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赋、牛图与牛图赋

2021-02-24 08:01许结
古典文学知识 2021年1期

许结

庚子岁过,辛丑年至,金陵南郊谷里铸成金牛雕塑一尊,立于牛首山附近,嘱为《金牛赋》。观其抵角逞力,奋蹄前行,因感“牛之为物,魁形巨首”,且“既有舐犊之深情,更为耕稼之良耜”,于是历述“老子青牛,过函谷而成文;田单火牛,守即墨以披靡;孔明木牛,出祁山乃安边;鞭春土牛,迎东郊之寸晷;吴月牛喘,燮阴阳之职修;牟然牛鸣,抵隆曦以见喜”以铺陈其词,用“青牛”“火牛”“木牛”“土牛”“喘牛”及“耕牛”诸历史典事彰显其义。于是考察历代牛赋,归于“鸟兽”类,虽不及诸如龙、马、凤、龟、白鹿、白鸟(雉)等那种神圣的“祯祥”意味,然“牛”之为物,驯然躬耕,傲然角立,却更富有立足于土地的力量和精神。而与牛赋“蔚似雕画”的描写相匹配,历代亦不乏塑造“牛”形象的图画,尤其围绕一些“牛图”书写的牛图赋。

据《历代赋汇》的收录,时间较早的赋作是南朝陈臧道颜的《驶牛赋》,其写用牛拖犁,歌颂的是耕牛造田的功绩,并与马、兔的敏速加以比美,所谓“良擢足于双岛,名骏叠迹于左右”,“名参飞兔,价齐骥”。相比之下,唐人柳宗元的《牛赋》写牛耕之功及其他用,更为著名。如赋由“若知牛乎”的问名开篇,继写“牛之为物”的形体与“牟然而鸣”的声响,再落笔于“抵触隆曦,日耕百亩”的耕田犁地之功:

往来修直,植乃禾黍。自种自敛,服箱以走。输入官仑,已不适口。富穷饱饥,功用不有。陷泥蹶块,常在草野。人不惭愧,利满天下。

至于“皮角见用,肩尻莫保。或穿缄滕,或实俎豆”,以为“物无逾者”,内涵了与他物比较的意义。特别是作者在赋中对比“牛”与“羸驴”“驽马”,认为“不如羸驴,服逐驽马。曲意随势,不择处所。不耕不驾,藿菽自与。腾踏康庄,出入轻举。喜则齐鼻,怒则奋踯。当道长鸣,闻者惊辟”,可见不同的生活态度,不同的作为贡献,既针砭世俗,讴歌理想,还蕴涵了自己的傲岸与高洁的心态。这也就引发了赋末的叹息:“牛虽有功,于己何益?命有好丑,非若能力。慎勿怨尤,以受多福。”该赋虽或寓言,但因成于作者谪居永州后,所以论者或谓写“牛”乃柳宗元的自喻,对此章士钊《柳文指要》则认为以“牛”自喻反不及是喻“王叔文”更贴切。章氏引赋中“人不惭愧,利满天下”,宜指改革的领袖人物,而“子厚不肯为己夸张到此”;又引“皮角见用,肩尻莫保”语,以为“子厚虽见羁囚,究亦不达此一绝境”。无论是自喻,还是他喻,柳宗元赋“牛”已不限于形象与功用,而具有了象征意义。苏东坡谪贬海南,见地方人杀牛祭祀,特别书写柳氏《牛赋》赠给琼州僧人道赞,“使晓谕其乡人之有知者”(《书柳子厚〈牛赋〉后》),以改其陋习,这也可见该赋影响之一斑。

在牛赋作品中,有描写牛之种类的,如刘宋时人孔宁子的《牦牛赋》,所云“遁绵野于岷隅”产地与“茸长牦之髬”的形象,属咏物体。有借旧典发挥现实境遇或心志的,如唐人黄滔的《误笔牛赋》、王履真的《目无全牛赋》,用王献之“失笔误点”与庄子“庖丁解牛”的典故,皆应试之作,殊无深意。宋人梅尧臣有篇《问牛喘赋》,借“牛”说事,颇有意趣。该赋题材用《太平御览》卷四引应劭《风俗通》“吴牛望见月则喘,彼之苦于日,见月怖喘矣”的典事,以及《世说新语·言语》“臣犹见牛,见月而喘”的说辞,既兼含借指天气酷热与遇到类似事而胆怯的双重意蕴,又别开思路,转指为事者授时行政的要则,与知民疾苦的重要性。如赋从“客有感前史问牛喘”发端,继谓“若乃当春而暖,是为行夏令而火侵于木,时则有雨水不降,草树早落,火讹相惊,疾疫多作。故丞相当是月而见牛喘,恐天令之愆错”,以警戒行政者,方能顺适自然,达到“元化日调,万汇时若”。

