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正安
江南水乡的冬天潮湿阴冷,脚炉几乎是我们这代人小时候形影不离的伙伴:我们白天用它烘手暖脚,夜里用它焐被窝。那时候食物匮乏,抱着脚炉烘着烘着,馋痨虫就在肚皮里捣乱,于是便挖空心思想弄点吃的。我祖母和母亲都是从农村嫁到小镇的,乡下亲眷多,家里土产相对来讲要多一些,所以我从小就是煨零食的行家里手。
煨黄豆最简单。在脚炉灰上摊一张纸,把黄豆均匀地撒在纸上,盖上脚炉盖,一歇歇工夫,脚炉里就会传出“吱吱吱”黄豆收缩的声音,一缕缕豆香随之扑面而来。再等一歇,听到轻微的爆鸣声,就可以开盖享用了。煨蚕豆要麻烦些。蚕豆体积大,得埋到灰烬中间,所以要随时提高警惕,听到爆裂声就要迅速把蚕豆取出來,否则会炸得“豆肉横飞”。最好吃的要数煨鸡蛋了,那个香啊—不过这种美食从年底到年初一共也吃不上几次。
我煨得最多的是毛芋艿。把脚炉灰向四周扒开,埋下几个毛芋艿,再覆上炉灰,盖上脚炉盖,你就放心地在缕缕清香中打盹、闲聊、玩耍好了。当芋香把你引诱得垂涎三尺时,就可以开盖大快朵颐了。大快朵颐?没错,听听陆放翁是怎么夸煨芋艿的—“烹栗煨芋魁,味美敌熊蹯。”芋艿煨熟扒出来后先别急着吃,闻闻,再吹吹,然后一点一点剥去芋衣,咬一口,再剥一点,再咬一口……那种香醇软糯就别提啦!要是能蘸点绵白糖吃,那就更美味了。
诚然,陆游把煨芋艿说成可与熊掌媲美,确实有点夸张—文学嘛!但其实对古代的文人墨客来说,吃还在其次,煨芋之意不在吃,在乎境界也。陆游自己就说过:“会拣最幽处,煨芋听雪声。”文天祥的“钓鱼船上听吹笛,煨芋炉头看下棋”说得就更加直白了:一边围着火盆或火炉取暖,一边下棋,一边咬着香喷喷的芋头,这是一种多么悠然自得的潇洒人生!
黄庭坚有“长沙一月煨鞭笋”“围棋饭后约,煨栗夜深邀”的诗句,说明古代文人不只是煨芋艿,还会就地取材,什么竹笋、栗子之类的都煨来吃。可惜我老家浦南不产栗子,故我从未煨过栗子;产笋,却未闻有煨笋的,乡俗各异吧。煨山芋(红薯)倒是常有的。山芋大,脚炉小,我家里也没有火盆、火塘什么的,所以只能放在灶肚里煨。那时用柴火灶做饭,饭烧好,熄了火,扒开灶肚里的灰烬,放几只山芋进去,盖上,过段时间翻出来吃,那味道,香甜香甜的,与如今红薯摊上烤出来的红薯相比,不知好吃到哪里去了!
苏东坡有“折脚铛边煨淡粥,曲枝桑下饮离杯”这样的诗句,可见粥也是古人常煨的。我小时候就最爱吃煨出来的各种粥食。把食料放进砂锅,多加些水,埋进灶肚的灰烬里,赤豆粥、绿豆粥、百合粥……煨出来的粥那真叫鲜香软糯,入口即化,唇齿留香,回味无穷……嗨,怎么形容呢?简而言之就两个字——好吃!
多年来,为了寻找这种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煨出来的味道”,我和老伴煞费苦心,多次尝试。黄豆、花生、栗子、白果、芋艿、山芋、百合、绿豆、芡实、薏米、燕麦片……电烤箱、微波炉、电饭锅、高压锅、电炖锅……全都试过,还曾专门去瓦罐煨粥加盟店吃过几次。怪了,就是吃不出过去脚炉里和灶肚里煨出来的那种味道。有时我想,是不是如今我们吃得好了,所以吃什么都觉得没滋味,也就更加留恋过去的味道了?有时又想,过去那种“煨出来的味道”除了味蕾上的感觉之外,其氛围和意趣一定也是不可或缺的。就像坐在空调房里与干完重活躲在阴凉里吃冷饮绝不是同一种感觉一样,现在的生活环境与过去千差万别,人们自然吃不出原来那种味道了。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如今我们享受着现代化带来的便利,又是燃气灶又是电炊具什么的,那就别想入非非,非要吃回过去那个味道了。