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奕
在世界范围内,抑郁已经成为一种时代病症。对于处于高等院校的大学生而言,抑郁风险也早已潜入象牙塔的暗影之中。2020年9月,国家卫健委提出,“高等院校要将抑郁症筛查纳入学生健康体检内容”,引发了普遍关注和讨论。面对大学生日益显著的抑郁风险,不禁让人困惑:大学生抑郁是怎样发生的?家庭可以如何预防和应对大学生所面对的抑郁风险?本文试图梳理国内外相关研究,分析大学生抑郁的影响因素,探讨基于家庭的疗愈之道。
大学生正处于向成年过渡的人生阶段,这是一段压力叠加的时期。已有研究表明,抑郁症状在世界各地的大学生中都很常见,大学生患抑郁症的风险远远高于普通人群。除了学习问题,一些大学生还要面对与家人分离带来的压力,甚至承担家庭的责任。这一时期身心发展的不平衡会使他们很容易陷入焦虑和抑郁。
据《北京青年報》2016年的一篇文章报道,在一所在京著名大学,心理健康教育中心的负责人表示:“据粗略统计,5年前,10个咨询对象里平均一两个有抑郁症,而现在则上升到3—4个。”世界卫生组织2017年的一项调查也显示,四分之一的中国大学生承认曾有过抑郁症状。国外多所知名大学的调查也显示,大学生们的精神健康状况堪忧,抑郁风险激增。密歇根大学的经济学家Daniel Eisenberg研究发现,2015年有22%的大学生正在寻求心理健康服务(有些规模较大的大学低一些,只有10%,但私立和小型大学高达50%),并且这一比例近20年来都在上升。
对于初入大学之门的年轻人来说,大学生活是一个全新的生活情境。凯博文(Arthur Kleinman)认为“抑郁的根源就是社会世界中的涵义与关系”。了解大学生抑郁的影响因素,需要关注他们的日常生活。
(一)学业和就业压力
尽管上了大学,应试的压力有所减轻,但大学期间的成绩还是会直接关联奖学金、读研的可能性以及毕业时的职业选择。因此,学业仍然是主要的压力来源。许多大学生挣扎于各种科目的考核标准和绩点要求,不得不陷入高度竞争性的“内卷”之中。苏珊娜·布瑞巴克(Susanne Bregnbaek)在近期出版的《脆弱的精英》中就描绘了中国顶尖大学的大学生与极大的期待伴随的巨大压力以及他们面临的两难困境——“不停歇的自我否定,考试和竞争以及在日常生活中感受到自我满足之间的矛盾”。
此外,就业压力也是大学生抑郁的重要影响因素。曹文君等人在对不同年级的大学生进行研究后指出,大四学生的抑郁症状检出率较高。这说明处在由学校向社会转变关键时期的大学生可能面临着多重压力,既面临就业、求学深造的选择,也有来自毕业论文和毕业设计等方面的压力,更容易出现心理健康问题。田圣会对湖南省的10所高校大学生进行了抽样调查,也发现就业压力是当前大学生心理压力的最主要来源。对于更需要一份理想的就业机会来帮助个人和家庭的家境不好的大学生而言,他们面临的就业压力则会更大。
(二)家庭环境的影响
作为个体成长的“第一所学校”,家庭在各个方面都深刻影响和塑造着大学生的情绪体验和心理健康。首先,家庭的经济条件会直接影响大学生抑郁风险的发生比例。丹尼尔·艾森伯格(Daniel Eisenberg)等人在对美国大学生进行调查后发现,过去或现在有经济压力的学生患抑郁症的可能性要高得多。王蜜源等人也通过研究发现家庭经济水平困难的大学生抑郁症检出率较高。在衣食住行各个方面,这些大学生和条件较好的同学之间有较大的反差,这种比较会“加重自卑心”,让他们和其他同学产生一种距离感,难以获得人际支持。饶燕婷等基于江苏省的19所高校的调查也指出,父母文化程度低或者职业是农民的大学生会有更明显的抑郁倾向。
在经济条件之外,父母或监护人的亲职责任和学生的身心健康发展也有重要关联。有学者研究了儿童期受虐和大学生的抑郁症状之间的关系,认为儿童期受虐经历会降低主观幸福感,进一步导致大学生抑郁症状。因此,家长或监护人能否履行好亲职责任,关系到儿童能否在一个平和、安全的环境下成长,也直接影响他们成年后的人际关系和心理状态。
(三)互联网时代的原子化困局
互联网时代的到来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许多改变,线上交往取代了现实中的许多活动,降低了人和人之间面对面的社会参与度。特别是新冠肺炎疫情暴发以来,为了避免人员流动带来的安全风险,能线上解决的问题经常依赖于网络。学生的日常生活更是和互联网形影不离,社交软件、电商平台、线上学习等成了他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格雷格·卢金诺夫(Greg Lukianoff)和乔纳森·海特(Jonathan Haidt)在《娇惯的心灵》一书中讨论了互联网时代(书里形容这一代是“Z世代”)大学生群体心理健康所面临的普遍危机,多重因素共同造就了没有被炼成的钢铁——娇惯的心灵。罗伯特·克罗特(Robert Kraut)等人曾对73个家庭169个用户的互联网使用情况进行了连续两年的追踪研究,发现互联网的使用者与家人以及身边的交流会减少,社交圈也会缩小,互联网上彼此的弱连接取代了现实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的强连接,这不仅会降低使用者的心理幸福感,而且会增加使用者的孤独感和抑郁感。