稽考为数并不太多的牛赋作品,唐宋时期居要,而继汉画像砖石的耕牛图像,画师的牛图也是在唐宋时代兴起,并影响后世的。列举其中有名者,如唐朝宰相韩滉的《五牛图》、戴嵩的《斗牛图》、宋朝李公麟的《牛图》、李唐的《百牛图》《风雨牧归图》、毛益的《牧牛图》、明朝张路的《老子骑牛图》、清朝杨晋的《石谷骑牛图》、石涛的《对牛弹琴图》,以及近代画家如潘天寿的《耕罢》、李可染的《犟牛图》、齐白石的《放牛图》等。人们为何喜好绘牛,基本有所共识,诚如李可染所说的“牛也,力大无穷俯首孺子而不逞强,终生劳瘁事人而不居功,纯良温驯,时亦强犟,稳步向前,足不踏空,形容无华,气宇轩昂”,故“崇其性,爱其形,故屡屡不厌写”。而对具体的牛图,前贤评述亦多,如韩滉的《五牛图》,是中国十大传世名画,少数几件唐代传世纸绢画作品真迹之一,也是现存最古的纸本中国画。画幅中五头牛从右至左一字排开,各具状貌。一俯首吃草,一翘首前仰,一回首舐舌,一缓步前行,一在荆棵蹭痒。整幅画面除最后右侧有一小树外,未设其他的背景,独立观赏,每头牛各自成章,分别是棕色老牛、黑白杂花牛、深赭色老牛、黄牛,还有第五头牛,络首而立,体态丰厚,凝神若有所思,双眼流露出倔强的个性。元代画家赵孟题《韩滉五牛图卷》谓“五牛神气磊落,稀世名笔也”;明代书画家李日华《六研斋笔记》认为其图“虽着色取相,而骨骼转折筋肉缠裹处,皆以粗笔辣手取之,如吴道子佛像衣纹,无一弱笔求工之意,然久对之,神气溢出如生,所以為千古绝迹也”。又如吴其贞《书画记》评李唐《风雨牧归图》则着重其细节,特别关注画中“有一牛乘风而奔,气韵如真,为神品”。这些画作中的牛虽与前述牛赋没有联系,但观其“牛”之品相、秉性,则非常相近。而这种互为在明清时期出现的题写牛图的赋作,才彰显了其间具体的联系。

观牛图赋的书写,有的我们明确其有专指的,如明朝李日华的《五牛图赋》与高岱的《青牛度关图赋》;有尚不清楚具体题那一幅牛图的,如明朝马中锡的《出关图赋》、王直的《雪中散牧图赋》与清朝的薛于瑛的《题牧牛图赋》。这其中有的是应制之作,类同闱场赋敷衍而成,如王直的《雪中散牧图赋》实假牛图以“颂圣”,如谓“原物性之能遂,非得主其畴依”,“今天子受明命……使林林之生息,皆欣欣而乐康”,“兹圣德之统御,欲追配于有虞”等等,自喻“林林生息”,具体就是群“牛”之物性,而歌颂皇帝统御之“天德”,牧民之功勋,其中虽有希望当朝统治者追奉前圣的意味,别无他喻,也缺少审美价值。他如马中锡的《出关图赋》,很明显是某幅老子骑青牛出函谷关图的题写,因未见序跋说明,不能确指,观其赋文,也多泛泛,如其中描写的“紫气浮而前驱兮,青牛驾而德车”“中国固亦乐境兮,至人随寓而土安”,“夫尼父不陋于九夷兮,被荒戎而既序”,其间虽有儒道交通、华夷乐序的思想,作为题图赋,似嫌空洞。相比之下,较有价值的牛图赋是对历史名画的题写,这也呈现出两种现象,一是过去的旧画,一是当朝的新绘。例如李日华高度评价唐“五牛图”,其《五牛图赋》显然是题写此历史名画的作品,如果对应韩滉画作,李赋是对其生动绘笔与牛像造型的形象再现。兹录赋中的一段描写文字:

