会,是“以神权为纽带的文明模式”。另需注意,花厅、蒋庄等遗址中均有人殉、贫民与贵族分区埋葬的现象,说明此时社会存在明显的阶级差别和暴力活动,至于此种规模的武力活动是否由国家政府集中施行,目前尚未可知。总之,放眼整个良渚文化遗址,可粗略观察到良渚先民意识形态的近乎统一、宗教信仰与社会管控的密切联系都是在强制性公共权力发挥作用的基础之上得以实现的。

四、良渚文化与文明起源的理论探讨

以往学者对良渚文化与后续文明之间的承继关系多有探讨,从目前已知遗存来看,钱山漾文化、广富林文化、浙南的好川文化等多被视为探索良渚去向的重要线索。另外,良渚的制度文化对商周时期“王权国家”的影响还未可知,但有迹象显示从龙山文化到二里头文化的中原地区,确实吸纳了包含良渚文化在内的诸多“外来因素”,如以玉琮为代表的仪礼器、天圆地方的宇宙观、等级森严的丧葬制度等。从这个层面来看,良渚文化并非完全消失或断层,只不过可能因各种客观原因而未被史书记载。

此外,在中华文明起源这一课题下,集中探讨良渚文化的“国家形态”具有相当的理论意义。首先,良渚文明的证立或能起到弱化文字、提升记事符号体系地位在文明判定中的作用。科林·伦福儒指出,在判定复杂社会性质时,该区域独特的“精神性”(如程式化的纹饰、特殊的宗教符号)可看作是联结社会的精神纽带,文字并非判断文明的固定标准。个人认为应是如此,文字、记事方法、宗教图符等都是社会成员内部约定俗成的,即便某个时期专用的信息承载工具并非文字,但并不能否认其在复杂社会沟通系统中的实际意义。良渚文明的证立,表明学界在探讨文明起源时逐渐注意到文字以外的文化精神载体的作用,同时也暗含着“文明社会普遍提前、文字发明普遍推后”的认识。据此推测,文字极有可能是在成熟文明诞生后、为适应日益频繁的信息交流而产生的传播媒介,而不同文明中信息传递存在不同的物质载体,如印加帝国的奇普密码、基克拉泽斯的大理石塑像、良渚的刻画符号等。探索隐藏在这些载体背后的社会契约与组织形态,将进一步提高人类对自身文明演进的认识。事实上,本文立论前提也正是以国家产生作为文明判定标准的。

其次,良渚文明的证立在判定聚落边界问题上有重要意义。传统观念往往将陶片分布范围作为大型聚落的边界判定标准,但此标准是否适用于依水而生的族群呢?良渚文化遗址是典型的水网型聚落,各遗址点虽在地理位置上彼此分离、但内涵上却密切联系,因此需结合不同遗址点内独特的遗迹现象来判定良渚聚落边界。城市规划严密、社会分工明确是良渚古城的独有特点,如莫角山的建筑基地功能最突出、卞家山是货物集散中心、塘山的制玉部门最具代表性,若将这些遗址点从良渚大聚落中剥离出去,它们将无法单独实现自身的社会功能。这正是柴尔德“城市分工固化原理”的体现——城市具有加速商品人口流动、规划生产部门的特殊能力。良渚古城中并未发现真正意义上的农田,说明城内人口多从事手工业、商业,良渚各遗址点也就被城市功能有机串联起来。据此,良渚文明的证立或能为判定大聚落边界提供新思路,即着眼于多个遗址点之间的功能依赖性与内涵关联性。

总之,良渚社会中出现明显的阶层分化与强有力的公共权力系统,已具备早期复杂社会乃至国家形态的重要特征。良渚社会的制度文化因素不仅在同时期文化系统与后续文明发展中发挥着导向作用,而且良渚文明的证立也对探讨文明起源的判定标准、研究方法等有着重要的理论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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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赵伟(1997-),女,山东泰安人,2019级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秦汉经济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