互联网开阔了每个人的生活世界,也让许多大学生沉醉其中。在网上,多元的生活方式既触手可及又无法企及。互联网到处展示的理想化身体、职业和娱乐方式,很容易让人在对比之下产生焦虑和抑郁情绪。让·特温格(Jean Twenge)的研究认为,互联网和新媒体的使用,特别是智能手机技术(smart phone technology)的快速进步可能是诱使大学生抑郁的重要原因,女性大学生尤其深受社交媒体伴随的“展示版生活”带来的伤害。上网时,她们无形之中就在与电子媒体的曝光中这些高度理想化的人物和情景进行一种“社会比较”,而这一过程被看作压力应对过程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个体抑郁的重要因素。
大学生抑郁体验反映了他们成长中的心理和情感危机,也反映了埃里克森(ErikHomburger Erikson)所说的“社会历史发展中的危机”,有其制度性和社会性根源。大学生的抑郁风险反映了他们身处的高等院校和社会环境中存在问题。尽管造成抑郁的原因是复杂的,但家庭对于预防和干预大学生抑郁风险有着重要作用。勃朗芬勃伦纳(Urie Bronfenbrenner)把小系统看成最直接、最重要的生态系统,对人的行为有更大影响,家庭即属于其中。有研究证实,“熟悉的人的支持对于缓解环境中的压力源有重要的影响”。
(一)让孩子“可以倾诉”“有家可回”
很多大学生都是初次离开父母独立生活,“高依赖性和缺乏社会经验导致大学生群体在归因方式和应对方式上存在不同程度的问题”。除了需要面对学业压力,他们还要在没有获得成年人的技能和认知水平的情况下,去承担很多类似成人的责任和任务。在各种新的挑战面前,没有充分的社会支持让他们很容易陷入一种无助的困境。这时,家庭能否给予适切的支持就显得尤为关键。
几乎每一个大学生都有自己的家,却并非每个人都随时有家可以回。家庭成员的支持对于消解患者的抑郁情绪尤为重要。但是,许多大学生在遭受学业、就业方面的压力时,不仅难以得到家庭的支持,甚至很难向父母开口倾诉自己的困扰,由此不断累积,带来了严重的身心困扰。如果父母能和子女建立起友好、民主的关系,那么子女就更有可能在面对困境时有倾诉和获得支持的可能。而总是贬低、打压和指责孩子的父母,就在无形之中关闭了孩子的求助通道。父母需要和孩子共同营造出温馨、平等、安全、信任的家庭氛围,让孩子可以放心倾诉,让家成为“温馨的港湾”。
(二)健康的陪伴和爱
每一个家庭都会形成独特的亲子关系和情感结构。在一些寒门家庭,子女经常承受着一种“有负担的爱”。这里的家庭关系常常是报喜不报忧的,孩子和父母的交流是堵塞和不通畅的,心里很容易积压情绪。而在一些经历了从底层打拼历程的知识分子家庭,则会在描述“优秀”时常常提到“我像他那么大的时候,我都能干……”,经常对子女做出“不争气”的评价。在这样的家庭成长,容易造成内心压抑、叛逆。健康的亲子关系是情感的自然流露,是轻松又不掺杂过多的附加条件的,父母和子女之间最合宜的关系也许就是像李辛在《精神健康讲记》中所言,“是简单的、平静的,你看到她以后心生欢喜,互相吸引,但是没那么多缠绕冲突的力量”。
此外,随着孩子一天天长大,父母要学会适当放手,避免过度干涉,把孩子的人生等同于自己的人生。在独生子女政策下成年的大学生们,体验的家庭生活常常是“锦衣玉食、压力饱尝”。对于这些大学生而言,他们甚至成了一个家庭,甚至家族里“唯一的希望”,父母希望自己的付出和牺牲能够让子女获得“盼望的精英职业”。但是过度强烈的盼望和控制既束缚了孩子的成长,也束缚了自然而然的亲子关系,给子女的成长扣上重重枷锁。唯有给予孩子充分的自由,才能让孩子的想象力和好奇心得到充分的发挥,促使孩子不断去拓展自我能力的边界,赋予成长更多的可能性。
(三)“去污名化”
“抑郁”是一个让人脸色顿时凝重的词语,与它相伴的常常是人生苦难。正因为如此,许多家庭对抑郁是谈之色变,是逃避和恐惧的。沃格尔(Vogel)就认为人们不愿意寻求心理帮助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污名。郝志红也在以大学生为样本进行研究后发现,他们自身的污名越多,就对心理咨询的态度越消极,寻求心理帮助的意愿就越低。
直面大学生抑郁风险需要父母与孩子一起积极建构健康的家庭文化。同时父母需要敢于自省,承认自己可能给孩子带来了不好的影响,接纳他们的不完美。如果一个家庭的父母是难以接受子女抑郁的,那么子女就更有可能將自己封闭起来,把伪装出的“好”的那一面展现给父母,这将给被抑郁困扰的大学生带来更大的压力。因此.父母对心理困扰的开放态度将很大程度上拓展子女寻求心理帮助的可能性。处于心理困境中的孩子更需要父母基于共情的关心和照护,由此逐步建立起对外界的信任感。
此外,大学生抑郁问题是对当前高等院校学生培养和相关制度的预警。2020年9月,《三联生活周刊》-篇名为《绩点为王:中国顶尖高校年轻人的囚徒困境》的文章对精英大学的“内卷”生态进行了深描,“中国最聪明的年轻人在极度竞争中,成功压倒成长,同伴彼此PK,精疲力竭”。去年黄灯出版的《我的二本学生》中也刻画了二本的年轻人“严酷的择业竞争”和“日渐逼仄的上升空间”。高等院校亟须完善心理健康预防与干预体系,破除对抑郁的敏感和污名化。健康的社会、大学和家庭是直面大学生抑郁风险,帮助大学生走出抑郁困扰的根本途径,也应是我们所有人的共同追求。
(责任编辑:母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