意汶阳之辍耕,遂散牧乎桃林。鼻串已脱,尺箠不临。蹄不磨莹,角无楅衡。咸消摇以恣适,胡踔藉而逐群。其静也,突乎晚峰之遮映;其动也,涌乎远浪之伏兴。碎云断霭,毛色缤纷。树抵山跖,股脚交撑。将逃焰于临淄之郊,抑避斗于汉江之津。舌垂渚莲,目耀岩星。……昔之擅此者有劳唐臣,驱伏箱而济国;今之袭美者昭代才彦,喜游刃而披襟。

所言“唐臣”,宜指韩滉,而今“才彦”,则多有对名图的追仿之作。赋中“其静也”“其动也”的形象描绘,以及“树抵山跖,股脚交撑”的动态展现,给人以如观其图,如入其境的感受。而对当朝新绘的描写,高岱的《青牛度关赋》自序其撰作之由,谓“友人何子振乡有张史所绘《青牛度关图》,索余咏歌其事,余感而为之赋”云,“张史”即张姓画师,所题咏的疑为明人张路的传世经典,被称之为《老子骑牛图》的绘作。考高岱乃钟祥人,嘉靖年间进士,张路乃汴梁人,生活于天顺到嘉靖年间,其人物画师法吴伟,山水画师法戴进,以画工细腻见称。高赋从儒学思想入手,如赋序说“老氏之学与吾儒立言虽殊,然要其竟归大较亡相远也,其牴牾支离,则末流之弊”,融合儒道,赋中充斥了义理之学,比如“启玄关之秘绪,垂大训于五千”,“虽尼父之天纵,亦心折于犹龙”等。不过赋中描写,仍可见到题画的景致,即老子骑青牛之征旅及故事:

于是谢簪黻,乘青犛,渡河谷,趣西陲,瞻华岳而于迈,至散关而栖迟。忽灵氛之烨烨,符太史之奇占。乃关尹之遘止,御道周而款延。

其自然跋涉中隐含着隐逸之趣,这也是题图赋者的发挥,个中的人格与口味,既是对绘者笔韵的赞赏,也是对自我的某种期许。

与中土牛图赋相应,古代域外汉文化圈中的文士亦有所作,如朝鲜文化中对“牛”情有所钟,在《韩国文集丛刊》收录的题图赋中,也有两篇牛图赋,分别是沈义的《画二牛赋》(《大观斋乱稿》卷一)与赵缵韩的《春郊牧牛图赋》(《玄洲集》卷十三)。两赋虽题牛图,却注重遣词用语,造境甚佳。沈赋题写的是“二牛图”,如其描述:

其一春垄之上,暮溪之边。风日清和,碧草芊绵。……其一郊坛之路,阡陌之陬,金梏牵鼻,玉索笼头。

写“劳逸异态,闲忙殊形”,且“不知何牛之可乐,何牛之可悲”,既有情趣,也有寓意。赵赋开篇就造一清丽之境“郊如掌,草似茵。中一川,左右山。浓霞破兮浮未高,暾上岑兮鸧鹒鸣。彼谁子发黄而衣青兮,睡牛背兮过桥行”,童子牧牛之状,跃然纸上。赋继写道:

尔乃叱上堤,鞭入烟,沿涧吟,度陇眠。晴褊袒,雨笠蓑,黄昏笛,夕阳笳。时逐队兮隔溪呼,又斜风兮三兩歌。

牧牛之动态与意境,又活泼再现。合观沈、赵二赋,有两点通合处,一是好用中国古代诗文旧典,如沈赋“箕颍之清风飒爽”,写景物而寓以高士许由的隐逸典事,赵赋“人来问酒家,遥指杏花村者耶?夜深叩角歌,重到葛洪川者耶”,前用杜牧《清明》诗句,后则兼取宁戚《放牛歌》与葛洪《抱朴子·博喻》“庭燎之耀辉,则奇士叩角”的典故。二是将牛图归向宋人李公麟,如“吾将求龙眠而广描”(沈赋)、“余乃近而摩挲兮,乃知龙眠之所摸”(赵赋),前者所写或即龙眠之“牛图”(二牛)摹本,后者宜为一种象征,是东土人对李公麟白描之画的膺服。

牛勤劳、倔傲、平实、顽强,又亲近自然,时而奔放,并汇成一种“牛”的精神,这是图与赋作者的共识,也是阅读者的感受。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